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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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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6日阴
我发觉自己站在心理医院医生诊室的门口,医院里浮着一层因为人群混杂的、混沌的热气,叫号的声音此起彼伏,看病的人很多。我看到她坐在我的对面,等待着看病。“请周田新到12号诊室就诊”。她父母听到名字后,站起来,催促着她快些进去。
周田新,原来这就是她的名字,我默念道。诊室的门没有完全关上,留下来一条缝隙。我侧耳倾听着她们的对话。
“医生,你这病影不影响高考啊?”
“你们现在应该多关注她的健康,怎么现在还想着考试呢?”
“哎呀,我看她就是没什么病。昨天让她吃饭,她说她手不能动了,吃不了,还得让我们喂她。真有这种病吗?明明手脚都是好的,被保护的好好的,根本没什么病?医生你说呢?”
“我是医生,你是医生?你觉得她没病,为什么还来带她看病呢?”
我慢慢的关上了那条缝隙,我不愿意再听下去了。
2020年10月26日阴
我站在下课后的走廊上,像平时一样,大家都很少出来,走廊上只有几个上厕所的人在走动着。我看到她和老师站在走廊的尽头,我有走近点,希望可以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
那个女孩低着头,小声的哭泣着。
“你知不知道,我已经逮到你三次了,旷课逃学,上课期间就待在厕所里,你还学不学了?”
“老师,我那个时候感到很抑郁,我什么都不想做,也根本没有办法专心学习。”她慌乱的解释道,语气中带着不被人理解的委屈。
她的面容很憔悴,眉毛因为悲伤皱在一起,她的头发因为很长时间没有打理,油亮亮,乱糟糟的,头发变成一缕一缕的。
“感到抑郁就去看心理医生啊!我又解决不了你的问题,我也不关心,你自己调整好状态。而且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也太脆弱了,有吃有喝,日子过得那么舒服,还不好好学习,像什么样子?”
“老师,我真的很努力的克服了,可是有的时候我自己也控制不住,我没办法。”
“别说了,叫你家长过来,这件事必须得和你家长说一声才行。”
“老师,我……”她再次尝试着去寻求对方的理解,可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老师摆了摆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并认为自己接下来说的话,是至理名言。
“你们这些学生,我见多了,现在那么脆弱,以后到社会可怎么好?其实说白了,就是浮躁,静不下心去学习。别说了,叫你家长来一趟吧。”
老师走了,留在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走廊上,她的头就那样低垂着,头发挡住了脸庞,我想,她现在大概很伤心吧。
我慢慢的走过去,将口袋里的一颗巧克力给了她。
她看到我后,带着惊讶和疑惑,我将巧克力放进她的手心,她突然明白了,大滴的眼泪涌出她的眼眶,就那样流呀,流呀,仿佛要汇成一片大海将她载走。永远离开这个,不能给她认同的地方。
她的父母很快就来了,带她进了办公室。我跟随着走进办公室,假装问简诚问题,实则是有点担心她。
她的父母对老师态度很卑微,甚至有些谄媚,对老师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可是一转脸,就变得严厉苛刻,“这孩子,整天就是不听话,之前带她看过医生,那些药可贵了呢,可是她一点不吃,真是没办法。您说的是,我们回去一定好好的去管教她。”
听到了她父母这些话,那个老师也端起架子,一副领导人的做派,好像要发表一场演讲。
他说道,“家长还是明事理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梅花香自苦寒来,不吃苦,怎么有福报呢?而且苦这几年,换个好前途,多好的事情?年轻的时候就应该磨练磨练,之后出了社会,才没有人愿意这么掏心掏肺的管你,是不是?”
“是是是,我们一定好好管教她。”
“你和那个女孩是朋友吗?”
“啊?”简诚的话,好像一根针戳破了泡泡,将我从对面的谈话里拽了出来。
“不是”,我摇摇头。
“那你好像一直很关心她的样子。”
“嗯,老师我只是觉得她需要我帮助,仅此而已。”
“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谢谢老师,但是暂时还没有。”
“如果有需要老师帮助的,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好,谢谢老师。”
午饭的时候,我走出班门,发现那个女孩正站在门口。
“你在等我吗?”
