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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蛋蛋和兔兔 ...

  •   短篇小说

      鬼火

      李朝元

      九万大山——
      九万座大山啊!山里人识字不多,这一大串一大串的数字他们数都数不过来。
      这绵绵不绝的群山,据说是天王老母抖落鞋跟里的沙粒,啪啦啪啦掉落人间,然后,雨啦,风啦,阳光啦,一天天地浇着水,一天天地洒下阳光,堆起泥土长出草木,它便一天天地长大长高,果然就长成这看不到边儿,走不到头的群山。
      对门镇就长在这绵绵群山之中。对门镇的乡民一代代刀耕火种与群山为伴。
      一
      对门镇是唐朝时设置的,对门镇因对门山而得名。那时的对门镇繁华热闹,称得起镇。由于它过于偏僻,过于闭塞,还因为这鬼火,唐朝之后聚落的乡民不断移出,人口不断减少,到了近代虽然保留镇的设置,其幅员和人口大不如前,甚至比不上附近的乡和大一点的村庄。
      对门镇的街巷呈十字布局,有四个端口。每个端口都用无比坚硬的青石条筑成城门,城门的闸门由无比坚硬的木头制成,门上设有水槽。一旦兵匪来侵,闸门咣当落下,镇里的乡民才能松一口气。所以啊,只要乡民团结一心,兵匪望着那高大的城门和厚重的木门,人攻火攻,只能望门兴叹。如是内讧则另当别论,若是妖魔鬼怪也另当别论。
      可这妖魔鬼怪就在一个大雨滂沱后的夜晚出现了。
      当地有句谚语“有雨天脚亮,无雨顶上光”。通常大雨前,天脚亮、天顶黑,雨后往往有彩虹架在山梁。但这天的天象却极其反常,雨前天脚黑、天顶亮,雨后不但没有彩虹,突然一下子天就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紧紧密密,凤都穿不透的黑夜。
      天一黑,对门山脚下嘘嘘地冒出鬼火,刚开始是一点一点,然后是一片一片。刚开始是断断续续,后来就连连续续。说它像如今的节日焰火有点夸张,却在那黑魆魆的夜晚,在那偏僻的山村来讲就是焰火,是鬼神点着的火。难道妖魔鬼怪想偷袭对门镇?如果那样就糟了。莫镇长让镇里打杂的韦小弟敲响铜锣。
      韦小弟也是人,人都怕鬼,所以韦小弟不敢出门,躲在镇衙门的城楼上,咣咣咣地敲响那扇破旧的铜锣,声音嘶哑地呼喊着。喊什么?喊兵匪来了,各家各户闩紧门,喊乡勇放下城门上的闸门坚壁紧闭。可哪来的兵匪?明明没有兵匪。韦小弟急中生智,大喊:鬼来了!鬼来了!其实根本不用喊,那闸门早已坚壁紧闭,家家户户的大门也早已紧闭。谁不怕鬼!
      这些天,上山砍柴的人绝迹了,下河打鱼的人也绝迹了,因为都是些危险的劳动。都怕妖魔鬼怪给他们带来灾祸。恐怖像一场瘟疫蔓延着。乡民们都在等待一场诡异事件发生,因为那鬼火——鬼火就是预兆。可等了几天啥事没有。就在大家放松警惕后,一个乡民慌慌张张突然来报,说,在邻乡看见一个人,很像韦蛋蛋。镇长也是慌慌张张地说,你莫乱讲,韦蛋蛋早已死亡,怎么会是他?不要迷信那种鬼魂的事情。莫镇长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心里也打鼓,土生土长,在鬼面前,他能超然度外?其实他比任何人都害怕,当初是他杀死了韦蛋蛋,莫不是蛋蛋的鬼魂找他来了?
      那乡民强调说,他的确看见韦蛋蛋,而且有一群卫兵围着他转,他是将军,肩扛两颗将星。这下更把莫镇长吓傻了。如果真的是,就是韦蛋蛋的鬼魂附体。这鬼火的预兆还真的灵验。

