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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世界之肉 ...

  •   自然界的野生动物们通常会使用占据的地盘大小来彰显自己的地位。在自诩发达且文明人类社会中,这样原始的领土意识也依然被完好地保留了下来。

      一之濑葵捧着装满香草奶油热巧克力的纸杯,眼神散漫地扫过这间与隔壁的职员集体办公间面积相近的独立办公室——自从晋升到工作室主编的位置之后,一期一振就从供高级编辑使用的玻璃小隔间搬进了这里。

      彰示着特权性质的空间高大且开阔,屋顶做了挑高,采光明亮,有可供俯瞰城市景色的宽大落地玻璃窗和软装舒适的会客区间。贴心的办公室助理显然早早检查过了来宾的喜好列表,在会客区的茶几上摆上了Silviano标志性的亮橙色花纹糖果盒,里面也塞得满满当当,一之濑葵眼尖地捕捉到其中有她最爱的开心果夹心黑松露——

      “老师,您不能再吃了。”

      一期一振捏住了她向茶几的方向伸出的手腕,动作迅速地扣上糖果盒的盖子。

      与这位嗜甜且挑食的小说家熟识多年,他比谁都清楚,如果自己不及时出声阻止,她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把这一大盒巧克力礼盒消灭干净。

      顶着对面仿佛写满了“好过分”和“真小气”的幽怨目光,一期一振将糖果盒收进一旁的柜子,有些无奈地叹气:

      “我下次会和新来的副手说,让他把招待用的糖果从巧克力换成无糖薄荷糖……老师,您就算再这样盯着我也没有用。要是您还想要和之前一样,把上下八颗牙的龋齿都再补一遍的话,我也可以直接打电话给药研君。”

      一之濑葵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存放着糖果盒的柜子上收回目光。

      ……有什么比责编的弟弟是牙医这件事更可怕吗?这是威胁吧,绝对是赤裸裸的威胁吧?

      “一期一振,我的确有些缺乏常识,但这只是因为我对于大部分事情都没那么在乎,而不是代表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

      她喝了一小口热巧克力,舔掉唇角的淡奶油,反驳道:

      “你并没有必要一直试图扮演完美的兄长,照顾我这个任性不成器的妹妹。有很多时候,正是因为这样过分细心地关照,才会让人在愈发依赖着这种关心而活着的同时,又愈发地想要叛逆着这份沉重的爱意……”

      说着说着,她的脑海中无端地浮起另一道熟悉的身影,忍不住轻轻地叹起气来。

      “……或许,有的时候,不会觉得疲惫么?”

      “疲惫……吗?”

      一期一振有些怔怔地重复着一之濑葵的话语,片刻后方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露出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

      “其实并不会太过累到我。毕竟我家的弟弟们很多,倒不如说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了。如果是因为这样让老师觉得有负担的话,我会多注意的。”

      “习惯啊……”

      一之濑葵静静地托着腮,打量着一期一振,仿佛陷入了一种与外界绝缘的自我沉思之中。直到对方的眼神中逐渐浮起愈发明显的疑惑,她方才醒过来,用指尖点了点摆在桌子中间的稿件:

      “抱歉,刚刚有些走神了——差不多该回归正题了吧,你有把我发过来的部分都看完了么?”

      “啊,是您邮件里给我发的文稿么?”

      一期一振也反应过来。“我已经都读完了。”

      与大般若向长谷部披露的信息基本一致,一之濑葵这次受一期一振的邀请来信长文库的本部进行面谈,正是为了她在旅居一年多的采风期间构思的新书。

      这本被定名为《白羽鸟死在松树上》的小说目前已经定好了大纲、并且有了前半本成书,此次需要与一期一振共同协商的是后半部的行文细纲。

      一期一振从办公桌上取来自己标注好的文稿复印件,在一之濑葵的对面落座:

      “许久不见新作,您的文章还是一如既往地非常引人入胜,真是令人叹服的好故事,我个人也非常喜欢主人公松本鹤助的形象,有一种古典的凄美感……”

