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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望山跑死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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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眉既是山名,也是城市的名字。
但天眉市实在乏善可陈,发展全靠旅游业,整座城市靠在这座大山上,地理意义上,各种意义上。
这是周晏清第一次来天眉。
她坐大巴一路摇到了天眉山脚的镇子,跟着沈叙发的导航一路到了一家民宿。前台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孩子,看上去是来帮家里看店的。
“你好,我有预定。”
“身份证谢谢。”
周晏清把身份证递上去。拿回来的时候,一缕头发垂到了她手边,伴随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周晏清扭过头。沈叙穿着黑白条纹格外套,白色高领毛衣,两只手背在身后,却只是看着她的手。
“下午好。”沈叙说。
周晏清“嗯”了一声,接过前台递过来的房卡:“早就到了?”
“中午到的。”沈叙龇牙。
直到这个时候,周晏清才发现,沈叙和她不是一间房。昨天沈叙把房间信息发给她,她脑子一片浆糊,根本没有细看。
沈叙在隔壁,周晏清推门进了自己的房间。大床房。
放好行李,简单检查了一下房间,没什么问题。沈叙的消息也跟着跑了进来。
沈叙:你要不休息下,我们晚上出发?
周晏清看了一眼窗外,看不到太阳,但依然是蓝天。天眉山就在视野尽头,在城镇人烟断裂的平面上向天空生长。于是毫不在乎人类,上空依然属于自然。
周晏清:晚上?
沈叙:夜爬啊。
周晏清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周晏清:能不能改到明晚。
她已经大三了,她有点吃不消。
沈叙“正在输入中”,持续了很久,却只回了一个字。
沈叙:好。
沈叙:那你休息会,我们先出去吃饭。
周晏清:嗯。
天眉山游览车,也有步道。从北峰爬上去看日出是这两年的热门路线,山顶有佛塔,隐隐在云雾中。周晏清只能看到半山腰。
周晏清站在窗边,拍了张照片。然后发到了家族群。
温馨一家人。而不是陆子荫。
陆兰新:到啦?
周晏清:刚到。
陆兰新:嗯。
聊了好久,陆子荫也没冒头。周晏清本来还想问一句“子荫呢”,但手指停在屏幕上空,没掉下去。
阳台上有个风铃,就这么挂着,没风不响。
周晏清挠挠头,手滑掉进陆子荫的聊天界面。上一条还是“一路顺风”。陆子荫发的。
但是此时此刻,聊天界面上面显示的却不是“子荫”,而是“对方正在输入中”。
周晏清不动声色,靠在阳台上,手里抱着手机。
沈叙恰好也出来透气,两个房间挨着,阳台之间只有一臂的距离。周晏清倚着灰暗的天光,低着头看手机,手指一动不动。头发垂下,遮住了半边的神色。
沈叙不说话,也跟着沉默。
就这么持续了很久。“对方正在输入中”又变成了“子荫”。消息栏里,还是什么都没有。
周晏清放下手机,抬头,沈叙朝她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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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眉山脚,入夜后完全是另一副模样。酒吧,烧烤,游灯与星火。和所有自诩的古镇一样商业化,哪怕头顶之上佛光冉冉,浮屠千里,那也只是默默无言地看着人们提着啤酒瓶游街串乡。
“诺。”
路边大排档,沈叙提着两罐温啤酒放到桌上,然后坐下。在她对面,周晏清正在百无聊赖地玩手机。两个人相对而坐,中间有一盆炭火,但肉还没端上来。
“谢谢。”周晏清收起手机,环顾四周。
这里的确很热闹,吃饭的地方一座难求,像是过年该有的人流量。可这大概算不上年味。
刺啦。原本就开了个口的易拉罐被拉开。虽然是冬天,大排档边却依然热火朝天。
“新年快乐。”
周晏清扭回头,沈叙提起啤酒瓶。
“新年快乐。”她笑着回敬。
“其实我以为你不会来。”
平铺直叙,直接钻进了话题。其间的所有过渡,仅仅只是一个算不上多么自然的新年快乐。
“我没理由不来。”周晏清喝了口酒,挑眉。
但她也没有理由非要来。
沈叙和周晏清都知道。
“就像浔南街那次吗?”
