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红袍染雪辞旧巷 ...
-
京城的雪比蔷薇巷的更烈,鹅毛般的雪片卷着寒风,像无数被撕碎的素帛,疯狂拍打在状元府的朱漆大门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那声音落在耳里,竟比刀剑相击还要刺耳。
苏慕言身着一身簇新的大红官袍,袍角绣着精致的祥云纹样,在漫天白雪的映衬下,红得扎眼,红得凄厉。
他站在廊下,指尖死死捏着那方裂成两半的蔷薇砚,砚台的碎边早已将指腹硌出了血痕,殷红的血珠渗出来,与墨色的砚台融为一体,像极了他此刻被血泪浸泡的心脏。
三天前,金銮殿上的荣光还历历在目。
陛下龙颜大悦,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钦点他为状元,赐了位于京城腹地的状元府,封他为翰林院修撰,甚至特许他暂归故里省亲。
那一刻,无数道艳羡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平日里眼高于顶的权臣纷纷上前道贺,连带着他那寒门出身的过往都成了励志的佳话。
可只有苏慕言自己知道,这泼天的荣耀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空洞的闹剧。
他跪在丹陛之下谢恩时,脑海里翻涌的,全是沈灵溪笑起来时眼角的梨涡,是她撒在他发顶的桂花,是两人在老槐树下约定未来时,她眼里闪烁的、比殿上琉璃灯还要明亮的星光。
他归乡,从来不是为了接受街坊的追捧,不是为了给苏家光宗耀祖,而是为了完成那个在他心底辗转了无数个日夜的念头——带沈灵溪走。
“大人,这是后厨刚温好的桂花酿,您喝点暖暖身子,车马都已备好,咱们即刻就能启程回蔷薇巷了。”
随行的小厮小禄提着食盒,缩着脖子快步走过来,说话时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寒风里。
小禄是苏慕言进京赶考时就跟在身边的人,最是懂他的心思,可此刻看着自家大人阴沉的脸色,也不敢多言半句。
苏慕言缓缓摇了摇头,将那方碎砚紧紧揣进怀里,砚台冰凉的石面透过层层衣料,贴在滚烫的心口,那股寒意稍稍压下了几分翻涌的灼痛。
“不必,走吧。”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深处碾出来的,带着化不开的沉郁,小禄听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连忙转身去吩咐车夫出发。
马车碾过京城的积雪,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诉说着一路的沉重。
车窗外的景致飞速倒退,巍峨的宫墙、繁华的街市、往来的官轿渐渐变成了田间阡陌、萧瑟的树林。
苏慕言掀着车帘,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雪景上,思绪却早已飘回了那些与沈灵溪相伴的日子,也飘回了无数个在灯下推演逃亡路线的夜晚。
他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他变卖了陛下赏赐的一对羊脂玉如意和半幅前朝古画,那都是价值连城的物件,换成的银两沉甸甸地装在两个锦袋里,藏在随身的行囊深处,足够他和沈灵溪在江南水乡安稳度日数年。
他甚至托了江南的旧友,提前在姑苏城外的小河边租下了一处带院子的民宅,院子里种着蔷薇,和沈灵溪最喜欢的花一样。
他反复推敲过三条逃亡路线:第一条是趁夜从沈府后门溜走,沿着城郊的芦苇荡走到渡口,那里有他提前联络好的船夫,半夜三更开船,顺流而下,天亮前就能出地界;第二条是若后门被守死,就乔装成沈府采买的商贩,混在外出采购的仆役队伍里出门,再换乘早已等候在巷口的马车,直奔城西的官道;第三条则是最坏的打算,若是沈灵溪被看得极严,连院门都出不了,他就只能冒险闯一次沈府,哪怕惊动所有人,也要把她从那牢笼里带出来。
他一遍遍在心里演练着每一个细节,甚至想好了万一遇到盘查该如何应对,想好了两人到了江南后,他可以开间书铺,沈灵溪就坐在窗边绣帕子,闲时一起去看小桥流水,再也不提京城的繁华,再也不想皇权的压迫。
他以为,如今他身披红袍,手握功名,总算有了和命运抗衡的底气,总算能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可他忘了,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他这点刚到手的荣耀,不过是风中残烛,轻轻一吹,便会熄灭。
马车行至蔷薇巷口时,雪势稍稍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雪沫子,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带着刺骨的寒意。
苏慕言掀开车帘,一眼就看到了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枝桠扭曲地伸向铅灰色的天空,上面积着厚厚的雪,像缀满了破碎的梨花。
往日里,这条巷子总是热闹非凡,清晨有磨剪刀的吆喝声,午后有卖糖人的小贩吹着哨子走过,傍晚时分,街坊们会搬着小马扎坐在槐树下聊天,张婆婆总爱给孩子们讲些老故事。
可今日,巷子里静得出奇,家家户户的门都紧闭着,连烟囱里冒出的炊烟都微弱得可怜,在风雪中刚一飘起,就被无情地吹散了。
这份死寂,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罩住了整个巷子,也罩住了苏慕言的心。
他刚下车,双脚踩在厚厚的积雪里,发出咯吱的声响,就看到张婆婆裹着一件厚厚的青布棉袄,戴着头巾,站在自家门口望着他。
老人的身体佝偻着,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她的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同情,还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惋惜,那目光像针一样,扎得苏慕言心里发慌。
“慕言……你可算回来了。”张婆婆叹了口气,快步走上前,伸出冻得发紫的手,悄悄拉住他的袖子,将他往自家墙角拽了拽。她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带着一丝难得的暖意。
“张婆婆,灵溪她……她怎么样了?”苏慕言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指尖控制不住地发抖,连带着张婆婆的袖子都被他攥得发皱。他最怕听到的,就是那些他无法承受的消息。
张婆婆往沈府的方向飞快地瞥了一眼,随即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焦灼:“灵溪丫头苦啊!二皇子的人三天前就浩浩荡荡地来了,把沈府围得像铁桶一样!前后门都站着带刀的侍卫,一个个凶神恶煞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巷口那座石桥也设了卡,进出的人都要仔仔细细地盘查,说是怕丫头想不开寻短见,可谁不知道,那是怕你回来带她走啊!”
