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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草芥的微芒 ...

  •   三百骑沉默地集结在校场的晨雾之中。
      这不是吕布本部那些散漫骄纵的并州狼骑,而是从高顺的陷阵营里抽调出来的精锐。三百具被甲的身体,三百颗绝对服从的心,组成了一个沉默而高效的杀戮整体。他们的人和马都仿佛是从同一块冰冷的铁石中凿刻出来,连呼吸的频率都趋于一致。
      季桓就站在这三百骑面前。他穿着一身不合身的皮甲,那是军中能找到的最小尺码,却依然显得空荡。晨风灌进甲叶的缝隙,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他手里牵着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那马比他见过的任何马都要神骏高大,正不耐烦地打着响鼻,喷出的热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
      这是吕布的坐骑之一,名叫“墨骓”。它不如赤兔那般举世闻名,却也是一等一的宝马。吕布把它赐给了季桓,这既是恩宠,也是一道催命符——所有人都知道,若季桓失败,这匹宝马的下一个主人或许就要用季桓的头颅来下酒了。
      一个身形方正、面容肃然的将领走了过来,对着季桓沉声道:“高顺,奉将军令,陷阵营三百骑,悉数交由先生指挥。”他没有称呼季桓的官职,因为季桓没有任何官职。一声“先生”,客气,却也充满了距离。
      他顿了顿,又道:“此行校尉李蒙为副手,军务之上,还请先生多与他商议。”
      言下之意便是让季桓不要外行指挥内行。
      季桓点了点头,他知道信任不是靠言语得来的。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山峦一般出现在了校场边缘。吕布没有穿铠甲,只披着一件厚重的黑色披风,双手负在身后,就那么远远地站着,看着这边。晨光勾勒出他巍峨的身形,他像一尊沉默的神祇,漠然注视着即将奔赴祭坛的祭品。
      季桓的心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一下。
      他牵着马走到队伍的最前方。李蒙,那个被高顺指派的副手,一个皮肤黝黑、眼神锐利的青年校尉,已经翻身上马。他和其他三百名骑兵一样,沉默地看着季桓,等待着这个文弱书生的下一个指令。
      季桓深吸一口气,试图踩着马镫上马。然而这具身体实在孱弱,加上“墨骓”通灵,似乎察觉到主人的生疏和胆怯,烦躁地刨了一下蹄子。季桓一脚踩空,险些摔倒。
      身后传来一阵极力压抑的嗤笑声。李蒙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一个连马都上不去的统帅,如何带领他们深入敌后创造奇迹?
      就在季桓感到一阵难堪的燥热时,一只大手像铁钳一样扶住了他的手臂。
      他愕然回头,发现吕布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身后。
      “废物。”吕布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但他扶着季桓的手臂却稳如山峦。然后他另一只手揽住季桓的腰,只稍一用力便将他整个人轻松地托起,稳稳地放在了马背上。
      季桓坐在高高的马背上,整个身体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而变得僵硬。他能感觉到吕布的手隔着薄薄的衣甲,就贴在他的后背上。那灼热到仿佛要将人融化的体温和那股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了起来。
      “我的人,我的马,”吕布的声音压得更低,激起季桓一阵战栗,“若丢了,我亲手拧下你的脑袋。”
      吕布松开手,退后一步。他没有再看季桓,而是对着李蒙,用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听他的。他的话,就是我的话。”
      说罢,他转身,黑色的披风在风中扬起一道凌厉的弧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李蒙的脸上闪过一丝震惊,他重新审视了一下马背上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然后抱拳沉声道:“喏!”
      三百骑应声而动。
      季桓双腿用力夹紧马腹,努力在颠簸中维持着平衡。他没有回头,但他能感觉到那道山峦般的目光一直烙在他的背上,直到他们消失在晨雾的尽头。
      队伍行进得飞快。
      三百骑如同一支黑色的箭,射入了兖州被战争反复蹂躏的萧瑟旷野。没有后世的水泥路,只有被无数车马、军队和流民踩踏出来的坑坑洼洼的土路。对于季桓来说,每一次马蹄的起落都是一次酷刑。大腿内侧的皮肤很快就被粗糙的马鞍磨破,火辣辣地疼。仅仅一个时辰,他便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要散架了一样。
      但他没有叫苦。他只是咬着牙,将所有的痛苦都咽进肚子里。他知道,这三百双眼睛都在暗中观察着他。他身体上的任何一点软弱都会被无限放大,变成对他权威的侵蚀。
      他的权威只来自于他的大脑。
      他放弃了辨认道路,将指挥权暂时交给了李蒙。他则强迫自己,在剧烈的颠簸中进入一种绝对冷静的观察状态。他观察风向,观察天空飞鸟的轨迹,观察地面上任何可能泄露情报的痕迹。
      第二天下午,当队伍在一片稀疏的树林里休整时,斥候回报:前方三里处,发现一支曹军的游骑,大约五十人。
      李蒙的眼中立刻燃起了战意。“先生,五十人,不足为惧。某愿带一队兄弟,一刻钟内,便可尽数歼灭!”