      这韦蛋蛋是谁?韦蛋蛋是对门镇韦老财家的少爷,传闻他和四奶有染。四奶就是韦老财的第四个老婆,是蛋蛋的四妈。蛋蛋和四奶有染的传闻是在四奶生下个“孽种”之后生出来、传出来的。之前风平浪静,啥事没有。按照乡规民约,玷污了家风的韦蛋蛋将被投进消水窟窿。
      消水窟窿就是天眼,是喀斯特地形地貌的典型特征。洪水冲下山来,汇进冲沟里,毫无例外地流进消水窟窿,不见了水的踪影,它没入了地下河。天眼是天窗他爹,天窗又是天坑他爹,所以,天眼就是天坑的爷爷,这里的辈份是怎么排的,我也不懂,若想打破砂锅问到底,问科学去。但是,孙子、父亲、爷爷是怎么排辈的,不但对门镇的人懂,天下人也都懂。
      但是,韦老财的四老婆生下孩子,这孩子本该是他的儿子,却被认为是孙子,这让对门镇的乡民们十分困惑。等他们弄清事情原委后,杀伐仪式便开始了。
      天眼深不见底,有地下河流,哗哗流淌着清洌洌的河水,那地下河或许就在三里五里外的岩洞里流出水头,或许伏流十几里才冒出水头来,那水头再汇入附近的河流,流出九万大山。
      那天莫镇长主持完杀伐仪式,乡警推着五花大绑的韦蛋蛋来到村子外的这处天眼。莫镇长一声令下,乡警轻轻一推,韦蛋蛋凌空一坠,落入天眼深渊,一命呜呼。

