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之青》鬼话无涯

5、第 5 章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安全门”中期验收成果颇丰，来审查的总部代表非常满意，于是公司当晚就组织总部代表们与“安全门”各层负责人一起，共进了一次促进团结合作的晚餐。
　　林青青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形式的聚餐，碍于自己刚刚成为技术方面的小负责人，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当天下午难得清闲，林青青就中途请假回家了一趟，晚上出门时偏偏有点晚了，只好花重金打了辆车，结果上路不久，就赶上了K市如毛细血管堵塞般的晚高峰。
　　小轿车三步一停车、五步一叹气，林青青本就不喜人多，更不喜人多还要说话的场合，这一路上，她的右眼皮就一直在跳——预感不祥。

　　果然，等她赶到时，聚餐已过半，桌上的菜大体都被风卷残云扫光了去，气氛也渐入佳境。
　　“自我介绍，迟到自罚三杯。”叶枫一看见她，立刻嚷嚷着。
　　林青青只好举杯：“大家好，我是子密码程序部分的负责人，林青青。”说着，闭着眼睛给自己灌了三杯酒。
　　众人借机起了一波哄。
　　叶枫又说：“吃菜吃菜！”
　　林青青的确已经有点晕了，连忙坐下夹菜。
　　“诶，”旁边一个负责人端详了她片刻，突然很兴奋，“我知道你，你就是林青青？”
　　林青青伸向炝拌土豆萝卜丝的筷子立刻缩了回来：“是我。”她看着对方的脸有点茫然，“您是？”
　　“你好，我负责病历字段分节部分，”对方很热情地跟她握了握手，“我知道你，之前慢病部分的处方分节总是混乱，彭总不是医学出身嘛，就拿去咨询彭总，结果彭总没时间，跟我们推荐了你，我一直以为你是医学部门的，没想到你还懂算法、是算法部分的负责人。”
　　“我主要负责算法部分，原来也学过一些医学，先前这个模块的负责人休产假去了，我刚接手，还在梳理逻辑，”林青青恍惚间想起来了，她笑了笑，“字段分节问题解决了嘛？”
　　“解决了！有问题还是得找专业的。”对方举起杯，豪气冲天，“这我得敬你一杯，多谢你出手相助。”
　　“不用不用。”林青青叫苦不迭，她想吃菜，“都是小事儿。”
　　没想到对方不依不饶：“不行不行，您专业好，以后我们模块有什么问题可能还得来请教您，这杯酒我干了，您随意。”
　　林青青只好跟着又干了一杯。
　　干完一杯，那人还热情地看着她，眼里冒火，接着要把她介绍给别人。
　　林青青放下杯子说：“您别客气，有问题随时交流，咳······我先吃点东西。”
　　“您吃您吃。”对方连忙说。

　　林青青暗中松了口气，将圆桌转过来，专攻那盘所剩无几的炝拌土豆萝卜丝。期间陆续又有几个负责人过来闲话，又被叶枫带了几波节奏，大伙儿喝过几杯酒，该说的客套都说了，气氛逐渐冷静了下来。
　　“好久没这么放松了。”旁边一个人拍了拍肚皮感慨，“加班久了，偶尔吃顿好的，也挺幸福哈哈。”
　　“该说不说，今天的菜是真不错。”另一个同事在旁边附和，“精致又可口。”
　　“听说是邓总亲自点的，特地嘱咐不要高油高盐，”有人把话接了过去，“说技术人员多，都是久坐用脑人群，不适合太油腻的。”
　　“诶呦，邓总严选嘛。”叶枫开口，惹来了大家的哄笑。
　　其乐融融间，叶枫提议道：
　　“咱们也别在这边干坐着，这大好机会，都去邓总那桌说几句。”说着看了看林青青，“林青青说你呢，你这负责人刚提上来，新鲜热乎，不得去表示表示？”
　　林青青一个头两个大，她刚喝下去的急酒还没消化焐热，现在正头昏脑热，又要去给邓泊恩敬酒。她下意识朝那边瞄了一眼，见邓泊恩西装革履，正含笑站着和来敬酒的下属热切地聊什么，她不喜欢这做作的场合，于是非常不情愿：
　　“邓总正忙着呢。”
　　“忙什么忙，那是别的桌去敬酒，看看人家，”叶枫已经上头了，不管不顾地劝，“这时候忸怩什么？那可是邓总，你还怕了他不成？你那升职还是邓总亲自签的，大大方方地，走，我带你去！”
　　众人也一起起哄：“对，刚升职可不得敬酒去！带我们一起去。”

　　林青青无奈，她舔了舔后槽牙，一时也被激上了头，深吸口气：“行！”
　　走就走。
　　说罢，她端着满满一杯酒，就往邓泊恩那桌走。

　　老实说，邓泊恩最近心情不错，项目的进展十分顺利，另一方面自觉对钟石的嘱托也有所回应，是以当他看到叶枫和林青青带着边角那桌人浩浩荡荡走过来时，他立刻就领悟了对方的意思，一边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边三言两语嘱咐完下属，让对方闪人走了。
　　邓泊恩靠着桌子看向他们。场子已打开。
　　叶枫冲锋陷阵，打了个漂亮的开场白：“邓总好，我代表基层技术负责人给您敬酒，感谢您体谅大家的劳动，也祝愿在您的带领下，咱们‘安全门’计划一定，越来越好，浩——气——长——”
　　“诶呦！”
　　侧后方的林青青一个趔趄，满满一杯酒就这么直挺挺地泼到了避无可避的邓泊恩身上。
　　······
　　······
　　······
　　在震惊中震惊，于无声中无声。
　　空荡荡的玻璃杯在空中打了个五彩斑斓的旋儿，“啪”地一声，将众人的节操撞碎了一地。