“对。我是来谢谢你送我的巧克力,真的谢谢。我不知道该怎么还你,所以这些钱你收下。”
说着,她就要往我手里塞钱。我连忙止住了她的动作,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你的事告诉我吗?”
她点了点头,说,“我们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我告诉你。”
我们找到校门外一个人少的小巷子,沿着小巷子边走边说。
“我听见你父母说,带你去看了医生,还带了药,但是你好像不太喜欢吃药。你不想让自己好起来吗?”
“不是的,她们想要治好我,仅仅只是让我有力气去继续做她们让我做的事情。这样,我宁愿只是这样活着,哪怕被人说像是废物和烂泥,我也不愿意再继续过那样的生活了。”
“原来,是这样。那么你想要过什么样子的生活呢?”
“音乐,我喜欢音乐。我觉得音乐是我的灵魂,在弹琴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从那一刻就自由了,灵魂飞舞在被暂停的时间里,不对,是我完全感受不到时间了,我就活在一瞬间的永恒里!”
她提到音乐,整个脸上都焕发着一种光彩,那双充满生机的眼睛里,盎然的闪烁着,与她刚才的样子完全不同。
忽然,她温和的笑了,说,“谢谢你。”
“这次又是为什么呢?”
“你是第一个关心,我想要什么的人。我很感谢你,愿意听我讲这些。”
我想到,她死亡的地方,就在离她自由的一寸远的距离。不常有人去的音乐楼,正巧放了一架钢琴。
“每个人都需要被理解,被倾听,这样我们才不会觉得孤独。”
音乐,音乐,我突然想到,郑熠同样也是懂音乐的,也许,能为她疏解心结。
“你周日还能出来吗?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她和你一样的喜欢音乐。”
“可以,我爸妈经常不在家,我平时都是一个人。”
“那我们周日见!”
2020年10月31日晴
到了约定的那天,我等待着周田新的到来,她穿着很中性,棒球帽,棕色夹克衫,破洞牛仔裤。和之前不一样的是,她的头发放到了耳朵后边,露出了整张脸,比我之前所见她的样子变得有精神气了。
我想,她大概也很期待这次见面。
我们一路上没有太多的言语,不过我还是能在她零星的话语中,察觉到一丝期待和兴奋。
我们很快就到了郑熠所在的酒吧,酒吧和往常一样人群混杂,音乐声好像要把房顶掀开,每次我的心脏都好像要跳出来似的。
到了这个新环境,周田新有了一丝的局促不安,毕竟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对于人多的环境会有些不适应。
终于,我们等到了郑熠的上台,这次郑熠却换了一身装扮,她穿了一条白色的长裙,配黑色破洞裤,在灯光的照耀下,她像一个半身堕入黑暗的天使。这两种颜色的对比,让人觉得与众不同。
很快,音乐让她张开了自己的羽翼。这次她没有唱平时的摇滚,而是唱了一首舒缓的慢歌,我们随着她的声音飘荡,像是远山的回响,像是翻动过去的老照片,像是在说分离,又像是等待着重聚。
一曲终了,台下的听众纷纷鼓掌,在一片掌声中,我看到周田新眼睫毛微微颤动,在酒吧五颜六色的灯光中,我看到她的眼中泛着一点海水的蓝。
“我刚才唱的怎么样?”
“超级好听啊!”我激动的说道。
“我也觉得很好听。”周田新说。
“你就是阿卡的朋友吗?”
“对。”
“听说你也很喜欢音乐,还会弹钢琴,可以弹给我们听听吗?”
“可是,这里没有钢琴啊?”周田新疑惑的说道。
“谁说没有?”