      果然那乡民没看错,韦蛋蛋扛着两颗耀眼的中将军衔回来了,吓死了一半对门镇乡民。跟在他后边的竟然是四奶的儿子韦兔兔,扛着中校军衔,韦兔兔一出现,吓死了另一半对门镇乡民。对门镇乡民全都吓死了。魂魄虽死,但□□仍在。只要□□还在,魂魄可以复活。啥时候复活,得有一个时机。
      这个时机,是在韦蛋蛋、韦兔兔俩人在对门镇住下几天后到来的。因为这几天,每一个对门镇乡民都确定他韦蛋蛋不是鬼魂,而是真真切切的人。鬼魂都是夜出昼没,他韦蛋蛋,嗒嗒嗒踏着马靴,走在光天化日的大街上,他能是鬼魂吗?当然不是!于是,乡民的灵魂归体全部复活,又成了真真切切的、活灵活现的对门镇乡民。
      那天,天是阴阴的,阳光总是唤不出来,却没有乌云,天地一片缄默,不说话,不发火,坐在那里静观乡民的一举一动。乡民们有的腰别柴刀,有的肩扛犁铧,有的抓起扁担……正要走出村庄去干活。突然,镇公所那边咣咣咣的铜锣声传来,震颤着每个乡民的耳膜。
      “全体乡民们,全体乡民们,集合喽集合喽,到大榕树下集合,有要紧事要传达,有要紧事要传达。”咣。咣。咣。韦小弟又敲响那面破旧的铜锣。
      大榕树在对门镇小学校场,那树干可三人合抱,树底下铺有一圈整齐的青石板,三级石阶踏上去就觉得无比威风。平日里,师长训诫,乡民聚会,镇里议事都在这棵大榕树下举行。当然,惩戒仪式、杀伐仪式也必然在这里举行。
      韦小弟咣咣咣的破锣声催得紧,不一会功夫,催完了四条大街,便来到大榕树下,把那铜锣挂在树上,咣咣咣仍然紧紧的敲。乡民们恐惧。他们恐惧鬼魂。莫镇长和那几个刽子手乡警也恐惧,他们恐惧鬼魂的同时,更恐惧韦蛋蛋的报复。你看,校门口蛋蛋的两排士兵持着枪,监视乡民入场,吓死人了。校场榕树下,蛋蛋和兔兔叉着腰,腰别手枪威风凛凛。又是枪又是鬼谁不怕?谁不怕!
      蛋蛋和兔兔轮番讲话,可蛋蛋只字不提自己的前世今生,只有一句带边的话,我韦蛋蛋是个怨死的鬼魂投胎回来了。兔兔也只有一句带边的话,我韦兔兔黑夜消失,不辞而别,多有得罪诸位乡亲。然后动员说,对门镇的青年们,跟司令扛枪打猎去——司令就是韦蛋蛋。韦蛋蛋此行的目的是招兵买马。国共战事正紧,需要补充兵员。
      你看蛋仔,两星中将,你看兔仔,中校军衔。对门镇有几个出去闯荡世界的?不就两个仔,荣华富贵,光宗耀祖全都回来了。这是对门镇乡民的普遍想法。也是这几天对门镇乡民得出的结论。
      “我和司令,保你们将来荣华富贵,荣归故里……莫镇长你说呢?”兔兔转头问莫镇长?
      莫镇长岂敢多一句嘴,颤悠悠的嘴唇急忙应道:“是是是。”
      对门镇偏僻,深植九万大山腹地,对外边世界知之甚少。乡民世世代代种地谋生,从未见过将军,更不用说对门镇出生的将军。被蛋蛋和兔兔这么有力地煽动,加上莫镇长的动员,半天功夫一百多名青年应征入伍。那天县长亲自赶来给青年披红挂彩,给家属发放喜报和奖赏。那天下午全镇乡民吃了四条街的长桌宴。
      于是,乡民对于那场鬼火似乎有了新的释义,鬼火是照亮夜空的灯啊。他给乡民照亮前程——上百个青年参军去了,几年后,十几年后,他们将荣归故里。
      对门镇墨守相卜,红白喜丧必然过卜。青年们刚走不久,相师扛着卦幡走进街巷,参了军的青年家长们一拥而上,有的直接赏钱,以酬谢相师先前极准的卜卦。那些尚未占卜的乡民则过来讨要孩子的未来——他们都期待走出对门镇的儿子有一天也扛着个将星回来。
      相师最得意的作品是眼前的莫镇长。当初莫父追逐相师算卜,相师双眼微闭喃喃絮语,这般那般给莫仔卜算。算过,似乎卦辞不妙,莫父有点丧气。相师说去去去,去对门山下的庙堂里,三三供着。三三就是三斤猪肉,三只鸡、三只鸭,供奉三三得九天,这九天不得迈进庙堂半步,然后凶灭祥呈。又过了几年,莫仔上学了,聪慧过人,不用莫父追逐,相师遇到莫父便说,莫仔呈祥。果不然,莫仔考上县城的高小,再后来当上对门镇镇长。
      韦蛋蛋呢?当初相师也算过,不用问绝对是上签。可那年,父亲韦老财病入膏肓,相师却改口说是下签,而且是下下签。祸不单行呐,相师说。果然,蛋蛋父亲韦老财不久便呜呼哀哉见老祖宗去了。这是一祸。留下四奶,不久四奶生下儿子韦兔兔,乡民都说兔兔是个“孽种”,是蛋蛋的种,这是二祸。乡民就更加相信了。