菜端了上来,一盘又一盘的肉,一圈又一圈的菜。炭火温吞,在冷风里呼吸。
周晏清用腹语“嗯”了一声,拿起公筷烤肉。
翻面,油滴下,滋滋发烫。周晏清夹了两片五花肉放进沈叙的干碟。
“听说学姐你要出国了?”沈叙问。
“宋安秋给你说的?”
沈叙眼睛转了一圈,但只是点点头:“嗯。”
“三月吧。一个小项目而已。”
“要去多久?”
“一两个月。”周晏清换自己的筷子吃饭,“五月中左右回来。”
说完这句话,周晏清就愣住了,虽然只有一瞬间的迟疑,但还是被沈叙抓住了。
“你呢?”周晏清挑眉,很快把这个话题顶走,“社会实践,顺利吗?”
“挺顺利的。”沈叙顺着她的话茬往下,“负责人是大三的学姐,我就一打工的。”龇牙。
公筷有两双,沈叙也索性帮着一起烤肉,时不时夹给周晏清,再夹给自己。话题都是天南地北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
“副会长,最近是不是有点不太对?”
周晏清一顿,抬起头:“怎么说?”
宋安秋的地下恋就是这么谈的?
“没,年前在步行街碰见过她,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那条街的故事还真是多。周晏清以前这么觉得,后来还会这么觉得。
“没事,她……有些家事。”周晏清抿了抿这两个字,笑着说,“现在已经没事了。”
现在有事的另有其人。
而且,也算家事。
公筷打架,周晏清很识趣地退开。
“有心事?”沈叙的声音。
周晏清抬眼。
“呃,我瞎猜的。”
“嗯。”周晏清回答,又微笑,“不过,你是希望我有心事,还是没有?”
沈叙刚在喝酒,差点从嘴边漏出来。
“嗯……”她缩了一下脖子,望着漆黑的天空,想了很久,“我不知道。”
她垂下头,看着周晏清。今天晚上她第一次露出这么严肃的表情,可眼睛却被酒精迷散。
“所以,这件事,和我有关吗?”她歪脑袋,笑。
眼神颤动,两个人都是。
“那我说实话。”周晏清笑着把头发拨到脑后,“有。”
然后补充:“但应该和你想的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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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怎样?”
“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
大年初六,陆子荫和许映欢坐在地铁上,摇摇晃晃。陆子荫背了一个灰黑色的挎包,卡其色的冲锋衣。她拉着地铁拉杆,看着玻璃里的自己。
“懂,还是不想说。”
陆子荫看了一眼许映欢,然后又把头转回去。
“其实我也觉得是我的问题。”
等了三秒,许映欢扭过头:“‘也’的意思是?”
“不知道。”
“好的。”许映欢顺着她聊,“什么问题?”
“我不该乱发脾气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把我拉下水?”