我看到两个人将一架钢琴搬到了台上。我想这是郑熠专门为她准备的。
可是看到钢琴,周田新反而有些慌了,她连忙说,“我不行的。我不行的。”
她像只缩进壳里的蜗牛,触角刚刚碰到这个世界,便害怕了。
“其实,你也很期待自己能站在台上表演,对吗?我刚才看到你的眼神了,你看向我的时候。”
“可是我不行的。”
“这里没有否定你的人,我们仅仅只是想要看你做自己。”
她迟疑了,慢慢的向台上靠近,台上的那架钢琴,仿佛一直在呼唤和吸引着她,等待她去触碰。
她颤抖的站上台,用手抚摸着钢琴,好像在和它交朋友。她默默的坐在椅子上,深吸了一口气,她的手放在琴上,却迟迟不弹。
郑熠做了第一个喝彩者,为她鼓掌,紧接着,酒吧里大家都举起手来为她鼓掌。
直到第一个音符响起,掌声在那一刻默契的停止了。音乐开始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一只在蚕蛹里挣扎的蝴蝶,当它还是只毛毛虫的时候,她奋力的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心里一阵难受,甚至想要流泪。音乐缓缓的升起,直到攀爬至山顶,然后在顶峰瞬间滑落,就在即将坠地的时候,她终于从蚕蛹中挣扎出来,用新生的翅膀翩翩起舞,飞向永恒的未来。
她向我们讲述了一个故事,音符是她最有力的语言,她将自己的感受传达给了在场的所有人,她终于不再那么孤独了。
台下的人先是久久沉浸在音乐里,进而苏醒在真实的世界,我看到有些人的脸上,挂着一条泪痕。
“你刚才真的弹的太好了!”郑熠毫不犹豫的夸赞道。
“不,是我应该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能够弹给大家听。”
“你学钢琴很久了吗?”
“高中之前,一直在学,高中之后,我父母怕钢琴影响我的成绩,就不再让我学了。”
“从那之后,你一直没有再弹吗?”
“我有在弹,我会偷偷的跑到学校没人去的音乐楼,那里有一架钢琴。”
我又重新想起了那架钢琴,那个没人的音乐楼。我想那就是她唯一属于自己的地方。
“所以,其实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让你感到真正快乐的事情,让你觉得值得活的事情,对吗?”郑熠对她说道。
“对,我一直都将音乐当做治愈我的药。至少在音乐里,我是自由的,我是欢乐的。”
“其实,你也只是需要一个做自己的机会,希望能够得到认可的机会。”
“我希望我的痛苦,能被看到。”她有些落寞的说道。
“你知道吗?其实我和你有过同样的经历。”
听到郑熠的话,她抬起头,眼睛里多了一些期待,一些能够找到同类的期待。
“我爸妈一直都不认可我玩音乐,觉得我是在不务正业,她们期望我做她们认为正确的事情。可是我不想做,我只想要音乐,我甚至觉得,音乐才是我生活的根本,我怎么能抛弃掉根本,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呢?
其实我一直以来都认为,好好活着就是正业,而好好活,就是生存的意义。如果音乐能让你有活下去的希望,就去追寻它。
如果你现在做不到,没有能力去追寻它,不得不低头于父母和世界的要求,那么就请不要忘记音乐,请一直一直记住它,终究有一天它会回到你身边,和你说,好久不见。
那个时候,你更独立了,更有能力选择自己的生活了,就可以全然的去爱它了。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好好活,活下去,才能有遇见的那一天。”
她的眼泪不知不觉的流了下来,好像一道银河,隔开了生与死。
郑熠接着说,“当然,我今天向你说这些话,是想要告诉你,你现在需要先积极的吃药治疗,因为你现在的状况,也许会让你连自己喜欢的事情都没有力气去做,你需要做的,是先恢复自己的精力,让自己好起来。”
“嗯,我会的。”她很用力的点点头。
我们走出了酒吧,她对我说感谢,让她今天能够找到具有同样人生困惑的人,她很感激我所做的事情,她说,她会好好活下去,等待着音乐来对她说,好久不见。
我带着雀跃的心情回家,因为我终于将沉重的死亡变成了轻飘飘的棉花糖。我希望她能一口吃下,然后睡个好梦。
2020年11月17日晴
有天,周田新突然告诉我说,希望我能够去音乐楼找她。我突然一惊,想起这天是她原来自杀的日子。我有些害怕,担心是否自己还是无法去改变她的结局。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到了音乐楼,我看到她坐在钢琴边上,等待着我。
“你还好吗?最近感觉怎么样?”我关切的问道。
“很好,我最近一直在吃药,也定时去看心理医生。”
“你叫我来,是想让我听你弹琴吗?”