      《白羽鸟死在松树上》所讲述的故事,是华族继承人少年松本鹤助的短暂一生。

      年轻的男主人公诞生于旧华族濒临覆没的时代。他继承了父母恬静高雅的容颜,又在这充斥着龃龉与肮脏的庞大家族中奇迹般地生长出一种孤高而冷淡的品格来。

      当酗酒买妓的父亲荒唐而突兀地在吉原死于马上疯,继承人的重担即将被交接到自己的手时,出于崇高的道德感而对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族所怀有的厌恶,松本鹤助决定放弃华族的身份,在荒凉的松林中隐居,过一种与外界隔绝的人生。

      ——面对这个消息,族人们的心思各异,却出于种种阴差阳错的私欲与动机,齐心协力地逼迫着他回归到属于华族本分的那个位置中去。

      在被家族给养的责任感与过分高尚的道德中反复拉扯,这位白鹤般崇高而美丽的青年终于被推上濒临疯狂的痛苦的浪尖。他终于妥协,又决定在回归家族之前,在隐居的松山中举办宴席,作为与隐居生活的道别。

      当族人们终于在酣畅的宴饮后喝得头脑昏胀、找不着北的时候,松本鹤助举起照明用的烛台,丢向了早已被他泼满油脂的松林之中……

      “……一种阴郁又颓废的、近乎滑稽与荒诞的热闹戏剧,笔触也细腻美妙,很有质地。就算是还没有完成,也能看出杰作的雏形。”

      一期一振轻声感叹着,将稿纸翻阅到最后的部分:

      “不过,我想,您这次破例将未完成大纲直接发给我,大概也并不是为了听我这串冗长累赘的夸赞——大纲的结尾部分有大段待删除的标记,您是对于这部分有什么顾虑和考量,需要和我商量吗?”

      “唔。”

      一之濑葵含混地应声,仰头向后栽倒,整个人都陷进柔软的小牛皮沙发里:

      “我只是感到有些矛盾,和……迷茫。”

      一期一振安静地等待着她的阐述。

      老师在思考时的神情总是有些淡漠,眼瞳里落进天花板吊灯上的光,情绪也近乎空白,显出几分玻璃般无机物的透明质地。

      “这明明是个很完整、很流畅的故事。当我在陌生异国的河边散步,望着残阳落在河水上反射出的粼粼红光时,松本鹤助形象就是那样自然地从我的脑海中诞生了,那个古怪的、孤高的、美丽的、格格不入的家伙。

      他的生平、他所追求的理想、他所厌恶的事情,我都能彻彻底底地理解——在与他一同安静地凝视着落日在水中猩红的倒影时,我是那样认为的。仿佛写下他的故事正是我的宿命一般,正是出于那样的原因,我决意动笔写下这个故事。”

      说到这里,她微微蹙眉,那样直率的苦闷表情,烦恼得令人怜爱。

      “……可是现在,越往后写,我越感觉到一种几乎惊恐一般地厌恶。我对于他矫揉造作的自我毁灭感到由衷的不快与厌倦。更直白地来说,现在的我有点讨厌他——即使他现在仍然挣扎着尖叫,在我的脑海里、在那场燃烧着松木香气的大火里尖叫,我也不想再拿起笔,不想让他如愿的死在那颗松树上。”

      一之濑葵短促地笑了一声,语气意味不明:“这样说来,甚至显得我有些恨他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一期一振终于轻声开口:

      “……我明白。”

      他合上书稿,搁在桌面上。长尾夹与桃花心木的桌面相碰,啪嗒一声。

      “在文学方面,我并不如老师您的造诣高深,就算是让我给出建议,大约也只是班门弄斧而已。但是从一名创作的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我还是有一些个人见解的。”

      “什么见解?”

      “您的话语,总是让我联想到在学生时期读到的‘现象学理论’——就是胡塞尔与梅洛-旁蒂所主张的那一派理论。”

      “我有印象,你说的是那个……世界之肉?”

