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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怨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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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北平的秋意浓得化不开,仿佛天空也被浸染,寒风卷着细密冰冷的雨丝,无声地侵蚀着这座古城的每一个角落,空气里弥漫的不仅是湿寒,更有一种无形的肃杀和惴惴不安。
城东那条平日里还算宁静的街道,此刻被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笼罩,取而代之的是士兵们整齐划一、沉重压抑的脚步声,以及刺刀偶尔碰撞发出的冷硬声响。
那处不起眼的旧书铺,革命人士苦心经营的一处秘密联络据点,此刻如同被铁箍紧紧束缚,里三层外三层被持枪的士兵围得水泄不通,宣告着一切的终结。
一辆黑色的轿车,滑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精准地停在书铺门前。车门打开,先踏出的是一只锃亮黑色马靴,踩在积水的路面上,溅起细小冰冷的水花。沈嵘迈步而出。
今日的她,换上了一身更为冷硬、剪裁极其合身的深蓝色军装,肩章上代表着她显赫军衔的徽记冰冷而夺目。
她没有打伞,任由那绵绵秋雨沾湿了她的帽檐,在她挺括的肩头蒙上一层细密的水珠,脸上是惯常的、没有丝毫暖意的冷漠,那双棕黑色的眼眸,在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黑眼圈衬托下,更显得深不见底,像两口废弃千年的古井,投石下去也听不见回响。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被士兵们粗暴驱赶到街角、挤作一团、瑟瑟发抖的平民百姓,眼神里没有丝毫波动,如同看着一堆无生命的杂物。
“师座,”贴身副官孙荣华快步上前,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绝对的恭敬,“里面的人已经全部控制住了,初步搜查,搜出了不少违禁印刷品和往来文件。”
“带路。”
她大步流星地走进一片狼藉的书铺内部。原本弥漫着书香和宁静的空间,此刻已被暴力彻底摧毁。
书籍被粗暴地扯下书架,散落一地,封面撕裂,内页破碎,纸张漫天飞舞,又零落成泥,混杂着倾倒的桌椅和碎裂的文具。
几个穿着朴素学生装或普通职员服装的男女,被荷枪实弹的士兵用枪口死死指着,背靠着斑驳的墙壁,他们的脸上,清晰地刻着愤怒的火焰、无法掩饰的恐惧,以及理想破碎后的不甘。
空气里原本的旧纸张和灰尘气味,此刻混杂了士兵身上的皮革、枪油,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香?
沈嵘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几乎细微到无人能察觉,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瞬间,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缕熟悉的、清雅温婉的香气,在这充满暴力、恐惧和绝望的封闭空间里,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惊心动魄,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紧绷的神经。
她的目光如冰冷的探照灯,带着审视与裁决的意味,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墙边那些被捕的人,如同在清点即将被处理的物品。
然后,她的视线猛地定格了。
在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一个穿着素色棉麻旗袍,外罩浅灰色针织开衫的女子,正低垂着头。
她似乎正试图将一位年纪更小、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婆娑的年轻女孩护在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构成一道脆弱的屏障。
即使是在这般狼狈不堪、命悬一线的境地,她依旧本能地保持着背脊的挺直,那是一种源自骨子里的、破碎中亦不折损的优雅。
是沈眉庄。
沈嵘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窒息感扑面而来,随即,那只手又猛地松开。
一股极其复杂、猛烈到几乎要撕裂她理智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凶悍地冲撞着她的胸腔,是震惊,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见到她;是愤怒,对她身处此地的愤怒,对她可能身份的愤怒;是一种尖锐的、被背叛的刺痛,仿佛她们之间那短暂而微妙的联系,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以及,连她自己都无法立刻厘清、更不愿深究的、更深层的惊悸与恐慌。
她在这里,意味着她随时可能死去,死在自己人的枪下,甚至可能……死在自己眼前。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果然是……那边的人。
这个认知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沈眉庄似乎感受到了那道极具压迫感、几乎要洞穿一切的视线,她缓缓地、带着某种宿命般的预感,抬起了头。
当她的目光撞上沈嵘那张冰冷无波、如同大理石雕刻般的脸庞时,她脸上的血色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去,变得惨白如纸。