陆子荫转过头,许映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等一下,让我先猜。”许映欢抬手拦住欲言又止的陆子荫。
然后开始说:“你姐要和女朋友一起出去玩。”
打断。“女性朋友。”
“好,女性朋友一起出去玩。但是心里没底,特意支会了你一声。”
打断。“我没这么说。”
“好,你没这么说。但是她确实专门和你说了,然后你闹了脾气,在她出发前一天谎称和我有约并且把我拖了出来,甚至昨天她出发的时候你都没送她。”
陆子荫这次没打断。
“恕老奴直言,你这个情况更像是……”
打断。“青东山客运中心,到了。”这次是地铁广播。
“走吧。”陆子荫大跨步走了出去,像是要逃离一般,像是不像听到许映欢接着要说的话一般,总之落荒而逃。
许映欢看着那个被衣服和风撑起来的小小的影子,快步跟了上去。
青东山不是什么名山,没有惊世骇俗的人文底蕴,也没有鬼斧神工的自然美景。对于竹阳人来说,这里只是一座后山,许多人周末闲暇都会来这里散步。可以类比为迷你版的千湖山。
正值春节,登山的步道上零零散散是结伴出行的人。多云,微风,适合爬山的天气。
许映欢在山脚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可乐,给陆子荫递了一瓶过去。
“没椰汁,将就吧。”
陆子荫接过来,喝了一口,顺便抬起头,仰望很远的地方,悬挂在半山腰的亭廊。
青东山并不高,至少看上去并不高。很多看着很近的目标,看似轻松的距离,要在山间绕不知道多少个弯,迷多少次路,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得到合适的出口。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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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晏清刚开始就领教。
“怎么,这么远?”她抬起头,一条几百步的长阶一直蔓延到天和云的尽头。
傍晚时分,凉风在山间摇动树枝。周晏清和沈叙休整了一个下午才出发,一上来没走多久就是一段望不到终点的爬行。
周晏清还好,沈叙体能更差,不多久额上就已经铺了一层汗。
“体力不行,还拉我来爬山?”周晏清笑着说。
沈叙扶着栏杆苦笑,却没解释。
从林间往外望,夕阳稀稀拉拉地穿过枝桠,散落在她们头顶。
前几天下了雨,山间湿滑,沈叙一脚踩空,又很快被托住手臂。
“小心点。”
周晏清的动作很克制,只是扶着她。没有用力,也没有前倾,比起朋友,更像路过的好心人。
沈叙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扶着栏杆站直。
“话说,为什么和我有关?”
冷风在山间吹,但并不刺骨。
周晏清接着往前走,没有回头。
走出几十步,她才说:“和别人,闹了点小别扭。”
算别扭吗。应该算。但说出来都会觉得幼稚。
没关系,周晏清早就接受了:她还是个小孩子。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听上去我不是个正面角色。”
周晏清顿了一下,回过头,沈叙朝她笑了笑。
太阳在山谷里荡了几圈,终于失去重心,掉进了黑夜。路灯亮起来。
她们接着往前走,周晏清放慢了脚步,于是沈叙跟了上来。她们并肩走。
“我以前,做事都挺拖沓的。”周晏清挠挠头,“寒假作业总是要拖到最后一天才做。出国,也是前几天才决定的事情。”
周晏清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沈叙。沈叙也没有看她。
绕过长阶,走进了平缓的步道。可心跳却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陡峭。
“有时候也会觉得,拖太久,其实解决不了问题。”周晏清慢慢走,路灯时不时照亮她的脸,和恍惚的眼睛。
所以沈叙笑了笑:“这么早吗?我计划里要等到山上的。”
“你想让我再拖一会?”周晏清扭过头。
“嗯。”沈叙乖巧点头,“不差这一会。”
就像武林对决,华山论剑。纠缠几十年一路打到了半山腰,终于要见分晓了结果收剑入鞘,说我们先爬会山吧。
不是胜负未分,只是差个形式。
她们都知道的。
就像天眉山下本来只剩下双床房和大床房,沈叙守了半天才终于抢到了两个单间。就像周晏清有无数个理由在春节推辞这次出行,却还是一大早坐动车赶了过来。
所以她说:“好。”
沈叙笑着点点头,走到路边凉亭里的自动贩卖机,扫码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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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反应。
“嗯嗯?”
许映欢又按了几下自贩机的按钮,终于认命:“坏了。”一语双关。
她绝望地看着手里空空如也的易拉罐,倒了倒,一滴水都没流出来。
扭过头,陆子荫手里提着那听可乐,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陆子荫同学,俗话说滴水之恩……”
“你有吸管吗?”