“对啊。”她很活泼的对我笑了笑。
我松了一口气,听到她的情况不错,我由衷的感到高兴。
“坐下吧。”她对我说道。
她的指尖在琴键上静静的起舞,我听到这首歌很熟悉,好像阿卡曾经哼唱过这首曲子。
我不自觉的,哼唱出了这首歌。
“怕你飞远去,怕你离我而去,更怕你永远停留在这里。
每一滴眼泪,都向你流淌去,倒流进天空的海底。”
我的歌声和她的琴声相互依偎着,在这个小小的琴室里,静静的流淌着。
“你怎么又来酒吧了?最近来的有点勤啊。”
“我是来替周田新感谢你的,这是她托我送给你的东西。”
“她怎么不亲自来呢?”
“她这几天住院了,不过她一直很积极的治疗。她很感谢你那天为她做的事情。”
“其实,困扰着她的一切,也一直困扰着我,直到现在,我也有无法摆脱的焦虑和抑郁。”
“为什么?你不是一直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吗?”
“确实是这样,可是有的时候,我也会为自己所做的选择而感到害怕。如果我选择的这条路是错误的呢?如果我无法为自己的未来负责呢?这些想法一直困扰着我。
现在我还年轻,我拥有时间,拥有多彩的灵感。可是如果十年后,二十年后,我还是没有成功,我还是一事无成,那个时候,我真的能容忍自己的平庸和一无所获吗?我真的能够接受那样一个自己吗?”
“可是,你仅仅拥有音乐本身,不快乐吗?”
“快乐的,是快乐的。可是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我也很难完全的脱离世俗的成功和她人的认可。我想,我们总是试图去拥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房子,车子,名,和利。你知道的吗?很多有才华的摇滚巨星,都在27岁死去。”
“你今年多少岁呢?”
她自嘲的笑了一下,“26岁。”
“怕死,怕成不了传奇。”
这句话很微小,好像她只是自言自语。她说完这句话,饮了一大口酒,低下头,仿佛在祈祷。然后她接着说。
“有的时候我在想,我就那么默默无闻的生,接着默默无闻的死去,没有人记得我,生存过的痕迹也会随着时间慢慢消失,我恐惧于这一切的发生,或者说我恐惧死亡。我想要随着她人的意志永生,我认为只要还有人记得我,我就还是活着的。”
我默然的听着她自白一样的话语,看着她因为沮丧而下垂的眼眸,我心里升起一阵怜悯,郑熠的话语让我觉得,死亡是一件无法独自面对的事情,可是最终,还是要独自面对。
“或许,我可以知道你的命运。这样,能够帮到你吗?”
也许,她认为我在开玩笑,仅仅只是笑着对我说,“如果真的能够知道我的命运的话,我想,我还是会很好奇的。”
2043年9月11日晴
我看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有个人在路边弹着吉他,轻声唱着歌。路过的人,有些被她的歌声吸引,停了下来。
她旁若无人的弹着吉他,披散着头发,手指在弦上灵巧的拨弄着。
即使她的面容疲惫,脸上已经有了皱纹,但我还是能看出她是郑熠。我在一旁静静的等待着,她从一片黄昏中弹唱到夜幕降临的时刻。街上的人开始变得稀少,她收起琴,打算回家了。
在走过我的时候,她对我说,“我该回家了,你也回家吧。”
我问她,“你还在乐队唱歌吗?”
听到乐队上个字,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缓缓的转过头,说,“早就已经解散了。”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在一家音乐机构里教小孩子唱歌。”她很平静的说道。
“你为什么没有继续在乐队里唱歌呢?”