      “没错,正是那个。”

      一期一振点了点头。

      “知觉现象学主张,创作是自身与世界的互动现象,而作品正是这种‘交织’所孕育的‘世界之肉’——通过您的大脑、您的双手,将内在的情感和思想外化,最终呈现的产物不仅是自我投射的形式,也是创作者与世界关系的体现。您与松本鹤助的关系,大抵也可以遵循这样的逻辑。”

      在一期一振温和平缓的叙述中,一之濑葵从沙发上缓缓支起身体坐端正。

      他敏锐地捕捉到,那双玻璃珠般眼眸中浮起了一点明亮的神采来,无声地邀请他继续说下去。

      “……所以,如果烦恼于您孕育出的那块‘肉’的话,或许可以另辟蹊径,返回来审视一下它的起源也说不定呢——您与世界所相互交织的、衍生出‘松本鹤助’的感知触角,到底是源自精神中的哪一部分呢?那部分所渴望得到的,又到底是什么呢?在回溯这些来源的过程中,说不定您现在的苦闷也会迎刃而解呢。”

      “听起来有些合理。是啊,那些由来与源头,似乎还没有被我梳理过……”

      啊啊,我所渴望的,在我编织出那些文字、那些故事时所渴望的,到底是什么呢?

      一之濑葵缓慢地闭上眼。她能感觉到自己捕捉到了什么一闪而过的东西。

      ——太阳透过的玻璃折射出的斑斓色彩,炎热的夏日里在手心缓缓融化的冰淇淋,翻动旧书页时散发出的沉沉的纸张气味,还有昏沉的灯光下漂亮的紫色眼眸……

      她任由自己陷入尘封许久的记忆里,不断地向前回溯、翻找,似乎能抓到点什么,又总是倏然从指缝间溜走。

      烦躁的、不安的、想要放弃又不甘心的,在情绪的洪流中,她突兀地感觉到知觉神经开始微微的发颤,牙齿隐隐泛起酸,想要、想要咬点什么才行……

      “……老师,思考的时候不要咬自己的指甲。”

      有人迅速地捉住了她刚刚抬起来的右手。

      一之濑葵睁开眼,对上了一期一振有些无奈的视线:

      “老师,您的坏习惯又犯了——其实您不必太过于太钻牛角尖,我会将您的排期往后放一放,还有很充足的时间可供构思。近期您大可以放松一下,让思维跳脱出来,说不定会有新的思路。”

      “哦、好……”

      一之濑葵终于回过神来,乖乖地点头应声。一期一振见状方才松了口气,放开她的手腕。

      “虽然您总是觉得我像个过度保护的兄长,但是您现在的状态我是真的有些放心不下……您还是一个人住在老地方么?不需要我再找个助理看顾一下您么?”

      “不需要。”

      话音未落,一之濑葵已经皱起了脸,飞快地回绝:

      “一期一振,你挑助理的品味比你选封面设计的品味还要差。”

      ——还是老样子地被嫌弃了啊。

      一期一振有些好笑地耸了耸肩,埋头收拾文件:

      “好吧,那还是让你之前最偏爱的那位长期助理来?我刚刚看了眼长谷部君的工作排期,他近期倒也不是很忙。去你那边帮帮忙的话,想来他肯定很乐意,毕竟当时你们也……”

      “不需要。”

      非常快速的驳回,斩钉截铁一般。

      一期一振愣了愣,下意识地抬头确认她的脸色。

      女性色泽甜蜜的眼眸中有渐渐沉下去的冷光。一之濑葵微微垂下头,侧脸被垂落的及肩短发遮掩,于是一期一振再也难以分辨那张面孔上的神色。只有起伏平淡的话语轻飘飘地打着旋,落在她脚边昂贵的羊毛地毯上:

      “我收回刚才的话好了,谁都可以,交给你安排,临时助理也行,只有长谷部……虽然有点抱歉,但是我暂时还不能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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