      季桓立刻抬起一只手,做出了一个坚决制止的手势。他的动作没有一丝犹豫,眼神冷静得像一块冰。
      李蒙一愣,话语噎在了喉咙里。他看到季桓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一片空地上,指了指地面上几道非常清晰的新车辙,又指了指远处林子上空,那群正盘旋不前、显得有些焦躁的飞鸟。
      李蒙顺着他的指向看去,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军官,他立刻明白了这些异常迹象背后的含义。那支游骑兵,是一个诱饵。
      “林中……有伏兵。”李蒙替他说出了结论,声音里带着一丝后怕。
      季桓点了点头,认可了他的判断。他没有停下,而是用一根树枝飞快地在地上画出了那片树林的地形,标出了游骑和推测中伏兵的位置。
      李蒙看着那张简陋却精准的地图,试探着问道:“先生的意思是……我们绕过去?”
      季桓摇了摇头。他的树枝,在代表伏兵的圆圈外,画了一个更大、更完整的包围圈。然后,他画出几支粗壮的箭头,如利爪般从四面八方狠狠地抓向那个圆圈。最后,他的树枝在圆圈的中央用力地点了一下,那动作充满了终结一切的意味。
      那不是言语,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
      李蒙看懂了。他倒吸一口凉气。这位先生不仅看穿了敌人的陷阱,甚至还要张开一张更大的网,把设下陷阱的猎人反过来变成猎物!
      他看着地上那张杀气腾腾的战术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背脊升起。他仿佛能看到,半个时辰后那片树林将如何变成曹军的屠宰场。
      “先生神算!”这一次李蒙的抱拳是发自内心的折服。他转身面对身后同样处于震惊中的骑兵们,将季桓的意图用他们能听懂的、充满血性的话语喊了出来:“都看明白了?曹贼想阴我们!先生有令,将计就计,分兵合围,把这帮杂碎,给老子一锅端了!一根毛都不准放跑!”
      骑兵们眼中爆发出嗜血的光芒,无声地举起了手中的兵刃。
      战斗爆发得突然,结束得也极快。
      一切都如季桓所料。当李蒙率领主力从正面冲入树林时,那些原本以为自己是猎人的曹军伏兵瞬间阵脚大乱。而两翼包抄的骑兵则像两把锋利的剪刀,断绝了他们所有的生路。
      季桓带着剩下的五十骑,没有参与正面的搏杀。他像一个最高明的猎手,耐心地等在战场的边缘。他的手指指向一个穿着校尉服饰的曹军军官,他正试图从小道突围。五十骑如离弦之箭,呼啸而去。
      当浑身浴血的李蒙提着那名曹军校尉的头颅来到季桓面前时,所有陷阵营骑兵的眼神都变了。他们看着这个坐在马背上,甚至连刀都没有拔出来的文弱书生,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草芥亦有锋芒。他们终于明白,将军为何会将三百精锐的性命交到这样一个人的手里。
      第三日的黄昏,他们终于抵达了定陶城外。
      远远望去,定陶城防守有些松弛,但城外的一处独立营寨却灯火通明,戒备森严。无数的粮车正源源不断地被送入其中。那里正是曹操在兖州的中心粮仓。
      季桓看着那座营寨,它就像一颗跳动着的心脏,为曹操的大军输送着赖以生存的血液。而他就是来切断这根动脉的人。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沉默的骑士。他们的脸上带着疲惫,带着煞气,更带着一种对胜利的渴望。
      他举起手,指向那座灯火通明的营寨。然后,他指了指夜空,用手势比拟出月亮将会运行到的、代表“子时”的位置。最后,他将五指并拢,再猛然张开,做了一个“火焰升腾”的手势。
      营寨。子时。火。
      三个简单的信息,构成了最致命的命令。
      李蒙立刻会意,他转身面对着他麾下的勇士,用压抑着兴奋的低沉声音下达了最后的动员令:“弟兄们,都看清楚了!先生有令,今夜子时,烧了曹贼的粮仓!为死去的两个兄弟,报仇雪恨!”
      季桓抬起头,看向西北方。那是濮阳的方向。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高大的男人正站在帐中等待着他的消息。他想起吕布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话,想起他手掌的温度,想起那股混杂着威胁与占有欲的气息。
      季桓无声地缓缓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他不能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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