      二
      四奶原本是蛋蛋的同学,四奶名叫蓝菊梅,嫁给韦老财后才叫四奶。蓝菊梅未嫁给韦老财之前,蓝菊梅和蛋蛋曾经拉过手,不过也就是一拉,被闲走在街巷的乡民发现后即刻松手。就是这一拉,惹来漫天流言蜚语。
      狗崽们到了发情期都骑在背上,何况有情有意的青年男女,拉一下手,有什么问题吗?当然没有!说没有只是他们此时的状态。什么状态?蛋蛋未提婚蓝菊梅未谈嫁。可是,到了男婚女嫁之后却又不然了。偏偏是这蓝家丫头嫁给了蛋蛋父亲韦老财做四奶。偏偏是那病塌上的韦老财死后不久这丫头生下韦兔兔。
      韦老财都那样了还能生育,乡民绝对不信,于是,多年前蛋蛋拉手蓝家丫头的往事便长出翅膀和腿脚,飞翔在对门镇上空,行走在对门镇街巷。
      韦老财病入膏肓,有习俗让乡民确信——娶小会起死回生,因为病者阴气充盈,阳气将尽。而女孩,携有最旺盛的阳气,可祛阴生阳。上哪找个丫头来顶祛韦老财身上的阴气呢?蓝家丫头蓝菊梅立马进入韦家视线,因为蓝家丫头常常和韦蛋蛋一起玩——他们是同学呢。
      丫头母亲生下丫头不久便撒手人寰,丫头父亲又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把丫头拉扯大。可父亲也是病体缠身,靠丫头的叔叔帮衬才可勉强度日。蓝家丫头上了三年初小便辍学在家,浆洗炊事,顶了半个家务。
      娶小在对门镇习以为常,个个地主家,个个有钱人家都有娶小。可这病入膏肓的韦老财要娶小就有点难,不过他家有钱。管家去到蓝家三趟,丫头的家事蓝叔做一半主,管家又去了蓝叔家三趟,蓝叔一心想借助侄女这门亲事获取利益。这事便敲定了。
      蓝家丫头嫁过去不久,丫头父亲也撒手人寰找他妻子去了。蓝叔成了丫头唯一亲人。蓝叔有了更深的想法,作为扬名乡里的草医,蓝叔想:如果我治好韦老财的病,侄女再生下个一男半女,不但稳固这门亲事,还能独占这门亲戚所带来的许多好处。所以,蓝叔一定要救活韦老财。
      蓝叔找到更加深山里的师傅讨要治病的秘方。师傅仙风道骨样,目光炯炯,头发雪白,胡子像把小扫帚扫在胸前,常穿一身白色土布衣裳,行走山间时,像一只白狐仙在山林里窜动。师傅已高寿一百一十岁。蓝叔是师傅的关门弟子。当初蓝叔学成归去,师傅传给他一个方剂,但尚留一味胆药密而不宣。胆药是方剂中的核心药。师傅收了很多徒弟,这胆药概不传与,蓝叔也一样不得传与。可师傅对蓝叔另有嘱咐。师傅说,等我升天,你可在我枕头底下寻得此药。临死传药是九万大山里的习俗。蓝叔赢得师傅的信任,蓝叔是唯一被师傅告知此事的徒弟。可为了那个更深的想法,蓝叔等不到师傅升天便去找他讨要这味胆药。师傅斩钉截铁说,我给你说过,那便是说过,便是许诺,不可更改。
      蓝叔等不急了,那天,他和师傅酒过三巡,师傅倒下了。师傅是出了名的“醉不倒”,师傅怎么会倒下呢?蓝叔管不了这么多,掀开枕头果然一味药名跳在眼前。
      几剂药下肚,韦老财竟然阳气附体。不久就有传言:四奶怀上了!
      四奶怀上了?对门镇乡民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不相信,如果有一个相信那就是蓝叔。蓝叔当然喜在心里。
      乡民们不信,当然是不信韦老财还有这气力,身子都翻不动,起不来,怎么可能。于是,流言蜚语四起,有说是四奶上城里借的;有说是家丁某某某的;有说是管家的。这话传了个把月,突然有乡民想起韦家少爷韦蛋蛋小时候曾经拉过四奶的手。此话一经复出,几乎所有乡民都信了,因为拉过手毕竟是事实,是人人皆知的事实。偏偏这个时候,四奶路滑摔倒,蛋蛋搀扶她回家,众乡民都看在眼里,更加坚信不疑。
      韦老财的老弟韦小财不干了,他不怕流言蜚语,他怕韦家失财,他惦想着老哥这一大家财产。他去找镇长,镇长表示没有证据做不得。他回应道:“行,要证据是吧,等我找到证据,让你心服口服!”果不然韦小财找到了证据。那天,韦小财放出一条百花蛇,四奶尖叫,逃进蛋蛋卧室,一下子扑进蛋蛋怀里,被韦小财当场抓获。证据拿到了,按照乡规民约,蛋蛋当投殁天眼——对门镇称消水窟窿。
      果然,韦老财的家财如数归到韦小财名下。
      蓝叔去找韦小财要财产,毕竟蓝家丫头是韦老财的四老婆,家财里应有丫头一份。蓝叔被韦小财家的棍棒打出门。
      韦小财把四奶母子也撵出家门,四奶只能投靠蓝叔寄人篱下。
      四奶生下的孩子渐渐长大,乡民都称他孽种,叫他孽种。孽种不知道孽种是啥意思,只要有人叫就答应着。那天孽种问蓝叔:“舅公,孽种是啥意思?”蓝叔思索片刻,敷衍道:“孽种就是谷种,播在田里能长出最好的稻米。”等兔兔长大一些,明白了“孽种”是骂人的话,再有人喊他孽种,便出手打人,结果自己也遭人殴打。孽种知道靠拳头打不过比他强大的孩子,孽种就用砖头或棍子打,甚至火烧牛棚以为报复。孽种征服了所有欺负他的孩子。
      那天,学校老师找到蓝叔家,说你家兔兔——蓝叔给孽种取名兔兔——韦兔兔,惹事生非,打架斗殴,学校管不了,宣布开除学籍。开除就开除,谁还稀罕上这破学。兔兔妈妈不干了,没文化以后怎么生活?靠打架生活?兔兔妈妈去找管家。管家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把兔兔接走了。从此兔兔再也没有回到对门镇,他从对门镇消失了。对门镇所有乡民都说是蛋蛋的鬼魂把他潜(用好话诱骗)走的。
      后来蓝叔和兔兔妈妈去管家探过兔兔几次,也就是几次,再去就不见人了。蓝叔和兔兔妈妈当然要问,管家自信地安慰他们,别问别问你别问,兔兔比谁都好。管家还神秘地给蓝叔和兔兔妈妈说,他手里有相师的上上签,如若将去向泄露给别人,兔兔必遭天灾人祸。这“别人”按照管家的理解是相师、管家本人和兔兔之外的任何人。之外之人当然包括蓝叔和兔兔妈妈。蓝叔和兔兔妈妈知道管家的为人。经管家这么一说,蓝叔和兔兔妈妈听信管家,不问,再也不问。
      蓝叔和兔兔妈妈不担心兔兔的去向。