“那个时候,乐队去参加了一场音乐比赛,我们很受欢迎,如果能够在比赛里拿到第一名,我们就能很顺利的签约音乐公司。可是,音乐公司的老板却告诉我们,只能签我们中的一个人。
原本我们约定好,要留一起留,绝对不背叛乐队。但是任何事情好像都不会那样的顺利,不会如你所愿。乐队中有一个在私下里和音乐公司签约,并且以个人的名义参加决赛,她将乐队原创的歌曲谎称是他自己写的歌,最后,她成了冠军。
那次比赛之后,乐队就解散了。大家都不再抱着自己的音乐梦,而是回归到正常的生活,正常的轨道。”
“所以,是因为那件事,你没有称为一个歌手吗?”
“不,不仅仅是,是我自己没有心气了。仅仅只是因为我自己而已。机会没有了,还可以在遇到,可是如果自我动摇了,那么一切都会开始走下坡路。其实,正是因为我当时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那场比赛上,我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为什么这样说呢?”
“其实早在比赛之前,乐队就已经开始分崩离析,内部的矛盾早就已经不可调节,那场比赛只是回光返照。乐队很多年都没有成功,大家抵不住家庭和世俗的压力,解散是早晚的事情。只不过,我们都对那场比赛抱有侥幸。
而我,对我自己而言,很多次的失败让我开始怀疑自己,动摇一旦开始,裂缝就会越来越大。所以,真正让我失败的,并非是那场比赛,而是我自己,我放弃了我自己。”
她很平淡的向我说出了她的经历,然后她告诉我说,她有节音乐课,问我要不要跟着过来。我很高兴的答应了她。
刚刚到了音乐机构,有个十三四岁年纪的小女孩,兴奋的跑到我们面前,对郑熠说,“老师,老师,我自己新作了一首曲子,您愿意听一听吗?”
“好啊”,从郑熠的话语里闪过一丝的喜悦。
女孩拨了拨弦,确定吉他的音调没问题后,开始认真的弹出那首曲子。
一开始,我好像进入了一篇充满生气的森林,这片林子里有鸟叫和孩子玩乐的嬉闹声。突然好像来了一片阴云,笼盖住整片森林,这个时候的曲子,变得忧郁、低沉,闷闷的像是要有一场大雨。
接着,倾盆的大雨开始落下,悲伤随着水流直下,但突然之间,一道阳光像箭一样的穿过了阴云,它是那样的锋利,可以刺伤每一个听到的人,太阳缓缓的上升,迅速的落在每个人的肩头,我好像重又听到了孩子的嬉闹声。曲子就在这里,嘎然而止。
当我转过头看向郑熠,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那是一种极为喜悦的泪水,好像重又看到了希望和意义。
女孩缓缓的抬起头,有些怯生生的说道,“老师,你喜欢吗?我弹的怎么样?”
郑熠擦干了自己的眼泪,笑着说,“你弹的很好,老师,真的很喜欢。”
“老师,是你给了我灵感。我有很多次想要放弃音乐的时候,我就想到老师每次都很耐心的教我。我是个很笨的人,开窍很晚,学东西总是跟不上,但是老师从来没有嫌过我笨,而是更耐心的教我。我很感激老师。”
“你是老师的骄傲,一直都是。”
夜晚,郑熠脸上都挂着欢愉的表情。在我即将像她告别时,她对我说道,“永远不要放弃希望,对于音乐的希望。”
“我想,音乐所带给我的意义,并非是任何的名利、金钱以及世俗的奖励,而是它能够在你孤独的时候给你一点慰藉,并将这份意义带给你所有遇到的人,将伟大的联系赠予你我。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称为伟大的音乐家,可是所有人都能够拥有音乐。”
2020年11月17日晴
“怎么样?看到你的命运了吗?”
“你没能成功,你在中年以后成为了一个音乐机构的老师。”
“哦,这样吗?”她显得有些低落,可又有些释然,好像松了一口气。
“其实,能知道自己失败,也并没有那么可怕,没有那么难以面对。”
“还有,她说,永远不要放弃希望,不要放弃有关音乐的希望。即使没能成为摇滚巨星,命运却赠送了你另一种礼物。”
她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2020年11月26日阴
我想往常一样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当我走到一个小巷子附近,我听到有人在争执的声音。我停下脚步,开始仔细的听发生了什么。是两个女孩的声音,她们的声音很小,大概是刻意压低了声音,我只能仔细分辨她们说话的内容。
“拜托你,能不能把我的人生还给我?”
