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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破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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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被沉默拉得异常漫长。奶奶的手心粗糙而温暖,紧紧包裹着今安冰凉的指尖,却无法驱散那寒意——那寒意从他心底漫出,浸透了四肢百骸。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低着头,目光死死钉在脚下不断后退的砖缝上,仿佛全部的意志都用于维持这具躯壳的运转,稍一松懈便会分崩离析。
时忆扑过来时那份短暂得近乎灼热的温暖,早已被时挽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和绝尘而去的黑色轿车碾碎。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时忆身上干净的皂角香,此刻却像无声的嘲讽。他就像一个偶然窥见天堂的乞丐,还没来得及记住光的形状,就被狠狠推回原地,并被告知:那光明,从未,也永不会属于你。
“安安,”奶奶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小忆他……他哥哥那样,他也是没办法……”
“我知道。”今安打断她,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枯木。他当然知道。他只是……又一次可笑地怀抱了不该有的期望。
推开家门,那股熟悉的、混杂着烟酒与陈旧气味的空气涌来,与医院里那种消毒水味的、代表另一个世界的“秩序感”截然不同。这里,肮脏、破败、令人窒息,才是他真正的归宿。他径直走进客房,反手锁上门,将奶奶忧心的目光隔绝在外。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缓缓滑坐在地。手机屏幕亮起,是时忆发来的消息,配着一张精致的草莓蛋糕和奶茶照片,文字雀跃:“哥哥!我哥给我买蛋糕啦!超好吃的!你看!”
照片里的蛋糕奶油绵密,草莓鲜红欲滴,背景是光洁的、他叫不出名字的大理石桌面。今安盯着那张照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面是奶奶给的、皱巴巴的几张零钱,连一杯最便宜的奶茶都要反复掂量。巨大的落差感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窒息。
他没有回复,将手机屏幕朝下,重重扣在地上。那份纯粹的喜悦,太耀眼,也太刺眼了。他无力回应,也不配分享。
接下来的日子,今安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了书本里。但不再是机械地重复,而是开始以一种近乎自虐的疯狂,啃噬着那些超出当前年级的知识点。文妍寄来的U盘被他打开,里面清晰严谨的讲解成了他唯一的浮木。他像沙漠中濒死的旅人抓住水囊,拼命汲取,仿佛只要学得足够多、足够快,就能填平那道名为“现实”的天堑,就能让自己在时忆面前,显得……不那么可笑。
他学习的时间越来越长,经常到深夜。台灯冷白的光照在他日益消瘦的脸上,映出一片偏执的苍白。奶奶心疼地劝他,他只是摇头,眼神里是一种让人心惊的空洞与执拗。
时忆依旧每天发来信息,分享他的生活碎片:家里新来的园艺师种了罕见的花,哥哥给他买了最新款的游戏机,他画了一幅百合花的画……这些信息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今安死寂的心湖,却再也激不起温暖的涟漪。每一次提示音的响起,都让他心脏紧缩,提醒着彼此世界的天壤之别。这份联系,变得愈发沉重。
时忆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亲近,此刻成了沉重的负担。他拿什么来回应?这个破败的家?那个酒鬼父亲?连学校都回不去的狼狈?