她护着那女孩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双总是清澈沉静的眼眸里,先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那惊愕便化为了更深沉的、看不到底的绝望,以及一种彻底明了的、冰冷的疏离。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书铺内的喧嚣、士兵的呵斥、被捕者的啜泣,似乎都瞬间远去,只剩下两道视线在无声地交锋、质问、以及……无声地崩塌。
沈嵘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惊惧,看到了那迅速筑起的、隔开千山万水的疏离高墙,心底那股无名邪火燃得更旺,几乎要灼穿她的五脏六腑,焚尽她的冷静。
她费了极大的力气,几乎是调动了毕生修炼的克制,才勉强维持住面部肌肉的僵硬,不让任何一丝一毫的震惊、痛楚或怜惜泄露出来。她不能,决不能在此时此地,露出任何破绽。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沈眉庄,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即将被处理的囚犯,与墙边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她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仔细搜,一张纸片都不许漏掉。所有人,”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点却虚无,“一律带走,严加审讯!”
“是!”士兵们轰然应诺,动作更加粗暴地推搡着被捕者,引来一阵压抑的惊呼和挣扎。
一个年轻气盛、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稚嫩的学生,挣扎着扭过头,双眼赤红地怒吼:“你们这些走狗!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你们不得好死!”
一名站在他身旁的士兵被激怒,毫不犹豫地举起沉重的枪托,就要朝着那学生的脸颊砸下。
“住手。”沈嵘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瞬间冻结了那士兵的动作。枪托僵在半空,进退不得。
沈嵘慢慢踱步到那学生面前,她本就高挑的身材,在军靴的加持下,更带来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阴影完全将对方笼罩。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年轻脸孔,眼神里没有波澜,只有一种审视蝼蚁般的冷漠。
“刽子手?”
她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淡、近乎残忍的弧度。
“你说得对。但活着,才能当刽子手。死了,”她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深入骨髓的残忍,“就只是……一堆无人问津的尸体。”
她微微前倾,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刃,抵住对方的咽喉。
“想当尸体,很容易。”
那学生被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纯粹如实质的冰冷杀意彻底骇住,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嘴唇哆嗦着,再也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只剩下本能的恐惧。
沈眉庄紧紧地看着这一幕,心彻底沉入了无底深渊,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眼前的沈嵘,与那个迷离雨夜中,会因为突如其来的惊雷而细微颤抖、还会用那样生硬别扭的语气提醒她“雨大,保重”的人,判若两人。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是那个流露出瞬间脆弱的人,还是眼前这个冷酷、狠戾、视人命如草芥、谈笑间便能决定他人生死的军阀师座?
答案,似乎已经残酷地摆在眼前。后者,才是她真正的面目。
沈嵘似乎感受到了她那道凝聚了太多复杂情绪的目光,终于再次将视线投向她。但这一次,那双棕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了雨夜的片刻恍惚,也没有了任何一丝可以称之为“人情”的温度,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和评估。
“她,”沈嵘抬起带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手指随意地、甚至带着一丝轻蔑地指向沈眉庄,对着身旁的孙荣华吩咐,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单独看管。重点审。”
“是,师座!”孙荣华立刻领命,眼神示意手下。
两名士兵得令,立刻上前,粗鲁地一左一右将沈眉庄从人堆里拉了出来。
沈眉庄没有挣扎,也没有再看那个学生,只是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尊严。
她被士兵推搡着带离时,目光最后一次掠过沈嵘。
那里面,曾经有过的些许探究、片刻的柔和,甚至那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牵挂,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彻底的、冰冷的绝望,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蛛网般纤细却尖锐的痛楚。
那痛楚,并非全然为了自身的命运,更像是因为某种刚刚萌芽就被彻底碾碎的东西。
沈嵘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被士兵带出去,看着那抹素色的、在灰暗背景中显得格外脆弱又格外倔强的身影,一步步消失在门口弥漫着雨雾的光亮处。
空气中,那缕微弱的、曾给她带来片刻宁静的茉莉香,似乎也随之彻底散去,被铁锈、灰尘和血腥味取代。
她转过身,背对着门口,继续用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冰冷声音指挥:“动作快点!磨蹭什么!”