许映欢没想到她得到的是这个问题。
“你……介意这个?”她指了指易拉罐口那些自古从未被喝光的水渍。
陆子荫一愣,好像刚刚才回过神,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可乐:“也不是。”
为什么会介意呢?
但陆子荫没来头的想到,如果对方是周晏清,那她一定会介意。
陆子荫把易拉罐递过去,自己转过头,从半山腰的凉亭里往外望。
不远处,竹阳隐隐绰绰,山中只有一层薄雾,丁达尔变成光柱穿插在林涧。
很多年后她才重新俯瞰这座她从小生活的城市。和她儿时相比,多了很多高楼,少了很多山丘,人们变得愈发匆忙,在湍急的河流里汹涌挣扎,迷失方向。
一个罐子出现,挡住了她的视线,然后是一只手,扭过头去,许映欢笑。
“谢啦。”
陆子荫接过来,摇了摇,只剩一口了。
许映欢笑得人畜无害。
她无声叹气:“走吧。”
“诶等等等等。”许映欢连忙叫住她,“再休息休息。”
“已经走了一半了。”陆子荫。
许映欢白了她一眼:“你确定?”
陆子荫抬头,但天空都被茂密的树冠遮住了。指示牌上说这里是半山腰,那山顶应该不会远。
应该吧。
“看出来了,你很多年没爬过山了。”许映欢找了个位置坐下,“青东山这半山腰往上还得绕一两个小时呢。看着近,走得远。”
陆子荫没说话,因为许映欢喘了口气,明显没说完。
“我说,非要爬到山顶吗?”
陆子荫晃神,只有一瞬间。
“你本来拉我出来就是为了解闷,又不是真的为了爬山。”
在许映欢身后,行人来往,午后阳光稀疏,云层渐淡。
陆子荫抿嘴,在许映欢旁边坐下,面朝半山景色。
“那我把之前的话说完。”许映欢试探着说。
陆子荫没吱声,就算是默许。
“你姐跟你说这事,因为她知道你依赖她,所以要特地告诉你,让你放心。但你又闹别扭,突然觉得不该这么依赖她,就敬而远之。”
陆子荫手里提着易拉罐,手指无意识地敲着侧壁。她没说话,意思是让许映欢接着说。
“所以你拉着我出来玩,因为你想告诉她,你其实有自己的圈子,你其实也没有那么依赖她。你急于自证清白。”
陆子荫低下头,看着那点所剩无几的可乐。
“你们吵架也好,闹别扭也好,压根不是因为你姐和谁去哪里玩。”
陆子荫扭过身,她本想阻止许映欢把下半句说出口。可许映欢还是说出口。
“而是因为她把这事告诉你了。她知道你们关系很好,你知道她知道,所以你不安。”
胡说。
陆子荫在心里疯狂反驳。脑子却撬不开嘴巴。
她只能强撑着反问:“你怎么突然懂这么多?”
许映欢好像早就在等这个问题,得意地哼哼两声:“我连夜恶补姐控心理学好吧。”
陆子荫说你要是把这些心思花在学习上早就考进少年班了。
“所以呢,猜对几成?”许映欢挑眉。
陆子荫沉默,又把头转走。声音变低。
“基本没错。”
许映欢哇地感慨。
“陆子荫。”
“干嘛?”
“你完蛋了。”许映欢咋舌,“没见过你这么扭曲的姐控。”
陆子荫无话可说。
陆子荫的汹涌是在流水之下的混乱。
她生气,她不满,她作对。用尽凶恶的手段却只是为了疯狂后退。
哪怕她心知肚明,哪怕她退无可退。
“那能怎么办?”陆子荫问许映欢,问她自己。
许映欢看着她,咂咂嘴。
“我们下山吧。”
陆子荫回头,许映欢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下一秒,许映欢精疲力尽地指着上方,那遥遥无期的天空,山顶。
“望山跑死马啊陆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