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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逆命(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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佑德年间,新帝登基。
老皇帝龙榻咽气前,颁下最后两道旨意:一为传位诏书,二...竟是一纸将亡国遗孤单玄月钉死在“祸国妖女”污名上的特诏。
四肢被生生斩离躯体的剧痛,反倒让死前的记忆异常清晰。冰冷的刀锋落下前,他脑中翻腾的念头竟是如此荒谬:
“我居然死啦!?死相还这么惨!”
“枉担花魁虚名,竟连一个男人都未曾睡过,便要在这荒郊野外零落成泥。黄泉路上,怕是要被同行的姐妹笑掉大牙了。”
意识朦胧间,他眼睁睁看见自己残破的肢体被装入特制的器皿。两侧狮骑硕大的琉璃瞳仁里,映着他支离破碎的倒影。原来,这就是中原令人闻风丧胆的“美人壶”。
第一次看清它的模样,也是最后一次,领教了何为极致的残忍。
台下看客的脸孔,此刻褪尽了往昔的谄媚与迷恋,只剩下赤裸的恶意与幸灾乐祸,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天生的媚骨贱胚!活着勾人丈夫,死了合该下十八层炼狱,让骨鞭抽他个魂飞魄散。”
“呸!千人骑的骚狐媚,活该受这‘美人壶’,叫天才负心汉都瞧瞧,狐狸精是怎么被拆骨拨皮的。”
“啧啧,可惜了那双素手,莹润如美玉,单是戴条链戒,便能引得千人痴狂,以后...再也见不着了喽。”
“哟?听你这口气,还心疼上了?昨儿在闻纷馆,喊‘杜花魁’喊得最响的,不是你?”
“我呸,他也配?早死早干净。”
“对,死得好,死得好啊。”
那一声声淬毒的唾骂,如同冰锥刺骨,瞬间将他涣散的神志扎得清醒无比。
他,单玄月,是古堰机国亡国王子,此刻正站在中原都城一家青楼的廊下,指尖逗弄笼中雀鸟的动作倏然僵住。前世临刑台上冰冷的绝望与台下看客刻毒的嘴脸,汹涌地撞入脑海。
他自出生起就被母后当成女儿身养,能言之岁,便日日服药,强行影响声带随生长带来的变化。
六岁时,古堰机国覆灭,流落中原,为求生计,化名杜初凝。十年后,成了闻纷馆史上最年轻的花魁。
前世,他自知复国希望渺茫,所以只求当个废物安稳度日,平平安安度过流水余生便好。未曾想,他的余生貌似有些短啊。
重生一世,哪怕希望渺茫,他也要试一试。这中原地界不仅重刑轻民,还擅借“天象”圆谎,以“吉凶”媚上,待久了他怕自己短寿,这一次,他决定认真考虑考虑复国计划了。
回忆前世花魁宴那日。
“客官,进来坐坐呀?”
“哎~别着急走嘛,今儿可是杜花魁的生辰宴,竞拍初夜呢。”
路过的男人嗤笑,对同伴嘲笑道:“什么世道,妓子也配办生辰宴了?”
同伴揶揄道:“你怕是无福消受喽,家中黄脸婆还等着呢。”
“嘁,那婆娘怎及花娘半分颜色?瞧见她饭都咽不下,走走走,进去开开眼。”
世人皆道他容色皎若明月,引得四方趋附。前些时日被太子青眼相加、欲纳为妾的风声,却正是引来日后剜心剔骨之祸的根源。
都城里最大的一家青楼名唤‘闻纷馆’,踞于皇城脚下,淄风城最大的销金窟,远非寻常青楼。
此地,是酒池肉林,更是官商密谋的暗室,龙蛇混杂,各怀鬼胎。
馆内二楼少有淫词艳曲,多是清雅丝竹;宾客多为赏舞清谈,鲜少急色登楼。
阿母待楼中姐妹颇有回护之心,规矩虽严,却少闻悲泣之声。
甫过碧玉之年,因姿容出众,在满堂宾客推波助澜下,阿母不得不破例,将单玄月由侍女“杜初凝”擢升为挂牌妓子。
选魁那日,满座花枝尽投他面前铜壶,轻而易举,他便戴上了那顶虚妄屈辱的“花魁”冠冕。
然,纵为花魁,阿母却严令他不得接客。
无论是高官显贵,还是富甲豪商,捧着金山银山而来,皆被阿母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
坊间流言如沸,讥他“一枝独秀濯泥取清”,笑称他为“花娘”,一馆魁首,竟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有意捉人眼目,岂非故作姿态焉。
他不过是日日在台上抚琴弄弦,与蝴蝶女娘们曼舞轻歌、焚香插花、调脂弄粉,日子怎么不算悠闲呢?