“可是明明是你一开始决定要交换身份的,现在你的身份已经是那个世界的人了,你已经不属于这里了。”
这声音冷冷的,有一丝熟悉,我在脑袋中仔细搜寻着,是章锐!她的名字蹦了出来。
“可是我被骗了,被你骗了,被移民局骗了,我想要逃离这个世界,可是你们的世界根本就不像我想象的那个样子!”
“我没有骗你,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了你真相,是你把交换身份变成自己逃离这个世界的救命稻草。”
“是,我没有能力自救,我又承受不了家庭的压力,所以我才选择了这条道路。可是,一切都只是一场骗局,去往你们的世界代价也太大了。”她整个人的语气,就像一朵凋零的花,颓唐的落在地上。她仿佛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和你说清楚了,对吗?这里已经没有你的身份了,你换不回来了。你也知道,在23世纪活的并不轻松,可是你也明白,对于现在的你,在那里生存下去,是唯一的道路。”
“没错。”我看不到她们的表情,但我能够想象到,那个女孩子脸上,绝望的眼睛。
而后,我听到有人在往巷子口走来,我急忙藏到一边,等待着脚步声走远了才敢出来。
我瞥见她就那样茫然的站着,低着头,垂落的头发完全将脸盖住,像个游魂,像个鬼。我无法上前去安慰她,因为如果她的秘密被人知道,也许会更麻烦。
我只得继续往下走。就在我即将到家的楼梯口初,突然有个人捂住我的嘴巴,将我拽到一个黑暗的拐角处。我的心跳的很快,一阵恐惧向我袭来,我感到自己停止了呼吸,心跳声在黑暗里砰砰做响。
“你听到了,对吗?”
因为被捂住嘴巴,我只能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现在我慢慢放开你,但是不要尖叫喊人,可以吗?”
我又点了点头。章锐的手慢慢的放开了我。我转过头来,看到章锐也同样紧张的脸。
“你听到了多少?”
“大概是在她想要要回她的身份。”
“那看来是大部分都听见了。”
“你要,杀人灭口吗?”我紧张的说。
可是章锐听到这话,却不合时宜的笑了。
“怎么可能,我最多只是威胁你一下。我希望,你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可以吗?”
她反而很真诚的说。
“那你可以把这件事的真相告诉我吗?”
她听到我说这句话,开始有些讶异,她思索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又恢复平静。
“你和我一样,对吗?我们都不属于这里。”
“对。”
她在沉默中停留了几秒,然后说道,“我是在档案馆工作,那里能够看到这里的人所投递的移民简历。我很想离开我们的时代,我忍受不了那样日复一日的生活,好像我们完全不能拥有自己的思想。我也渴望与人产生联系,我不想在一个人的隔间里生活,那种极为孤寂的日子。我们的从生到死,都已经被安排好了,我们无法逃脱他人给自己安排的命运。
我想要逃走的想法,一天比一天旺盛,就好像一颗盆栽,我的渴望就是它的养料。可是我又能逃到那里呢?每个地方都设有监控,我们的世界没有一丝的死角,我们的系统里早就连接到了信息中心,跑?能跑去那里?
从一开始,我们出生的那一刻,我们的脑袋里就安装了芯片,这看似是人类的进步,其实都只是为了更好的监控每个人。
我们的世界没有犯罪,甚至没有犯罪的念头,因为只要有这个念头,那么等待你的,只有死亡。
有的时候我辗转难眠,我在想,为什么只有我,只有我拥有这个想法?为什么其他人看上去都是那样的按部就班的生活,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那样,接受这样的生活吗?
我没有答案,我只能再继续那样活着。可是有一天,我感到上帝好像听到了我的呼喊声,我终于等待到了一个能够逃离的机会!”
