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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危楼听风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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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桓是在一片沉寂中醒来的。
他动了一下,身体的每一处骨骼都像是被拆散后又用生锈的铁钉胡乱地钉在了一起,发出迟钝而酸楚的抗议。
身边的位置是空的,但床榻之上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体温和气息。季桓侧过头,看见吕布那身在南征北战中早已伤痕累累的黑色铠甲,还挂在不远处的衣架上。甲叶上干涸的血迹与泥污在晨光中呈现出一种冷硬而狰狞的暗红色,像一头酣战过后正在沉睡的凶兽蜕下的鳞甲。
而褪去了这层鳞甲的猛兽,此刻却不见踪影。
季桓撑起身,一件宽大的丝袍从他肩头滑落,露出胸前与锁骨处几道尚未消退的红痕。他没有在意,只是默默地将衣服重新拢好,赤脚走下了床榻。他走到窗前,推开了那扇雕花的木窗。
一股夹杂着雨后泥土芬芳与淡淡血腥味的空气瞬间涌了进来,让他那因彻夜未眠而有些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看见了下邳的清晨。高顺的陷阵营士兵正迈着整齐的步伐在街道上巡逻,接管城防;远处,有炊烟袅袅升起,那是陈登父子正在开放粮仓安抚城中百姓。
一切都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这座他用阴谋与人心换来的城池,正在以一种超乎他想象的速度,恢复着它表面的平静。可季桓心中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他只是觉得疲惫,一种从灵魂深处漫上来的、无边无际的疲惫。他像一个棋手,呕心沥血下完了一盘惊天动地的棋局,可当他抬起头却发现,自己依旧被困在另一张更大、也更无情的棋盘之上。
就在这时,寝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吕布走了进来。
他已换上了一身常服,似乎是刚刚沐浴过,湿漉漉的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为那张俊美而凶悍的脸平添了几分慵懒的野性。他手中端着一个食案,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糜粥和一碟酱菜。
他看到季桓赤脚站在窗前,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川字。他将食案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随即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将季桓打横抱起,又重重地扔回了温暖的床榻上。
“赤着脚站在风口,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了么?”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宿醉未醒的沙哑。
季桓被摔得喉头一甜,他蜷缩在柔软的被褥里,看着那个男人,没有说话。
吕布见他这副沉默而苍白的模样,心中的火气莫名地就消了一半。他转身将那碗粥端了过来,在床沿坐下,用木勺舀起一勺,吹了吹热气,递到了季桓的嘴边。
又是一个熟悉的喂食姿态。
但与上一次在濮阳时不同,季桓没有再偏过头。他只是静静地看了吕布一眼,然后顺从地张开了嘴,将那勺温热的肉粥咽了下去。暖意顺着食道滑入空空如也的胃里,终于为这具冰冷的身体带来了一丝真实的热度。
吕布似乎对他的顺从极为满意。他眼中的暴躁缓缓褪去,他就这样一勺一勺地喂着,季桓便一勺一勺地吃着。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言语,却有一种奇异的默契在空气中缓缓流动。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
“今日辰时,议事。”吕布将空碗放回食案,言简意赅地说道,“陈登父子与曹豹都会来。”
季桓点了点头。“是该给他们一个名分了。”
“名分?”吕布冷笑一声,“一群反复无常的小人,也配谈名分?若依我的意思,待我军彻底站稳了脚跟,便寻个由头将他们尽数砍了,一了百了。”
“不可。”季桓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虚弱,却异常坚定,“主公,下邳城内的士卒降兵,大多是丹阳旧部,这些人只认曹豹与陈氏之令。我们若杀了他们,无异于自断手足,逼反全城。如今的徐州,是他们的徐州。我们需要他们,至少现在还需要他们来维持这片土地的安宁。”
吕布的眉头又锁了起来。他不喜欢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伸出手,用那只布满厚茧的大手粗鲁地揉了揉季桓的头发。
“你说的总是对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这些烦心事,便都交由先生处置了。”
他说完便站起身,转身去拿那副冰冷的铠甲。
“主公要去何处?”
“城外。”吕布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属于一方主帅的冷硬,“张飞那厮还领着五千残兵在东海郡游弋。我去会会他。”
季桓的心微微一沉:“主公不可。张飞虽勇,但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虑。主公当务之急,是坐镇下邳,安抚人心,而非再起刀兵。”
吕布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回头看着季桓,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先生,”他低声说道,“我坐不住。这州牧府的文书与算计,让我觉得憋闷。我的手只懂握戟,不懂握笔。你替我守好这里,我去替你扫清那些碍事的蚊蝇。”
他说完便不再给季桓劝阻的机会,拿起铠装,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季桓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动。他知道,吕布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为他,也为他们这个刚刚建立的脆弱政权去构筑一道最坚固的武力屏障。而他则必须在这道屏障之内,去处理那些比刀剑更伤人的人心与权谋。
……
州牧府的大堂之内,气氛微妙而紧张。
陈登父子与曹豹作为“有功之臣”,被安排在了最显赫的客位。而高顺、张辽、陈宫等人则分列左右。
季桓缓步走入大堂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他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是径直走到了那个空悬的主位之侧,那个属于他自己的位置上。
“主公已率军出城,清剿张飞余部。临行前,特命桓代为主持今日议事。”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堂上所有的呼吸声。
堂下诸人神色各异。陈宫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他知道季桓身体孱弱,更知道今日之议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季桓的目光首先落在了曹豹身上。
“曹都尉,”他的声音不带波澜,“此番里应外合,当记首功。主公有令,擢曹都尉为偏将军,仍领麾下丹阳兵,负责下邳城防诸事。”
“偏将军”!