直至今日,变故始生。
“凝儿,不是要跳西域舞?你的纱巾。”
“嗯,谢谢。”
在阿母特办的花魁宴上,单玄月,一位化名“杜初凝”的亡国王子,正在重历他离谱的十八岁生辰宴。
前世,他就死在这一日。尸骨未寒之时,他的魂魄被吸入一个紫黑的昏暗空间,里面有个苍老的声音告诉他:活下来,古堰机国需要你。
台上舞姿翩跹,一曲未终,转为缓音,忽闻太子驾临。阁楼绸缎垂落,青楼里的蝴蝶女娘们如仙临凡,和歌曼舞。
戴着面具的单玄月瞬间隐于轻薄绸缎与人影交错中,还莫名其妙地被挤出了方台。
迄今为止,一切如旧。
前世的小侍女雪婛早已在台下等候,一见到单玄月,便急急拉着他躲进蝴蝶女娘们的后院去。
但这一次,他不会再任人宰割。
既然他能够有机会重活一次,那么一定是老天赏赐的机会,这次,他一定要避开惨死的结局。
门缝里,单玄月偷偷看见一行人强行闯入后院,领首之人华服衣冠,锦绣珠履,身边还跟着几位带剑侍从,行踪高调,瞧着就不像善类。
果然是太子。
单玄月知晓自己的死与这太子脱不了干系,再见此人,心中亦是忍不住地爆发厌恶。前世惨死之恨翻涌而上,他捏得指端青白。
早知结局如此悲惨,还不如早些躲开他才是。
“杜花魁,别看。”雪婛害怕他被发现,低声道。
“嘘,无妨。”
只见太子全然不顾阿母的婉拒,闯进了一间挂着杜若花样式木牌的小院。没错,正是他所居住的地方。
太子没能在房间里寻到他的踪迹,便一把拔出身边侍卫的利剑,一脸不悦地架在阿母的脖子上。
老鸨身旁的侍女见了,吓得只敢低着脑袋躲在一边。
“殿,殿下,凝儿今日正在前堂舞曲呢,您怕是走错了......”阿母也被突然闪至眼前的银刃吓到,她哆哆嗦嗦地紧抿着红唇,仍是以卑微之姿立着,不敢轻举妄动。
“少蒙本王,”男人沉下眉头,神情嚣张,把剑压近了几分,“他人在哪?”
单玄月眸色一冷,他今日才知,原来前世阿母身上的伤,是这么来的。
见阿母低眉不答,他怎敢再继续待在这里,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母她们为他再次受伤吧。
他立刻摘下面具,蘸取唇上的红脂,让雪婛端了碗水过来,点水化开,揉作醉红晕染双颊。
雪婛对他的行为感到不解:“杜花魁,你做什么呢?”
“唤我小初就好。”他低笑,“我改个妆,出去救人。”
“小初,还是我来帮你吧?妆都花了。”雪婛被他的笑晃了眼,说着就要上手。
“躲好,待会儿便知。”
画好脸蛋的单玄月,推门而出,眯眼佯装醉态,掩唇打了个哈欠:“这位公子…来后院寻哪位姐姐呀?”
太子一见到他顿时眼前一亮:“杜初凝,让本王好找。”
离太子最近的侍卫跟在身后,一脸轻蔑地打量着单玄月,抬高下巴冷哼:“见当朝太子,还不跪下。勾栏之人,果然不知礼数。”
说话可真难听啊,他偏不跪。
他浅浅勾唇,眼瞳好似柔成一滩水,脸上尽显醉态:“哦,他是储君,那你…岂不是太监?”
“你,”侍卫怒目,矢口否认道:“我不是。”
单玄月装作没听见,非要气他一气。
“公公也来逛青楼?”他指尖轻划过侍卫的脸颊,“是想饮酒,还是…作乐?”
