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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 ...

  •   民国二十三年,北平的秋雨总带着一股刺骨的凉意,淅淅沥沥。

      夜幕早早垂下,华灯初上,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晕开,映不出几分暖意。

      一辆轿车无声地滑过积水的路面,停在了六国饭店灯火辉煌的门廊前。车门打开,先踏出的是一只锃亮的黑色军靴,踩在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水花。随后,一个高挑瘦削的身影钻出车厢。

      沈嵘站直了身子,几乎与身旁的副官孙荣华齐平。她穿着一身熨帖的深灰色中山装,领口紧扣,一丝不苟。肩线平直,更衬得她身形挺拔,甚至透着一股冷硬的劲峭。棕黑色的眼眸深邃,其下是常年熬夜或深思留下的浓重黑眼圈,像化不开的墨迹,又或者是冰川,右边耳垂上,一排五个细小的银质耳钉在光线下偶尔闪过微光。

      她微微侧头,对孙荣华低声交代了几句,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久经风霜的漠然。副官点头,撑开一把黑色的伞,大部分倾向她,自己半个肩膀很快淋湿。

      一阵清脆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从饭店深处传来,打破了厅堂内原有的宁静。那脚步声虽略显急促,却依旧保持着从容的韵律,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琴键上。

      众人不约而同地抬眼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色锦缎旗袍的女子正从廊柱后转出。那旗袍剪裁极尽工巧,领口缀着细密的珍珠扣,袖口处绣着若隐若现的缠枝莲纹,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外罩一件浅灰色羊绒开司米披肩,轻软如雾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肩线。

      她乌黑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支白玉簪松松绾就,几缕碎发拂过耳际,反倒平添了几分风致。面容清丽如初雪新霁,眉眼间却藏着不容忽视的英气。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澄澈如秋潭,却在抬眼时掠过一丝锐利。

      几个西装革履的绅士不自觉地停下交谈,目送她的身影。她却浑然不觉般径直走向旋转门,只在经过衣帽架时稍稍驻足,对侍者低语了几句什么。那声音清泠如碎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这就是刚从巴黎留学归来,为自己所热爱的救国救民的事业四处奔走的沈眉庄。怀表暗格里藏着的微缩胶卷,即将改变命运的格局。

      她显然没料到门口有人正要进来,险些与正要步入的沈嵘撞个满怀。

      沈嵘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一只手已稳稳扶住了沈眉庄的手臂。她的手指修长有力,隔着柔软的羊绒披肩,也能感受到其下纤细的骨骼。

      “小心。”

      那声线低沉,带着常年被烟草浸润后特有的沙砾感,又仿佛被什么东西磨损过,透着一股子洗不尽的沧桑与冷清。两个字吐得清晰却毫无温度,既非关切也非警告,仅仅是一个事实的陈述,听不出半分情绪涟漪。

      沈嵘旋即收回手,姿态自然得像只是整理了一下袖口。目光并未在她身上停留,依旧平视前方,仿佛那声提醒只是某种刻入骨髓的本能反应。

      沈眉庄的心跳尚未从方才的惊扰中平复,她倏然抬眸,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位身量极高的年轻女性。那张脸异常年轻,肌肤是暖调的白皙,眉眼锐利如出鞘的寒刃,鼻梁高挺,组合成一种既惊艳又极具压迫感的冷冽之美。通身不见半分冗余的装饰,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冷峻气势。

      更令人无法忽视的是她身后半步之距的随从,两名穿着灰呢军装、腰配枪套的健硕男子,如磐石般静立两侧,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姿态是经年行伍才淬炼出的绝对警惕与服从。

      这鲜明的配置像一道无声的宣言,瞬间让沈眉庄清醒地认知到对方的身份:这绝非寻常人物,必是手握重兵、割据一方的军阀势力中的重要角色。正是她这类以推翻旧秩序、破除强权为己任的新思想,理论上最应划清界限、时刻警惕甚至需要设法瓦解的对象。

      空气仿佛骤然凝固。背景里饭店的柔曼音乐与杯盏交错声蓦然远去,沈眉庄只觉得一股冰冷的锐气迎面扑来,让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指尖微微收拢。危机感与一种奇异的、被震慑的感觉交织攀升。

      沈眉庄的手臂迅速抽回,顺势向后微退半步。她秀丽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轻蹙,原本温婉的眼眸瞬间凝起一层薄霜,疏离与抗拒被克制地锁在矜持的仪态之下。

      “多谢。”她开口,声音清越却透着一股凉意,每个字都打磨得光滑而遥远,“是在下失礼了。”

      沈嵘那悬在半空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方才缓缓收回,随意地插入西装裤袋。她的目光却未曾移动,依旧沉静地落在沈眉庄脸上。

      一股极淡雅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来。不是时下时尚女性钟爱的、富有侵略性的西洋香水,而是清冽如山间晨雾的茉莉冷香,细细分辨,还裹挟着书墨的清气。这味道奇异地在她心底勾起一丝模糊的熟悉感,仿佛触碰到了某个被遗忘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倒影。

      “没关系。”沈嵘的回应依旧简练平淡,她精准地捕捉到了对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戒备,锐利且清醒,完全在她意料之中。她的身份,她的戎装,她身后如影随形的武力,早已为她划下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只有雨声沙沙。

      突然——

      “轰隆!”

