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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血色换生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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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门被紧紧地关上了。
它隔绝了门外所有焦灼的视线,也隔绝了风雪。但它隔绝不了那股混杂着血腥、药草与烈酒的浓重气味,从门缝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高顺就站在门外,像一尊铁铸的门神,一动不动。他身后,所有还能站立的陷阵营将士,以及侯成和他麾下的狼骑,都沉默地站着,组成了一道人墙。
他们不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他们只知道,这间小小的土屋,此刻便是决定他们所有人命运的审判庭。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息都像一整年那般难熬。高顺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沉重而缓慢,如同为远方袍泽敲响的丧钟。他想起了张力,想起了那数百名弟兄。他将他们留在了那片注定要被鲜血染红的雪原上,只为了换取门内这一线渺茫的生机。
这份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屋内偶尔会传来华佗那平静而低沉的声音,下达着一些简短的命令:“钳。”“线。”“温盐水。”他们听不到任何惨叫,也听不到任何呻吟,这种安静反而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感到恐惧。
高顺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他只看到一盆盆暗红色的血水,被端了出来,又换进去一盆盆滚烫的清水。他甚至能闻到一股皮肉被灼烧的焦糊味,那是华佗在用烧红的器具为伤口止血。
他闭上了眼睛。他宁愿此刻是自己身处千军万马的重围之中,用手中的剑去劈开一条血路。那种纯粹的凶险,远比眼前这种将命运交予他人之手后无能为力的等待要轻松得多。
终于,当门外的天色已经从深沉的墨蓝转向鱼肚般的灰白时,那扇紧闭的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华佗的身影显得有些疲惫。他的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手上还沾着尚未洗净的血污。
他看着门外那一张张紧张的脸,看着为首的高顺,平静地说道:
“毒根已除。剩下的,便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高顺的身体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大步冲入屋内,看到陈宫静静地躺在床上,腹部被干净的麻布紧紧包裹着。他依旧昏迷,但他的呼吸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平稳、悠长。那张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此刻虽然苍白如纸,却没了那股萦绕不散的死气。
他活下来了。
至少,在这一刻是活下来了。
高顺缓缓地跪坐在了陈宫的床边。他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却又怕惊扰了他。那颗紧绷了数日的心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然而,这丝松懈尚未完全散开,另一阵带着绝望气息的急促马蹄声便再次从坞堡外传来。这一次来的不是报喜的信使,而是一名浑身带伤、盔甲破碎的斥候。他的战马在冲入坞堡的瞬间,便悲鸣一声,轰然倒地。
那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向了高顺所在的方向。
“将军!”斥候一进门便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带着血泪,“张力将军……所部,在青枫坡,与袁术大将桥蕤所率五千追兵遭遇!”
高顺刚刚放下的心猛地又提到了嗓子眼。他霍然起身,一把将那斥候拎了起来。
“战况如何?!”
“张将军他……他命我等死战不退!”斥候泣不成声,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已经断成两半的、沾满了暗红色血迹的指挥虎符,“张将军以身为饵,率百余弟兄死守坡顶,为我们争取到了突围的时机……他让我把它,带回来……交给您……”
高顺看着那块熟悉的虎符,那是他亲自交给张力的。此刻,它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弟兄们……”斥候的声音,已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弟兄们……少部分突围出来了……张将军他……他让您……快走……”
他说完这句话,头一歪,便彻底断了气。
高顺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他松开手,任由那名斥候的尸体,缓缓滑落在地。
张力,战死了。
没有惨烈的过程,没有悲壮的细节,只有这个令人窒息的结果,如一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地凿入了他的脑海。
他用数百名最忠诚的、活生生的袍泽的性命,换回了床上这一个人的性命。
这笔交易,值得么?
高顺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仿佛被掏空了一块,只剩下冰冷的风在里面呼啸。他没有去复仇,也没有下达任何冲动的命令。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张力和弟兄们用生命换来的,不是他去复仇的权力,而是让他带着陈宫活下去的责任。
若是此刻回头,那数百人的牺牲,才真正变得毫无意义。
他缓缓地将那块破碎的虎符,揣入了怀中,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胸膛。而后,他转过身,走回了陈宫的床边。
他静静地看着床上那个依旧昏迷不醒的谋士。他呼吸平稳,脸色虽苍白,却已没了那股死气。他似乎睡得很安详。
高顺伸出手,轻轻地将被子为他掖好。他静静地坐在床边,像一座沉默的石山。
侯成走了进来,看着眼前这悲恸而又压抑的一幕,低声道:“高将军,节哀。接下来我们当如何?”
高顺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可怕:“等。”
“等?”
“等军师醒来,或者,等敌人找上门来。”高顺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陈宫的脸,“华先生说了,三日之内,最为关键。这三日我们哪儿也不去。传令下去,加强戒备,收缩防线。这座坞堡便是我们的下邳城。任何人,敢靠近者,杀无赦。”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悲伤,只有坚硬的决心。张力他们的血不能白流。
时间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缓缓流逝。
一日,两日。
高顺没有合过一次眼。他就那么守着,亲自为陈宫擦拭身体,配合着华佗喂食汤药。陈宫的脸色一天天好转。那份苍白逐渐被一丝血色所取代。
华佗的医术确实通神。但高顺心中清楚,真正将陈宫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除了华佗的妙手,还有远处青枫坡下那数百个不瞑的忠魂。
第三日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风雪的间隙照进这间昏暗的屋子时。
床榻之上,陈宫那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下。
高顺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那双紧闭了近十日的眼睛,终于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最初的迷茫与浑浊,在看到床边那张熟悉的、写满了疲惫与憔悴的脸时,渐渐地汇聚成了一丝清明。
“将军……”
陈宫的声音如同梦呓,嘶哑而微弱。
“我在。”高顺的身子猛地前倾,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们……逃出来了?”
“嗯,逃出来了。”
“那……张力……和弟兄们呢?”陈宫的眼中带着一丝期盼。
高顺看着他,看着那双清澈的、等待着答案的眼睛。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一块巨石死死地堵住了。
他从未觉得,说出真相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