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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青龙偃月寒 ...

  •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
      天地间,只剩下那面“關”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魂幡上的敕令。毛色如青缎的战马在雪地里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的白气仿佛龙息。
      马上之人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他那半开半阖的丹凤眼,目光缓缓扫过岸边这一行狼狈不堪的人。,像是在审视一群无关紧要的蝼蚁。当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为首的高顺,以及被高顺搀扶着、几乎无法站立的陈宫身上时,那双眼睛里才终于闪过了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厌恶。
      “哼,”一声冷哼,像是从胸腔的深处发出,带着金石般的共鸣,在空旷的雪原上震荡,“我道是何方鼠辈,行此鬼祟之事。原来是吕奉先的爪牙。”
      他甚至懒得问话便已道破了所有人的身份,那份洞悉一切的傲慢,让刚刚逃出生天的陷阵营将士们心中那点微弱的庆幸瞬间化得粉碎。那柄斜倚在身侧的青龙偃月刀,刀身在雪光的映衬下反射出幽暗的青芒,仿佛不是凡铁,而是从九幽之下取出的玄冰所铸,看上一眼,都觉得那寒气能顺着目光,一直刺入骨髓。
      陷阵营的士卒们在一瞬间绷紧了身体。他们本已是强弩之末,但在那人如山岳般的威压之下,还是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重新列成了紧密的防御阵型。
      高顺将已经站立不稳的陈宫交给身后的部卒,仔细地替他紧了紧衣领,自己则提剑,向前走了几步。他浑身泥污,形容狼狈,面甲下的脸庞看不清表情,但那挺拔的脊梁却如同一杆不倒的标枪,硬生生顶住了对面千军万马带来的无形压力。
      “关将军,别来无恙。”高顺的声音透过面甲传出,显得有些沉闷,但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眼前之人不是声威远扬的绝世猛将,只是一个在路上偶遇的故人。
      关羽轻抚长髯,丹凤眼微微眯起,目光如刀,从高顺身上刮过,最终落在了陈宫脸上,“陈公台,昔日小沛城下,尔等背盟偷袭,致使我兄长基业毁于一旦,只能寄人篱下。此等国贼家贼行径,关某至今刻骨铭心。今日你二人既已落魄至此,莫非是来向我兄长摇尾乞降的么?”
      陈宫推开了搀扶他的士卒,寒风灌入他破烂的儒袍,让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战。他步履蹒跚地走上前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他最终还是站稳了,对着关羽遥遥拱手,深施一礼。“云长公,昔日之事,成王败寇,各为其主,今日再论,已是无益。”陈宫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因虚弱而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宫今日,只想请教云长公一事。”
      “讲。”关羽惜字如金。
      “敢问云长公,此番渡淮,所为何来?”
      “自然是奉天子诏,讨伐僭越称帝之国贼袁术。”关羽回答得义正辞严,声音在雪原上滚滚传开。
      “好一个‘讨伐国贼’!”陈宫的音量陡然提高,精神也为之一振,“那宫再问,我等陷阵之士,深入敌后,焚其合肥船坞,断其南下之路;袭其固始武库,毁其粮草兵甲;更在寿春城下,以七百之众,佯攻北门,将袁术主力尽数牵制。此等作为,算不算是在‘讨伐国贼’?”
      关羽闻言,浓眉下的丹凤眼微微一凝,一时语塞。这些消息他亦有所耳闻,斥候来报,说淮南腹地有一支鬼军,神出鬼没,搅得天翻地覆。他本以为是哪路黄巾余孽,却不想竟是眼前这支不足千人的残兵所为。
      陈宫的语速陡然加快,如同连珠炮一般,不给对方任何思考的余地:“我等以区区七百疲敝之师,在袁术腹心之地,搅得他寝食难安,为的便是削其羽翼,弱其根本,为天下讨贼大军,创造良机!如今,我等功成身退,历经九死一生,方才逃出。云长公身为伐贼先锋,不思我等之功,反要在此刀兵相向,以盟友之血,来祭自己的战旗么?若今日我等血溅于此,消息传出,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刘使君?是会赞他大义灭亲,还是会笑他兔死狗烹,连为他开路的友军都不放过?若我军与将军在此两败俱伤,让那袁公路得了喘息之机,最高兴的又是何人?”
      他强撑着病体,向前又走出一步,寒风吹起他散乱的白发,他直视着关羽那双威严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云长公素以‘义’字当先,闻名天下。今日,若以逸待劳,挟数倍之众,攻击我这七百残兵,胜,亦非光彩之事。此为不义!若因私怨,而废讨贼公义,使国贼得利,此为不忠!云长公,是要陷令兄于不义,陷自己于不忠么?”