她说到这里,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疯狂的光芒,她压抑许久的感情,突然从瞳孔中炸来了一朵烟花。
“我整日祈祷着,自己能够成为第一批中选实验的人,结果真的成功了!那天晚上,我几乎兴奋的睡不着,我第一次因为开心而辗转难眠。第二天,我带着雀跃的心情去了实验中心,我终于来到了这里。
可是,我终究在这个世界是没有身份的人,我只能流浪,我经常看着街上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我在想,如果我能够是她们中的一个,该多好。
后来,我没有身份在这里生存下去,我只能回去。不过上帝也许真的听到了我的祈祷,将我调入到档案局,让我有机会接触到移民计划。在筛选简历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一个合适自己的交换者,于是我费了很大力气找到她,想要和她交换自己的身份。”
“移民计划?我曾经也在档案局看到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看来,你好像还没彻底了解这里面的事情。”
“你知不知道,我们的世界,自杀率节节攀升,生产所需要的人力,一天比一天匮乏。所以,她们才需要更多的年轻的血液,进入到我们的世界。”
“自杀率攀升?为什么这样信息我都根本不知道?”
“很简单,这些信息只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这些信息不会流向我们这些普通人。”
“可是,为什么要交换?”
“因为为了不让这个世界的秩序发生紊乱,所以要一换一。看来你在档案馆做的时间并不长,所以才不明白这件事。”
我猛然想到阿卡的简历,她被我驳回的简历。
“可是,这个世界的人怎么能知道交换计划呢?”
“梦,通过梦。”
“什么?”我有些疑惑不解。
“梦是意识的另外一个空间,而我们的世界,已经通过研究意识,找到进入梦的方式。所以,梦是和这个世界沟通的第一方式。”
“那么,23世纪的研究者,怎样选择交换的人选呢?”
“很简单,那些梦里内容紊乱,压抑,那些不做美梦的人,那些做着逃离梦的人,就是我们世界要选取的人。她们会进入到这些人的意识中,进行沟通。”
“那么,和你交换的人,是刚才那个女人吗?”
“对。她和我们一样,是这个世界的底层人,父母早亡,从小生活在舅舅家,可是她舅舅舅妈对她并不好,重男轻女。并且,她学习不好,高中毕业之后,也许只能选择结婚,又或者直接去打工,得靠自己养活自己。她从小就没有得到过爱,未来又是那么的不确定。
她身后没有家庭的托底,焦虑和不安经常折磨着她。所以,当她知道,她能拥有一个确定的未来,能够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能够不害怕年老的时候没有人照顾,她高兴的恨不得马上就成为23世纪的人。她认为这是她为数不多,能够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
“那么,你告诉她真相了吗?”
“我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可是档案局的人极尽美化我们的世界,让她对23世纪的生活心动不已。她根本听不进我的话。但也许,我也很自私的想要逃离,所以,我选择和她交换。但是现实很快就让她的幻想破灭了,所以,她想要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那么,你那么认真的学习,就是为了抓住那个仅有的,能够改变命运的机会吗?”
“其实我作弊了。”她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你的意思是,芯片吗?”
“没错,而且我的芯片比你要昂贵,反应速度更快。这就是我能够超越你的原因。”
听到这些,我突然感到空落落的,好像真相并没有填满我,而是让我感觉更为的沮丧。也许我本不应该去听她们所说的话,就那样稀里糊涂的过下去,也比现在要好。
我带着沮丧的心情回家,回到阿卡所在的房间,我想到,23世纪的人,给了阿卡和那个女孩一场梦,一场能够逃离的梦,而实际上,自由只不过是在逃离的路上,在两个世界的那个微小而短暂的间隙。
在我得知章锐的真实身份后的第二天,我看到网络上报道了一条新闻。内容是,一位青少年女性死于一个小巷子中,初步断定死亡时间是在午夜。而地点就在昨天我经过的那个小巷子。
我看到新闻后,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我感到空气沉重的,需要我费好大力气才能呼吸。
而章锐今天一天,也总是忧心忡忡,没有和我们说一句话。我没办法去安慰她,因为我知道,这件事,只有她自己能够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