然而,这份用偏执筑起的壁垒,在接到季予时视频通话的那一刻,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在一个天色沉郁的下午。今安正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手机突然响起视频通话的请求——是季予时。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屏幕那端的季予时,背景像是个简约却难掩贵气的空间。他脸上带着些许疲惫,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直直钉在今安过于苍白的脸上。
“好久不见。”季予时的开场白毫无寒暄,“你看起来像张被雨水泡烂的纸,一戳就破。”
今安睫毛颤了颤,下意识想躲开这审视,低声道:“……还好。”
“不好。”季予时不容他回避,语气冷硬,“我见过你跳河前的样子,也记得在医院里,你眼里至少还有不甘心。现在呢?”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具穿透力,“你现在这副样子,更像是在等死。安静地、顺从地,烂在这个角落里。”
今安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
季予时步步紧逼,言语化作刀刃,剥开他所有伪装:“你以为躲起来,世界就会为你停下?那些嘲笑你的人会在乎你是死是活?你父母会因为你‘病了’就幡然醒悟?”他嗤笑一声,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残酷洞悉,“别做梦了。这个世界只会踩着失败者的尸体往前走,没人在意你是怎么掉队的。”
今安的呼吸变得粗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的刺痛。
“你觉得抑郁是你的盾牌?”季予时的话像淬了毒的鞭子,抽打在他最敏感的神经上,“我告诉你,在很多人眼里,那只是‘脆弱’和‘麻烦’的代名词。它不会带来怜悯,只会让你被更快地放弃——就像你父母已经做过的那样。”
“别说了……”今安的声音带着崩溃的颤音。
“为什么不说?”季予时的目光毫无温度,“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指望哪个救世主凭空出现,把你从泥潭里捞起来,洗干净,再给你一个崭新的人生?”他的语气倏地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压垮人的力量,“今安,我捞过你一次,那是巧合。人生没有那么多巧合。能把你从这深渊里拖出来的,只有你自己这双手。”
他看着屏幕里今安惨白的脸和几乎碎裂的眼神,给出了最后的选择题,字字千钧:“要么,现在就认命,躺平,当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让你奶奶彻底死心,让时忆永远记住他有个‘扶不起’的哥哥。要么——”
他刻意停顿,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今安心上:“就给我从这摊烂泥里爬起来,用尽你吃奶的力气,把那些等着看你笑话的人的脸打肿!中考是你眼前唯一的路,离开这里,靠你自己爬出去!除此之外,你没第三条路走。”
话音落下,视频□□脆利落地切断。
忙音在耳边嗡嗡作响,今安却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僵在原地。季予时的话,没有丝毫安慰,只有血淋淋的现实和两条清晰得残忍的道路,摆在他面前。
巨大的耻辱、被看穿的愤怒,以及一丝被逼到绝境后滋生的、扭曲的求生欲,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他猛地起身,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将冰冷的水狠狠泼在脸上。镜子里那个眼神涣散、面色惨白的人,让他感到极度的厌恶。
“废物……”
“认命……”
“靠自己……”
季予时的声音在他脑海里轰鸣。那一刻,他清晰地听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碎了。那是他小心翼翼维护的最后一点自怜自艾,是他对外界不切实际的微弱幻想。随之而来的,不是更大的空虚,而是一种带着尖锐痛楚的、冰冷的清醒。
他回到房间,没有开灯,在浓郁的黑暗中静坐了许久,然后,虚脱般倒在床上。眼泪没有流下来,仿佛已在刚才那场无声的崩解中流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废墟中生长出来的、坚硬的决心。季予时用最残酷的方式,砸碎了他所有软弱的幻想,也亲手,为他铺就了一条唯一能走的路。
不破,不立。
从此刻起,他必须学会用自己的双脚,哪怕步履蹒跚,也要走下去。
与此同时,电话另一端。
季予时刚放下手机,旁边就传来一道女声。
“予时,你的话是不是太重了?太伤人了。”
“妍妍姐,既然你让我来说,就该知道我的方式。”季予时揉了揉眉心,脸上锐利稍褪,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温言软语如果有用,他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不破不立’,他必须看清现实有多残酷。我们成绩烂有家底兜着,他呢?他除了自己,还有什么?”
文妍叹了口气:“哎,我就是狠不下这个心……可怜的孩子。”
“别可怜别人了,你先顾好自己吧。明天几点的飞机?”
“早上九点。怎么,小予予会想我?”
“滚。什么时候回来?”
“读完书吧……到时候你来接我?”
“嗯。”
“记得带束花,让我体验下万众瞩目的感觉。”
“我能来就是给你面子了,还花?做梦比较快。早点休息。”
“没良心的小季季,我走了,拜拜!”文妍快速说完,在季予时发作前笑着关上门溜了。
“滚开,不要叫我小季季。”看着文妍离开的背景,季予时也只能在心里跳脚。
季予时看着关上的房门,脸上最后一点强装的冷硬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担忧与凝重。他希望自己今天这把“刀”,没有下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