老人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苏慕言手里:“这是前天灵溪丫头让挽月偷偷塞给我的,说若是你回来了,就把这个交给你。她还说……让你别冲动,好好保重自己。”
苏慕言颤抖着打开手帕,里面是半块焦糊的芝麻饼,边缘还带着被牙齿咬过的痕迹。
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沈灵溪做的。他还记得,她第一次给他做芝麻饼时,把盐当成了糖,还把饼烤得焦黑,他却吃得津津有味,说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后来她总缠着刘婶学,可每次还是会不小心烤糊,每次都嘟着嘴说自己笨,却还是乐此不疲地给他做。
指尖捏着那半块冰冷的芝麻饼,苏慕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能想象出沈灵溪是如何趁着嬷嬷不注意,偷偷藏起这半块饼,又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托付挽月,她一定是怕他回来后冲动行事,才用这种方式劝他。
可越是这样,他心里的执念就越重。那些藏在行囊里的银两,那些在脑海里反复推演的路线,那些日日夜夜的期盼,怎能就此作罢?
“多谢张婆婆。”他将芝麻饼紧紧揣进怀里,对着老人深深鞠了一躬,随后毅然转身,抬脚就往沈府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踩在积雪里,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疼得钻心,却也坚定得不容动摇。
沈府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上的铜环被风雪打湿,泛着冰冷的寒光。
门楣上已经挂起了大红的绸缎,还有几个喜庆的灯笼,只是被风雪打蔫了,耷拉在那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像是在为这场强加的婚事唱着哀歌。
苏慕言抬手叩门,指尖刚碰到冰凉的铜环,就听到门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显然,里面的人一直紧绷着神经。
门被拉开一条缝,管家沈忠探出头来,看到苏慕言的瞬间,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像是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苏……苏大人,您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慌乱地四处张望。
“我要见灵溪。”苏慕言的语气坚定,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他太了解沈忠了,这位管家看着严厉,实则心软,往日里对他和灵溪的往来,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忠面露难色,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他伸出手,想要推苏慕言,却又不敢,只能压低声音,急得快要哭出来:“苏大人,不是小的不通报,实在是……宫里的李嬷嬷带着好些侍卫守着小姐的院子,她下了死命令,谁要是敢放您进去,就按通敌论处,要被拖去打板子的!而且……而且大人和夫人也被二皇子的人‘请’去了城外的驿馆,说是商议小姐出嫁的事宜,可谁都明白,那就是做人质啊!”
