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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广陵有龙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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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临时帅府。
冬日的寒气仿佛能穿透墙壁,厅堂内虽燃着铜炉,却依旧驱不散那股浸入骨髓的阴冷。刘备与张辽一左一右对席而坐。席间温着薄酒,摆着几样精致的下酒小菜,一如往日。他们是奉天子诏讨伐袁术的盟友,至少在文书上是如此。因此每日的会面、共议便成了例行公事。
“文远,广陵城中粮草尚足,将士用命,足可为朝廷固守此北面门户。”刘备微笑着为张辽斟满一杯酒,他的举止永远温文尔雅,无可挑剔。
张辽欠身致谢,沉声道:“皆赖使君调度有方。我部奉命在此协防,一切但凭使君号令。”
话说得滴水不漏,气氛却凝滞如冰。二人身后,关羽按剑而立,丹凤眼半开半阖,如同一尊庙里的神像,威严自生;张辽身侧的副将手也始终未离刀柄。这小小的厅堂与其说是盟友的议事之所,不如说是一处更为凶险的战场。他们都在等,等对方的一个破绽,也等一个能让自己破局的良机。自奉诏来到这广陵,刘备便如同一条被困于浅滩的龙,名为州牧,实则动弹不得。张辽这支名义上的“友军”,便是那捆在他身上的无形枷锁。
就在此时,一名斥候带着一身风雪急步入内,呈上一卷刚刚送达的急报。
刘备展开竹简,初时神色不变,但那双素来仁厚的眸子里却有什么东西骤然亮了一下。他将竹简递给张辽,语气平静地说道:“文远请看,淮南似乎是出大事了。”
张辽接过,目光一扫,心中亦是微澜。军报写得简略,却字字惊心:汝南西部黄巾复起,流寇四出,袁术南面要冲合肥,于三日前夜间,城中大乱,港口尽毁。
合肥的“陷落”,如同一声惊雷,将二人之间那层虚伪的平静彻底炸碎。
三日前,合肥城。
那夜的风雪,是高顺最好的袍泽。早在高顺分兵之初,刘辟便已遣出心腹,秘密潜入合肥城中,联络那些潜藏于市井之间、对袁术暴政早已心怀怨恨的黄巾旧部。他们如同一张埋于地下的蛛网,只待一个信号。
子时,城南的市集区,数处民房突然同时起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转瞬间便连成一片。城中守军的主力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吸引,纷纷调往南城救火、维持秩序,整个城市的防御重心在瞬间发生了偏移。
无人注意到,在城市的另一端,临近巢湖的水门之外,高顺的七百陷阵营已分乘十数艘小舟,如幽灵般靠岸。那里的防御在城南大火的映衬下,显得如此薄弱。
预先埋伏的内应悄无声息地解决了水门的少量守卫,沉重的铁闸被缓缓绞开。没有呐喊,没有战鼓。七百名陷阵营士卒如同一股黑色的潮水,沉默地涌入城中。他们的目标并非城池本身,而是袁术维系江东的命脉——合肥港的船坞与武库。
这里的守军做梦也想不到,在这样风雪交加、城中失火的深夜,会有敌人从水路袭来。他们的抵抗微弱而混乱,在陷阵营那如同铜墙铁壁般的军阵面前,被轻易地碾碎、吞噬。
真正的烈焰在合肥港冲天而起。那些准备用以渡江的大船被浇上了火油,一艘接着一艘,在噼啪的爆响中化为巨大的火炬。火焰倒映在结着薄冰的水面上,将半个夜空都烧得通红。紧接着武库、粮仓也相继被点燃。
当满城守军终于意识到敌袭的方向时,一切都已太迟。他们被两处大火调动得疲于奔命,建制大乱,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整座合肥城,在内外的双重打击下,陷入了彻底的瘫痪与混乱。
陷阵营的士卒在完成所有破坏任务之后,便又如潮水般从水门退去,重新消失在了风雪弥漫的湖面之上。他们来时无声,去时无踪,只留下了一座陷入内乱、烈焰熊熊的城池,作为他们存在过的唯一证据。
广陵府衙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张辽放下竹简,心中已是惊涛骇浪。他瞬间明白了季桓的全盘计划。高顺在西,虚张声势;在南,釜底抽薪。这一连串的打击,足以让任何一个君主手足无措。但他脸上不动声色,只是看向刘备,想知道这条被困的龙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刘备长身而起,在大厅内踱步,最终停在了一副巨大的淮南地图前。他的手指重重地落在了“寿春”二字之上。
“文远,国贼袁术,僭越称帝,人神共愤。朝廷命我等于此,正是为了讨此不臣。如今其腹心自乱,合肥已破,南路断绝,此乃天赐良机,天不取,反受其咎!”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慷慨激昂,充满了大义凛然的气概,“备,身为汉室宗亲,食汉禄,忠汉事,值此良机,不敢安坐!备决意,亲率本部兵马,即刻渡淮,直捣寿春,以践君命!”