被他摸脸的侍卫如避蛇蝎,后撤几步,用袖子猛蹭脸颊,好似被谁拿着鞋底子抽了几巴掌似的,怒目圆睁。
太子挥退侍卫,揽他入怀:“摸他做什么,过来。”
太子微微侧首:“他醉了,你也醉了不成?还不退下。”
侍卫如释重负,离远几步,闷声道:“是。”
单玄月假借装醉推开太子的手,轻轻搂住阿母的胳膊,腻着嗓子问道:“去哪,今日是我的生辰,不留下喝一杯吗?公子。”
他故作娇羞,指尖悄悄勾走阿母腰间的紫色荷包,内藏亚弥子,可令人神智昏沉。
几步之外的侍卫忍不住又开口道:“殿下,您当真要带这样的女子回宫?恐怕不妥啊,如果被陛下知道了……”
其实,太子勉强算个孝子吧,知晓民间素有“冲喜”一说:就是在人病重时,试图借喜事的喜气驱散身边的邪祟。
现如今,老皇帝病重,大敌当前,太子又年轻气盛,行事鲁莽,如是想便如是做。喜欢这家的花魁便随意地决定迎娶,一点也没有顾及到一国储君的身份。
当今朝野上下谁人不知太子的昏聩无能,一心迷恋花丛野草,朝堂众口悠悠,皆是对储君的口诛笔伐。
如今,淄风城最广为流传的一句恶毒诅咒是:“嫡子娶娼妓,次子守宗祠。”
“废什么话,只要初夜还在,与那寻常女子有何不同,今日本王就带他回去成亲,为父皇冲喜。”
这话着实莽得很。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免让某些多思多虑的大臣怀疑此举究竟是为皇帝冲喜,还是为早早将人气下龙椅。
只有颇为了解自家主子的侍卫在一旁瑟缩低语道:“那可就太不同了,您这哪是冲喜啊……”
“你嘀咕什么呢?退下,本王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管了。”
“属下不敢。”
太子拉过美人素白如玉的手,一把将他揽进了怀里。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单玄月胃中翻涌,这疯子来之前莫非还杀了人助兴?
太子抬手,身后的侍卫忙抬上来几个大箱子,打开来,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金银财宝与上等的玉脂器物。
前世,这些银钱聘礼他一个子儿都没见着,就被拖进了宫。要知道有这么多宝贝,随便摸两件走,也不至于死前连打点刽子手的钱都拿不出。
光是想想,那种难以承受的肉躯撕裂之痛顿时涌上心头,此刻腰上收紧的手仿佛是一把冷利的刃,吓得他额上沁出一层薄薄冷汗。
穷苦潦倒了十二年,做梦都想要暴富的单玄月,突然间看到这么多宝物,眼睛直发亮,差点就忘记了装醉这件事。
太子挑眉:“眼睛都黏上去了,喜欢?”
他脱口而出,又急忙掩唇:“喜欢。呃……”傻子才不喜欢呢。
被他的小动作逗笑,太子说道:“今早两个毛手毛脚的死太监摔坏了成亲用的凤冠,本王今日带你回去,允你进府库重新给自己挑一顶,作大婚之用。”
大婚?他一直都明白太子来此处求娶的目的,一是为了冲喜,二是为了顺某些势力的心意。
“不是要同本王喝酒?回宫再喝。”太子看他呆愣着不说话,捏住他尖巧的下巴揉了揉,油腻地搂上他盈盈一握的腰,“礼在这,人我就接走了。”
毕阿母:“这……”
阿母拒绝不行,怕会招来灭馆之灾;弗拒也不是,最终也只能无奈地看着单玄月被太子等人带走。
一向聪慧机敏的他,心中早已有了主意与对策,他软软地抬手,指向长廊深处。
“公子。”
蛊惑娇媚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太子嘴角轻提:“既然你想在馆中多待会儿,晚点回宫也不迟。”
太子一把抱起单玄月,怀中的人笨拙地学习着馆中蝴蝶女娘接客的样子,顺势靠在太子肩膀上,偷偷给阿母递了个眼神。
单玄月指他去了间稍偏远些的厢房,那蠢货还挥退了手下,估计脑子里已经开始幻想些腌臜龌龊之事,不过,正合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