      至于蓝叔,他把师傅毒死后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白布,白布上写有一行壮族文字——丫头潮血拌之。蓝叔确信这是师傅曾经交代过的,死后要传给他的那味胆药。蓝叔按照师傅先前传给他的药方配齐了药,亲自煎好,取来自家丫头潮血拌进去,一次次给韦老财服用。
      蓝叔期待奇迹出现。果然,奇迹出现了,只不过不是全部,是一部分,那就是四奶怀上了,却韦老财并没有起死回生,一个月后呜呼哀哉见阎王爷去了。
      外甥女怀上韦老财的孩子起初蓝叔已是确定,但对门镇的流言蜚语像一头疯牛撞坏他的脑子,糊涂了他的判断,真假莫不能辨。又蓝叔本来深谋着韦老财的家产,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韦小财,借“孽种”之事,抢去韦老财的家产,搞得蓝叔美梦一场,还接了个被踢出门的四奶和兔兔回家抚养,你说蓝叔冤不冤。
      管家呢?韦小财霸占韦老财家产那天,天不知地不晓人不觉地偷得一些绫罗绸缎、金银细软回老家养老去了。

      其实,管家最清楚四奶和蛋蛋,四奶和蛋蛋根本没有流言蜚语那种关系;四奶同样没有和家丁的那种关系,也没有上城里的那种关系,当然更没有和他的那种关系。四奶干净得很。但是,老爷怎么就有了无比的力气翻起身来压在四奶身上呢?这在管家来说始终是个鬼蛊之谜,管家真以为是鬼魂附体,要不怎么解释?
      老爷压上去的那一刻还哼吱哼吱了几句,四奶也是呃吱呃吱快意地叫唤着。这是他亲耳所听,亲眼所见——当他戳破窗户纸后就什么都看见了。但他阻挡不了乡民的流言蜚语,更阻挡不了韦小财的欲加之罪,同时他内心也不敢肯定老爷这么一回就成了事。
      管家的父亲是老管家,老管家死后韦老财便将他顶做新管家。管家又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他家两代人都受恩于韦老财家,所以,当管家听说韦小财和莫镇长要杀伐蛋蛋的时候就有了心计。管家对对门镇的山山水水了如指掌。管家撑一叶竹排穿进那消水窟窿的出水洞,在执行杀伐之处的消水窟窿下等待,等待“嘭”的一声响动和溅起的水花。终于,蛋蛋被乡警推下消水窟窿,掉进地下河深深水潭里。管家将蛋蛋救上竹排,送回老家去了。
      蛋蛋欲奋起报复。管家坚定有力地按下他,如此如此劝说一番,只有这样你光宗耀祖地回来才可以完成心愿,否则你不要回来。蛋蛋立志闯荡成才,先是充当桂系新兵,后来投考黄埔军校,后来北伐,后来打鬼子,再后来打共产党。