　　林青青直接愣在了原地，酒立刻全醒了。
　　叶枫最先反应了过来，他按下祝词，急急说道：“邓总，遇水生财，遇水则发！咱们国能医疗的上市股票恐怕还会涨啊！”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都反应了过来，连忙附和，说生财的说生财，递纸巾的递纸巾，忙得不亦乐乎。
　　当事人邓总今天为接待总部同事，全身的行头低调轻奢，此刻无辜遭难，众目睽睽之下，一身英挺的造型瞬间变成了流水的落汤鸡，在震惊之余不知该怒还是该笑。
　　凭借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他摆了摆手，让众人冷静下来，随后用纸巾擦了擦脸上的酒水，走到了林青青的面前。
　　林青青低着头，抬眼看了他一眼，邓泊恩的眉梢还湿着，眼里则深不见底。
　　这种大场合，多少人看着年轻的邓泊恩明里暗里不服的，等着看笑话。
　　“邓总，这是个小意外、小插曲······”叶枫还想找补，但已词穷。
　　邓泊恩没说话，他深深看了林青青一眼，转身独自走向了洗手间。

　　邓泊恩打开了水龙头，掬了一把水洗脸。在愤怒和尴尬中，他莫名想到了钟石。
　　邓泊恩小时候和钟石分数大院里的“敌对派系”，那年夏天流行打水架，新来的钟石天赋异禀，总能将水流精准地滋到他的脸上，一击致命，外加针对性的言语羞辱，大男孩邓泊恩的自尊心备受挫折。
　　为此他绞尽脑汁，想打一个“翻身仗”。通过观察他很快发现钟石虽然能打，却是个“孤胆英雄”，似乎很不合群，常常脱离群体独自行动，于是他精心设计，终于利用地形优势和几个同伴的配合，趁其不备“俘虏”了钟石。
　　作为“战利品”的钟石被小伙伴们控制住，带到了他的面前时，钟石眼里满是桀骜不驯。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将先前水枪里的水如数奉还，用钟石骂他的话骂回去，结果真的站在钟石面前时，他突然转变了想法——如果钟石这样的人，能加入自己的队伍该有多好？
　　他是想要赢，但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之所以恼羞成怒，不是单纯因为失败，而是因为使他失败的是钟石。他那时并不理解什么是胸怀，但欣赏钟石，胜过追求一次所谓的成功。

　　“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钟石被按在地上，咬牙切齿。
　　“你觉得我们以多欺少？”他想清楚了，便蹲下身，对着钟石开口劝降，“其实无所谓人多人少，这个大院里只有一个实践证明的真理，就是胜利的去改写失败的，你一个人也好，一群人也好，现在都失败了，不是吗？”
　　钟石不服：“有本事再来一次！”
　　他将手中的水枪戳到了地上，给自己摆了个造型：“你有同伙增援配合吗？”
　　钟石被噎了一下。
　　“再来一次，还会是这个结果，”邓泊恩笑了，“而且今天过后我的人就会四处散播这个你落到我手上的消息，不到明天，所有人都会知道你被我抓了，到那时候，你就成了大伙的笑柄，还怎么继续混下去？”
　　这个年龄的面子比天大，钟石沉默了片刻。
　　“那边对你也没多好，否则你也不会单独一人，”邓泊恩继续说道，“不如你加入我这边，和我搭档，从此你的后背就不会缺一双眼睛了。”
　　面对这个转折，钟石诧异地抬起眼皮。
　　邓泊恩不慌不忙地问：“你觉得呢？”
　　钟石有些犹豫：“那我之前打你的？”
　　邓泊恩大方道：“只要你同意，一笔勾销。”
　　思忖片刻后，钟石点了头：“好。”
　　从此他有了最好的朋友。

　　邓泊恩盯着经过手心的水流，试图平复自己的思绪。
　　这么多年过去了，邓泊恩还记得这段往事，是因为那份从内而外的渴望和真诚，在三十多年的时光里历久弥新，再也没有如此汹涌过。
　　这么多年，钟石从没求过他什么大事，唯有这一次，特地嘱咐他照顾林青青，钟石有什么隐由，他不便多问。
　　其实以林青青的能力，在国能医疗干下来并不是什么难事，奈何林青青不仅和他八字犯冲，还在作死这条路上天赋异禀。
　　邓泊恩叹了口气。

　　“邓总。”外面传来敲门声。
　　“进。”他收拾得差不多了。
　　“邓总，给您换的衣服。”助理走了进来。
　　邓泊恩换好衣服，见助理欲言又止：“她在外面？”
　　助理点了点头。
　　他推开门就走了出去。

　　林青青就靠墙站在洗手间门口，见人出来，连忙站直了道歉：
　　“对不起，邓总，我不是有意的。”林青青低声急忙说，“这纯粹是个意外，您这身衣服我可以赔偿，还可以向您公开道歉。”
　　“不用了，我知道是意外。”邓泊恩吸了一口气，“但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场合？知不知道还有总部同事在场？”
　　“······知道。”林青青撇了撇嘴，沉默。
　　“知道就好。”邓泊恩直起腰，有些无奈，“回去吧，去做该做的，今天这事就算过去了，不用在意。”
　　这实在是太过宽容了。
　　林青青抬眼，对他的看法有了些实质的改观，真诚道：“谢谢邓总。”
　　“你大可不必谢我。”邓泊恩沉声说道。
　　林青青不明所以。
　　“如果真要感谢，下次敬酒，记得把酒杯端稳一点。”邓泊恩说完，就转身飘然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