他说完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张辽,拱手一揖,声如洪钟:“文远将军,愿与备一道,共赴国难,匡扶汉室乎?”
这一问如同一柄最锋利的剑,直刺张辽的要害。
答应?张辽身负季桓密令,他的任务是坐镇广陵,作为“吕布主力”的伪装,以牵制各方视线,绝不能轻动。
拒绝?在刘备“匡扶汉室”的大义面前,任何拒绝的理由,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会落下一个“坐观友军用命,名为盟友,实为奸佞”的口实。
好一个刘玄德!他分明是看准了自己无法出兵,才将这顶大义的帽子送了过来。这既是邀请,也是逼宫!
张辽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依旧沉稳。他站起身,对着刘备郑重还礼,沉声道:“使君高义,辽,万分钦佩。只是,广陵乃徐、扬之咽喉,更是我军之后路。今淮南虽乱,难保袁术不会狗急跳墙,遣偏师北上袭扰。为固大军之本,辽,不敢不在此为使君镇守后方。请使君放心,有辽在一日,广陵便稳如泰山一日,绝不令使君有后顾之忧!”
一番话同样说得情真意切,无懈可击。
刘备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脸上露出了“感动”与“惋惜”交织的神情,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张辽的手:“有文远此言,备,何忧之有!如此,讨贼之前驱,便由备一人担当了!待功成之日,你我君前共饮庆功之酒!”
一场心照不宣的政治博弈,在三言两语间,便已尘埃落定。
当日,刘备尽起广陵本部兵马,关羽为先锋,浩浩荡荡渡过淮水,向着寿春的方向疾驰而去。那压抑已久的龙终于在广陵的上空,发出了一声震彻云霄的龙吟。他终于挣脱了束缚,可以去追逐自己的天地。
而远在下邳的季桓,在听到张辽派人送来的密报后,只是将手中的一枚棋子,轻轻落在了棋盘上。他对一旁焦躁不安的吕布,轻声说道:“主公,不必忧心。桓所做的,不过是打开了笼门,为那条龙指了一个方向罢了。他越是奋力飞翔,便越是能将袁术的天空,搅得支离破碎。”
寿春。
袁术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收到了两份让他肝胆欲裂的战报。一份来自东南,上面只有两个字:“合肥,陷。”那墨迹仿佛是被火燎过一般,带着一股灼人的热气。另一份来自东北,上面写着:“刘备亲率大军,已过淮水,兵锋正盛!”
两份军报,如两柄铁锤,一左一右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头颅上。他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在地。
“刘备!刘玄德!”他嘶声怒吼,心中的恐惧与愤怒交织,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他脑中瞬间浮现出陈宫那张苍白的脸,和他那句“荆州刘景升”!那句话原本只是一个种在他心底的模糊影子,此刻却因刘备的悍然出兵而变得无比清晰和狰狞!
这不是巧合!这绝不是巧合!他瞬间想通了一切!西有高顺的鬼军四处袭扰,南有合肥的冲天大火断其后路,如今北面又来了刘备的大军正面压境……这哪里是各自为战?这是一张网!一张由吕布、刘备、曹操,甚至还藏在暗处等待致命一击的刘表,共同织就的天罗地网!他们要将自己,像一头困兽般,勒死在寿春这片土地上!
在这张弥天大网的压迫下,袁术的思维已经无法分辨虚实。鬼军虚无缥缈,荆州尚在观望,唯有刘备这支打着汉室旗号的大军,是迫在眉睫、清晰可见的利刃!他必须先挡住这把刀!
“传朕旨意!”袁术的声音已经变得尖利,“命大将纪灵,尽起城中主力,即刻北上!务必将刘备的军队,给朕挡在淮水南岸!死战不退!”
随着他一声令下,留守在城内的主力大军仓皇集结,鼓角声向北远去。
风雪大了些,一片又一片,落在冰冷的垛口上,落在无人擦拭的铜兽首上,无声地堆积,像是要将这座城池的棱角与杀气一并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