      蛋蛋这次回来,果然是光宗耀祖。他是国军司令,他要征召更多的兵员,一心要击败共产党来势汹汹的百万大军。兔兔呢?说他失踪那是说给对门镇乡民听的。但是从管家那里出走,兔兔去了哪里?前面说了,蓝叔和兔兔妈妈是不能知道的。那是管家的安排,兔兔去找他哥哥韦蛋蛋去了。兔兔作战勇敢,除了得益于哥哥的教导,还得益于自己有勇有谋的胆略和气魄。哥俩战败完日本鬼子,正以汹汹的气势,扑向与共军决战的战场。
      兔兔想成为哥哥第二,做个将军。哥哥则去找相师,抽出一根签,相师看过,说是上上签,给蛋蛋说:将军乃刘邦在世。
      那天,蛋蛋骑着高头大马,唱着《大风歌》,率领招来的新兵离开对门镇。

      没有四奶的那场谣言就没有蛋蛋的现在,或许只是又一个对门镇的韦财主。没有四奶的那场谣言也就没有兔兔的现在,或许只是对门镇韦财主家的小少爷一个。所以啊,说不上致谢,也无意报复,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所以啊,蛋蛋和兔兔这次回来,只字不提过去的那桩糗事。
      不知此时,面对回乡的将军,那相师有何感想。大概是得了健忘症——当初那满纸的荒唐言。对门镇的乡民也得了健忘症,但他们还在卜卦。那些走出去的青年,真的如他们所期待,如相师卦词那样应验?都是上上签吗?

      再说,韦小财知道蛋蛋和兔兔荣归故里,吓得尿了几次□□。当然将财产退还给蛋蛋和兔兔是必然的;当然首恶必办也是必然的。韦小财这样想。韦小财害怕深不见底的消水窟窿。即使死也得留个全尸。
      天又下雨了,九万大山三天两头下雨。韦小财想起对门山的鬼火。韦小财决定去找鬼火,他想变成鬼,或许哪天灵魂附体,也把他变成个将军荣归故里。
      多年后,对门山峭壁的岩洞里,常常在雨后的夜晚冒出鬼火,像点在崖壁上的油灯。找燕窝的青年胆大包天,不畏惧鬼火,也不畏惧悬崖峭壁。那岩洞里的燕窝吸引他。他从岩洞里采得很多燕窝,还发现一具尸骨。
      韦小财的儿子不畏惧那悬崖峭壁,攀进岩洞,刺破手指,几滴鲜血滴到尸骨上,那鲜血果然就渗进骨头里。他确定这是父亲的尸骨,然后将尸骨装进背篓,下了山找个向阳坡地将父亲埋葬。韦小财并没有成为将军,但有着完整的尸骨,比丢进消水窟窿强多了。