      一声沉闷的春雷毫无预兆地炸响在天际,声音巨大,仿佛要撕裂整个夜空。

      沈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猛地一僵。插入裤袋的手瞬间攥紧,她那万年冰封的冷峻表情骤然出现一丝细微的裂痕,瞳孔急剧收缩,那一刹那的本能暴露,未能完全逃过近在咫尺的沈眉庄的眼睛。

      几乎紧随其后,又一道惨白的闪电如同利刃劈开夜幕,将室内照得霎时间亮如白昼,也清晰地照亮了沈嵘瞬间失血般苍白的侧脸,那抹倦怠的青黑在强光下显得愈发刺目。

      沈嵘强迫自己站得笔直,但那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却从她紧绷的肩线和微微起伏的胸口泄露出来。

      这一切发生得电光火石,若非沈眉庄心细如发、观察入微,几乎就要错过这瞬息之间的失态。

      沈眉庄原本筑起的疏离和戒备的高墙,被这突如其来的发现撞开了一丝缝隙。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高大冷峻、一身戎马煞气、仿佛能掌控一切的人,竟会……怕打雷?而且怕得如此深刻,如此隐忍,如此……与她外在的铁血气质截然相反?一种极其荒谬的违和感,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在她心底悄然滋生。那强自镇定的模样,在雷声的背景下,竟无端透出一种脆弱的倔强,甚至……有一点可怜?

      沈嵘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片刻的失守。她迅速垂下眼睫,浓密的阴影掩盖住瞬间的情绪,再抬起时,眼底已经恢复了那副冷硬无波的面具,只是苍白的脸色和略显急促的呼吸一时难以完全平复。

      “雨势凶猛,女士若要出行,还是暂避为上策。”

      她侧身,让开了通路,那个动作却略显僵硬,失去了之前的流畅自如。

      沈眉庄凝视着她,心底那点因对立而生的尖锐抵触,莫名被这小小的、突兀的“弱点”软化了一丝棱角。她放缓了语气:“多谢提醒。”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沈嵘依旧紧握的拳和微抿的唇角,补充了一句,声音轻柔却清晰。

      “小姐,也请……保重。”

      说完,她微微颔首,撑开自己的油纸伞,步入了雨幕之中。那抹月白色的窈窕身影,很快消失在朦胧的雨雾和夜色里。

      雨声淅沥,徒留沈嵘独自立在原地,空气中似乎还隐约萦绕着那一缕清冷的茉莉余香。

      沈嵘却依旧站在原地,凝望着那抹月白色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空气中,似乎还顽固地残留着那一缕清雅缥缈的茉莉冷香,与她军装口袋里那盒常用的、带着药苦底的茉莉香膏的气息微妙地缠绕在一起,竟一时有些难以分辨,却又泾渭分明地诉说着截然不同的来处。

      或许是某个早已模糊的庭院初夏,或许是某本泛黄书页里压干的茉莉花瓣……那些属于“沈嵘”这个名字背后,另一个被彻底封印的世界的灵魂。

      “师座?”副官孙荣华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

      沈嵘猛地回过神。

      那一瞬间,她眼底所有翻涌的、几乎要冲破冰层的复杂情绪,那片刻的恍惚,细微的动摇,甚至是一丝难以名状的怅惘。

      “走。”

      可是……

      她忽然觉得,这令人烦躁的雨夜,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甚至,生出了一丝极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走入雨中的沈眉庄,撑着伞,走在清冷的街道上,脑海里也不期然地再次浮现出那张苍白隐忍的脸,和那双受惊般骤然收缩的、带着浓重黑眼圈的眼眸。

      “嵘儿……”沈眉庄无意识地低声自语,随即被这个过于亲昵的称呼惊了一下,失笑摇头,将这荒谬的念头甩开。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立场迥异,何必多想。

      只是那混合着冷冽与一丝脆弱矛盾印象,如同那缕交织的茉莉香气,固执地萦绕着,不肯轻易散去。

      雨,依旧下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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