      一番话如同一柄柄无形的利剑,绕开了所有的私人恩怨,句句都刺在了关羽最在意、也最引以为傲的“忠”与“义”之上。
      天地间再次陷入了那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风雪的呼啸声。
      关羽身后的兵士皆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等待着他们主将的决断。他们从未见过,有人敢在他们这位神一般的主将面前如此寸步不让,侃侃而谈。高顺也沉默地看着陈宫的背影,那单薄的身影此刻却仿佛比自己更加坚实。
      关羽久久不语。他那张枣红色的脸在风雪的映衬下看不出喜怒。他只是缓缓地用他那双大手,一下又一下地抚着胸前那一部美髯。他心中确实在天人交战。他生平最看不起的,便是吕布那等反复无常之人。小沛之败,徐州之失,更是他心中之耻。若论私心,他恨不得此刻便将眼前这两人斩于刀下。
      但陈宫的话,却又让他无法反驳。他关云长行事,平生最重一个“义”字。这个“义”,不仅仅是兄弟之义,更是匡扶汉室、讨伐国贼的春秋大义。若今日当真在此地剿灭了这支同样在攻打袁术的疲惫之师,传扬出去确实有损他与兄长刘备的声名。以众凌寡,以逸待劳,胜之不武,非丈夫所为。
      良久,他终于睁开了那双半阖的丹凤眼,眼中精光一闪而逝,仿佛能将飘落的雪花都劈开。
      “你,说得有理。”
      他一挥手,那柄令人心悸的青龙偃月刀被他轻轻提起,指向了侧方,刀锋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而致命的弧线。随着他的动作,他身后那如同铁壁一般的军阵发出了甲胄摩擦的沉闷声响,缓缓向两侧分开,让出了一条足够一辆马车通过的通路。
      “今日,关某不杀你们。”他的声音依旧冰冷,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慢,仿佛这是一种恩赐,“你回去告诉吕布,我兄长奉诏讨贼,行的是堂堂正正之道,不屑于行此趁人之危之事。但今日之情,不代表昔日之怨已消。下次沙场再见,关某刀下绝不容情。”
      陈宫再次长揖及地,这一次,他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倒下,却被身后的士卒及时扶住。“多谢云长公。”
      高顺也对着关羽,遥遥抱拳,算是行了礼。而后,他没有多说一个字,只是一挥手,下达了命令。
      “走。”
      陷阵营的士卒,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从那条由敌人让出的通道中,缓缓穿过。他们目不斜视,仿佛从不存在两旁那些虎视眈眈的敌人。关羽身后的兵士皆默然注视着这支从地狱归来的军队,眼神中除了敌意,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直到高顺一部彻底消失在北方的风雪之中,关羽才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长刀。
      一名副将上前,犹自不甘地问道:“将军,为何就这么放他们走了?这可是削弱吕布的大好时机啊!尤其是那陈宫和高顺,若杀了他二人,吕布便如断一臂!”
      关羽没有看他,只是望着那片茫茫的雪原,淡淡道:“杀降不祥,攻疲非义。况且……”他顿了顿,脑中回想起刚才那支军队虽疲敝却丝毫未乱的阵型,以及高顺那古井无波的眼神,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那支军队,虽仅数百,却有死战不退之气。其将,亦是良将。纵使能胜,我军亦必有损伤。为一群残兵而折损我伐贼大军的锐气,不值。”
      说完,他一拨马头,不再言语,胯下战马长嘶一声,转身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而在远离了关羽大军之后,一直强撑着的陈宫再也支撑不住。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耳边所有的声音都迅速远去,只剩下一种沉闷的轰鸣。他身子一软,栽倒下去。
      高顺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住,紧紧地揽入怀中。他伸手一摸陈宫的额头,已是滚烫如火,烫得他都心惊。
      连日的奔波、牢狱的折磨、心力的交瘁,以及刚刚那场在鬼门关前与武圣对峙的惊心动魄,早已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如今大险已过,他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断了。
      高顺看着怀中陷入昏迷,嘴里喃喃说着胡话的陈宫,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他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衣摆,沾了些雪水,敷在陈宫的额头上,却丝毫不起作用。他们虽然暂时安全了,但距离下邳尚有数百里之遥,风雪连天,前路漫漫。而这支孤军的主心骨,却在此时倒下了。
      归途,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而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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