      三
      开始蛋蛋属于桂系,后背叛桂系跟随俞作柏将军,再被郑街铭策反彻底倒向老蒋,成为老蒋心腹。
      这次九万大山之行,蛋蛋和兔兔征得几个团的兵力,让老蒋和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高兴不已。广西兵骁勇善战,不惧生死,曾经称雄北伐。蛋蛋的部队是老蒋的嫡系——青年军,该军成立之初即为蒋家军,蒋经国曾任政训部主任,深得老蒋器重。征兵回营后,蛋蛋奉命率部开拔台湾接受全部美式装备和美军教官的封闭式训练。训练结束,老蒋一声下,扬帆渡海,投入徐蚌会战。刚开始的确厉害,几次打退解放军的猛烈进攻。兔兔所率之团捷报频传,被长官授予‘猛虎团’称号,该团绝大多数士兵来自对门镇,作战时既有虎的威猛,又有狼的狡猾。那天,兔兔率领的猛虎团突破我军三道防线,直□□军后方,欲形成两面夹击之势将我军某部歼灭于茶庄外围。可奉命夹击的另一部敌军,顶不住我军正面压力,一触即溃。我军回头寻战,却找不到兔兔的猛虎团,他溜了。战斗到了最后阶段,蛋蛋被我军策反起义。可兔兔不从,率领他的猛虎团残部迂回穿插于我军缝隙,逃走了。残部逃到九万大山,在对门镇一带据山为匪。解放大军浩浩荡荡开进九万大山。兔兔放下对门镇城门上的闸门,负隅顽抗。解放军久攻不下,正要调来大跑轰击,在镇里打杂的韦小弟端起机关枪谎称加入兔兔队伍,走到南门时一阵扫射,歼灭坚守在城门的守敌。解放军如洪水般涌进对门镇,巷战了几天,猛虎团匪徒死的死伤的伤。对门镇宣告解放。
      韦小弟成了韦镇长——韦副镇长。那天公审,韦小弟带领解放军去查看消水窟窿,解放军说不能沿用旧社会那一套。于是,公审现场设在对门山下一处坡地。包括兔兔在内的几十名猛虎团残匪和莫镇长等一批土豪劣绅倒在这片坡地上。
      蓝叔老得不成样,眼花耳背,认不出人。兔兔妈妈成了疯子,披头散发,见着个青壮年男子就认作自己的儿子。