“人质”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苏慕言的心上。
他怎么就忘了,二皇子赵珩向来阴狠狡诈,做事向来不留余地。他要的不仅仅是沈灵溪这个人,更是要彻底断绝她的后路,让她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
沈尚书夫妇是沈灵溪的软肋,蔷薇巷的街坊是她的牵绊,二皇子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布下了这无解的局。
可苏慕言不甘心。他猛地推开沈忠,大步闯了进去。
沈忠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急得直跺脚,却又不敢声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往里走。
院里的积雪被清扫得很干净,露出青灰色的石板路,可廊下站着的四个带刀侍卫,瞬间就围了上来,腰间的佩刀“唰”地出鞘半寸,寒光凛冽,直直地对准了苏慕言。
为首的侍卫统领身材高大,脸上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凶狠,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苏大人,请止步!”侍卫统领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语气冰冷,没有丝毫畏惧,“没有二皇子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小姐的院落,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苏慕言缓缓掏出腰间的御赐腰牌,那枚纯金的腰牌在雪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上面刻着的“翰林院修撰”四个字,是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荣耀。
“我乃当朝状元,奉旨省亲,看望故友,你们敢拦我?”他的声音沉怒,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风骨。
侍卫统领的脸色微微一变,御赐腰牌代表着陛下的恩宠,他们这些人自然不敢轻易冒犯。
可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退让,反而将刀又往前递了递:“苏大人,得罪了。二皇子有令,您身份特殊,与沈小姐过往甚密,恐有不妥。若您执意闯入,我们可就地擒拿,事后自有二皇子向陛下解释。”
苏慕言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清楚,这些人都是二皇子的心腹,拿的是二皇子的俸禄,自然只听二皇子的命令。
而二皇子敢如此行事,定然是早就得到了陛下的默许。毕竟,在皇权眼里,他这个状元,不过是个可以随时利用,也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
他若是在这里和侍卫起了冲突,不仅救不出沈灵溪,反而会落得个以下犯上的罪名。到时候,别说保护灵溪,就连他自己,都可能小命不保。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正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灵溪站在门口,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素裙,裙角没有任何装饰,在一片肃杀的氛围里,显得格外单薄,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雪花。
她的头发松松地挽着,只用一根简单的银簪固定着,脸色苍白得像宣纸,没有一丝血色。
往日里那双灵动得像是盛满了溪水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像两口枯井,里面没有光,没有喜,也没有怒,只剩下一片死寂。
她的身后,李嬷嬷双手叉腰,身着一身暗红色的宫装,神色倨傲,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嘲讽,像是在欣赏一场闹剧。
“灵溪!”苏慕言的声音瞬间软了下来,所有的锋芒都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化作了无尽的疼惜。
他想冲过去,想抱住她,想问问她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委屈,可侍卫们手中的刀死死地拦住了他,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也挪不动。
沈灵溪的身体微微一震,像是被这声呼唤刺痛了。她的目光落在苏慕言身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剧烈的波动,像沉寂了许久的湖面被投进了一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很快,那点波动就被一层厚厚的寒冰覆盖,再次恢复了死寂。
她没有上前,只是站在原地,声音平静得可怕,平静得不像她自己:“苏大人,请回吧。”
“苏大人”三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进了苏慕言的心脏。
他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记得,她以前总爱缠着他,甜甜地喊他“苏慕言”;记得她调皮捣蛋被他说教时,会撅着嘴喊他“书呆子”;记得两人在槐树下约定亲事后,她红着脸,小声喊他“慕言”。
可如今,她叫他“苏大人”,这三个字,像一道无形的鸿沟,将他们彻底隔在了两岸。
“灵溪,你别听他们的!”苏慕言挣扎着,大红的官袍在风雪中猎猎作响,衣料与侍卫的刀鞘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我带了银两,也找好了路线,就在姑苏城外,那里有个种满蔷薇的院子,我们今晚就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不好?”
他的声音带着哀求,这是他第一次放下所有的骄傲,卑微地恳求。
他的话刚说完,就听到李嬷嬷发出一阵尖锐的冷笑,那笑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格外刺耳。
“苏大人,真是天真得可笑。”李嬷嬷缓缓走上前,目光轻蔑地扫过苏慕言,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且不说你能不能闯过我们这些人的阻拦,就算你真的本事大,带沈小姐走了,你以为你们能逃到哪里去?”
李嬷嬷转头,伸手搭在沈灵溪的肩上,她的手指用力,捏得沈灵溪的肩膀微微发颤,语气却带着浓浓的威胁:“沈小姐,您可别忘了,您的爹娘还在驿馆里住着呢。还有您那个刚入国子监的弟弟,听说书读得不错,将来本是能有大好前程的。哦,对了,还有巷口的张婆婆,还有给您做芝麻饼的刘婶,这些人,可都和您走得亲近得很啊。”
她顿了顿,故意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地说道:“若是您今天敢跟苏大人走,明天,沈尚书夫妇就会被冠上教女无方的罪名,流放三千里;您的弟弟会被逐出国子监,一辈子都不能参加科举;至于张婆婆和刘婶他们,一个包庇逃犯,一个结交逆党,轻则杖责,重则流放,您说,他们经得起这般折腾吗?”
沈灵溪的身体猛地一颤,眼泪瞬间涌满了眼眶,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下来,砸在衣襟上,很快就洇湿了一片。
她怎么会忘?昨天晚上,挽月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偷偷溜进她的房间,哭着告诉了她这些。
二皇子的人早就放了话,她若是敢逃婚,所有和她有关系的人,都要跟着遭殃。
她不是不想走,不是不向往那个种满蔷薇的院子,不是不想和苏慕言一起过安稳的日子。
可她的身后,是整整一族人的性命,是那些从小看着她长大、对她极好的街坊。她不能那么自私,不能为了自己的幸福,就毁掉所有人的人生。
“苏慕言,你别再说了。”沈灵溪的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你带不走我的。”
她抬起手,指着那些手持利刃的侍卫,指着一脸得意的李嬷嬷,指着这诺大的、像牢笼一样的沈府,“你看清楚,这里到处都是二皇子的人,我们就算出了沈府,也过不了巷口的石桥,过不了城外的关卡。就算我们侥幸逃出去了,我爹娘怎么办?街坊们怎么办?”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苏慕言身上,里面充满了绝望和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