没有人看到,在她转身的刹那,她插入军裤口袋里的右手,死死地攥紧,成拳,指甲用尽全力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阵尖锐刺骨的疼痛。
唯有这自残般的痛楚,才能勉强压制住胸腔里那翻江倒海、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复杂情绪——是后怕,是愤怒,是想要摧毁一切的保护欲,也是对自己、对这场该死对峙的无力与暴戾。
也没有人看到,在她冰冷地吐出“重点审”这三个字的瞬间,她垂在身侧的右手手指,极其快速地、神经质地、几乎是本能地触碰了一下右耳耳垂上那排冰冷的、象征着冷酷与权威的金属耳钉。
一个无人知晓的动作,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在极度不安和内心挣扎时才会出现的细微破绽。
她在撒谎。对所有人,也包括对她自己。
她不想审她。她一点都不想从她口中拷问出任何所谓的“情报”。
她只想立刻、马上把她从这危险肮脏的泥潭里弄出去,把她送到一个绝对安全、远离一切枪口和阴谋的地方,哪怕是用最粗暴、最不容置疑的方式。
她想问她,质问她,为何要卷入这是非,为何要站在她的对立面,为何……要让她们之间变成如此局面。
但她不能。众目睽睽之下,她是心狠手辣、高冷无情、对党国绝对忠诚的沈师座。
她不能对任何一个革命党分子,尤其是这个刚刚几乎确认了身份的、名为沈眉庄的女子,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软肋、异常或心软。
那会害死她们两个,甚至更多人。
那股熟悉的、压抑的、几乎要让她失控的暴戾感再次如同毒蛇般缠上心头,嘶嘶地吐着信子,诱惑着她拔枪,摧毁眼前的一切,将这令人窒息的场面连同自己混乱的内心一同粉碎。
她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极度厌恶。更厌恶的,是将沈眉庄卷入这种万劫不复境地的……命运,或者说,是造就了如今这个局面、手持权柄却感到无比无力的她自己。
“师座,所有物品已清点完毕,人员已全部押上车。”孙荣华的报告声适时地响起,打断了她几乎要挣脱牢笼的思绪。
沈嵘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浑浊的空气,强行将眼底所有翻涌的波澜尽数压下,重新凝结成一潭深不见底、不起涟漪的死水。
“回指挥部。”她冷声道,不再有任何迟疑,大步向外走去。
军靴沉重地踩过地上散落的书籍、破碎的纸张,还有那被践踏的梦想与希望,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脚下的一切,本就该被如此对待。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打湿了她肩章上冰冷的徽记,寒意渗透布料,直刺肌肤。就像她此刻的心,不断沉坠着,包裹着坚不可摧的冰冷硬壳,内里却是一片灼热的、无人得见的混乱与煎熬。
那煎熬,源于爱,源于恨,源于无法调和的立场,源于想要保护却只能亲手将对方推入更深渊的绝望。
她知道,她和沈眉庄之间,那层短暂的、微妙的、因一个迷离雨夜和一抹清雅茉莉香而偶然生出的薄纱,已被现实无情地、彻底地撕碎,连一丝一缕都未曾剩下。
剩下的,似乎只有冰冷的、无法逾越的对立,和比这秋雨更刺骨的、看不到尽头的绝望。
但她那始终紧攥的、隐藏在口袋深处的右手掌心,却仿佛还顽固地残留着一丝妄想的温度,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扑灭的、关于另一个可能性的微弱星火,在无边的黑暗与冰冷中,艰难地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