      多年后,这片坡地冒出的鬼火,比原先的鬼火更多更亮。副镇长韦小弟仍然敲响那只破旧的铜锣,他不再喊鬼来了鬼来了,他喊,乡民们不要慌,不要乱,那是磷火。乡民不知道磷火,也不懂磷是啥意思。韦小弟也是刚从解放军那里学来的“磷火”,所以也讲不清,说不明。乡民们有的信了,有的不信。不信的仍然紧闭双门——鬼火变成磷火——灵火,还不是一样吗!人死了,灵魂变成鬼,换个说法就是了!
      相师依然扛着卦幡,那鬼火燃起的时候,对门镇定会有诡异事件发生。这次相师卜对了——
      蛋蛋又回来了。时间应该是解放后的某一个春天。
      春天的对门镇草木葱茏,天空明朗。对门镇已经通有县城的班车。这条路,对门镇乡民学着城里人叫它公路。跑在公路上的汽车让对门镇的乡民长了见识,围着看。可对门镇的牛则惧怕这个奔驰的庞然怪物。如遇飞奔过来的汽车,它也飞奔着逃跑。
      蛋蛋是坐着小汽车回来的,这是解放后蛋蛋第一次回乡。蛋蛋回乡时没有肩扛两颗将星,但蛋蛋的官职仍然相当于两颗将星。蛋蛋坐着的小车奔驰在乡间公路。一辆牛车刚拐过弯,差点和蛋蛋的小车迎面相撞,那牛一惊,拖着牛车飞奔起来,将赶牛车的主人重重地摔在地下,掉下路边的石崖,死了人。
      对门镇乡民围着死去的人,围着小车,也围着蛋蛋。
      你赔你赔!死者家属要蛋蛋赔人。
      死者家属没看出来,眼前站着的是多年前由鬼变成人的蛋蛋。他们悲伤过度。
      韦副镇长看出来了。韦副镇长给乡民介绍,这是我们的蛋蛋,他又荣归故里了。
      相师也钻入人群中,他好像闻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什么味道?死人味道!这不,撞死了乡民,当然有死人味道。相师摇头,比这重比这重。扛着他的卦幡,嘟囔着,坏了坏了,下下签。缩在一旁看热闹。
      围上来的乡民听着韦副镇长的话,果然认出蛋蛋来。却不料,似乎是一致的声音,赔赔赔,要他赔,对门镇出去的青年都死了,有的死在淮海战役,有的死在对门山那处坡地。
      你陪我的孩子啊,你赔我的孩子啊!
      你陪我的丈夫啊,你赔我的丈夫啊!
      泣声不断,哭声不断。
      你倒是当了将军,却把我们的孩子丢在他乡成孤魂野鬼。乡民们仍然以为蛋蛋还是将军。
      你坐小车回来,光你家的宗耀你家的祖,却丢了我们的孩子,你赔我的孩子赔我的孩子。
      你说给我们带来富贵,你说给我们带来好运,你说他们会荣归故里,你说……你说……父母们,妻子们,亲属们个个哭成泪人。
      打他打他,还有脸回来。他昨天当国军将军,今天又当解放军将军,里里外外都是他的好,却丢了我们的孩子。
      是他出卖了我们的孩子。乡民们举手就打。
      是他出卖了我们的孩子,他是最阴险的叛徒。打打打,打他打他,他就是叛徒。又有乡民高举拳头打过来。
      兔兔就是他的孽种。此时,乡民想起当年他和四奶的流言蜚语更加地愤怒。
      再把他扔进消水窟窿,让他变成真正的鬼。有乡民提议。果然就有许多乡民响应,要拉他去消水窟窿。
      这些嚎哭的乡民们实在地过于倒霉。本来就苦,是蛋蛋让他们有了希望,许诺让孩子们变成将军。可现在不但将军落空了,孩子也落了空。是蛋蛋欺骗了他们。
      对门镇解放,乡民都过上了好日子,倒霉的却是这些国军家属们。他们成了匪属,成了阶级敌人,成了四类份子,成了被专政、被管制的坏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个由鬼变成人的将军作的孽啊!
      对门镇大街上,嚎哭声此起彼伏。
      好像这对门镇的天空知晓人事。一片乌云压过来,一场大雨倾盆而下,跟着雷声大作,似乎要劈开这巍然矗立的对门山。
      扔他,扔他进消水窟窿里,不能再让他祸害乡民。乡民们冒着雨。说着,几个乡民上来揪住蛋蛋,连拖带拽向消水窟窿走去。韦副镇长上来劝阻也被乡民撩往一边,持枪的乡警也上来阻止乡民,堵住乡民的去路。愤怒的乡民置之不顾,一次次突破韦副镇长和乡警的阻拦,一定要把蛋蛋变回鬼。
      小车司机的父亲曾经是地下交通员,因叛徒出卖壮烈牺牲,他恨死了叛徒。眼前这位首长居然也是叛徒,一会叛变桂系,一会儿叛变俞将军,一会叛变老蒋。这种人,一旦见势不妙随时成为叛徒。何况老蒋在台湾那边天天叫嚣反攻大陆,有一天,若是老蒋打回来,他是不是……所以司机也恨死这种人。
      韦副镇长劝阻不了,眼看着蛋蛋被拖到消水窟窿旁边,他顾不得那么多了,拔出乡警的手枪朝向天空,叭叭叭打出三枪,枪声震响山谷,惊得满林子的鸟儿四处乱飞,惊得山洞、岩缝里的野兽四处逃窜。乡民的愤怒终于被止住。
      相师自知理亏,自知当初经他卜算过的那一卦卦对门镇青年的上上签,落空了。见势不妙,也怕乡民将他扔进消水窟窿,趁乱悄悄溜走了。
      司机开车赶往城里,车上坐着鼻青脸肿的韦蛋蛋——大名韦淡淡。韦说,停停车。司机脚踩刹车,问。韦说,别管我。司机果然不管。蛋蛋来到一处悬崖,一个猛子扎进九万大山的茫茫云雾中,不见了人影。

      四
      对门山下那处鬼火又点着了,比任何时候来得明亮和持久。不过,乡民们再不像过去那么慌张。他们知道那是磷火——不是灵火,更不是鬼火。它是电灯——城里来的工人在那里不分昼夜的地开采磷矿石。不久,对门镇乡民也用上了这电灯,他们说这明明就是鬼火,是搬到家里点着的鬼火。你看它不用添洋油,不用火柴点,不用挑灯芯,拉一下绳子亮,再拉一下灭。年轻人笑着说,行,就依你们,叫“鬼火灯”吧!
      相师呢?扛着锄头锄地去了。
      而那坚固的城门再也没有用场,但它仍然日日夜夜守望着对门镇,传承为乡民一代代乡愁。
      当然更是我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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