这三个字一出口,曹豹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他本是都尉,虽手握兵权,却终究只是个普通军官。而“偏将军”乃是货真价实的将军名号,这无疑是一场天大的封赏!他立刻离席下拜,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狂喜:“谢主公擢升!谢先生!豹,定为将军效死!”
然而,季桓的下一句话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他所有的热情。
“不过,下邳乃徐州治所,干系重大。为策万全,主公已命高顺将军率陷阵营协防。城中兵马调度,还需高将军与曹将军多多商议才是。”
曹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刚刚还在为“偏将军”的头衔而心花怒放,此刻才猛然回过味来。擢升是真,但削权也是真!让他“负责”城防,又派来一个高顺“协防”,所谓的“商议”不过是让他这个新任的偏将军从此一举一动都要看高顺的脸色。他名义上升了官,实际上却被套上了一层更紧的枷锁。
他心中又惊又怒,却不敢有丝毫流露。他看着一旁面沉如水的高顺,只能将那口屈辱的恶气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高将军威名,豹,素来敬仰……”
季桓不再理会他,目光转向了陈登父子。
“陈圭公,元龙先生,皆是徐州之望。”他的语气变得郑重了许多,“主公欲奉陈圭公为上宾,凡徐州军政要务,皆需向公请益问计。”
这个任命合情合理。陈圭起身,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算是接受了。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陈登身上。这位徐州士族年轻一代的领袖,才是这场权力重新分配中最关键的砝码。
季桓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至于元龙先生……在商议先生的任命之前,桓,想先与诸位商议另一件事。”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是关于南面,袁术之事。”
此言一出,大堂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陈宫的眉头立刻紧紧地锁了起来。他出列一步,沉声道:“我军初定下邳,根基未稳。此时提及袁术,莫非是……要履行当日之诺?”
当日吕布兵临下邳城下时,季桓曾遣使许诺,事成之后,愿将下邳、东海二地献与袁术。此事,前来议事的诸位皆已知晓。
曹豹与陈氏父子闻言,脸色皆是微变。他们是徐州人,若吕布真的将徐州拱手让人,那他们这些“功臣”,岂不成了引狼入室的千古罪人?
季桓的目光在陈宫脸上停驻了片刻,他知道,这正是自己需要的效果。他要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命令,而是一场所有人的“共谋”。
“公台先生言重了。”季桓的语气平静无波,“下邳与东海乃是徐州的腹心与门户,岂能轻与外人?昔日之盟,乃克敌之权变;今日之事,乃安邦之大计。主公肩负徐州存亡,断无以社稷基业奉他人之心。想那袁公路亦非蠢人,当知此中利害,未必会执着于一句空言。”
这番话虽然冷酷,却也是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
陈宫的脸色稍缓,却依旧忧心忡忡:“话虽如此,但袁术坐拥淮南,兵精粮足,素来睚眦必报。主公若公然毁诺,他必将提大军来攻。届时,我军新得徐州,人心未附,又北有袁绍、东有刘备残部,若再与袁术交恶,恐将四面受敌,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啊!”
陈宫的话说出了所有人的担忧。这才是眼下最棘手的困局。
季桓要的正是这困局。
他没有直接回答陈宫,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陈登。
“元龙先生,以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这是一个极为高明的政治手腕。他将这个最烫手的山芋直接抛给了陈登。如何回答,既是陈登向新主公示好的投名状,也是他自身政治智慧的试金石。
陈登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站起身,对着季桓深深一揖,才朗声说道:“陈宫先生所虑,确是老成之言。然登以为,袁术虽强,却并非不可攻破。”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袁术此人,虽出身四世三公,却胸无大志,贪财好色,且性情多疑,刚愎自用。其所谓‘兵精粮足’,不过是建立在对淮南百姓的残酷盘剥之上,其治下早已民怨沸腾。此等人物,或可因利而合,断不可因义而从。我等若真将下邳、东海献上,他非但不会感恩,反而会视我等软弱可欺,进而图谋整个徐州。”
“故登以为,毁诺是必然之举。关键在于不立刻激起报复。”
季桓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陈登的见识,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愿闻其详。”
陈登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愈发自信:“此事,当分两步。其一为‘缓’。主公当立刻派遣一位能言善辩之士,出使寿春。使者此去,明为商议交割郡县之事,实为拖延。可向袁术大吐苦水,言明刘备残部与地方豪强仍在徐州境内作乱,我军尚需时日清剿,方能将一方‘净土’交予上将军。务必姿态恭顺,言辞诚恳,金银珠宝、美女骏马皆可献上,唯独土地一寸不与。如此,至少可为我军赚得数月,乃至半年以上的喘息之机。”
“其二为‘备’。”陈登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在拖延袁术的同时,我军必须立刻在南线构筑防务。广陵郡地处徐州南境,与袁术所据的九江郡隔江相望,乃江淮要冲,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必须委派一位深知徐州地理、民情,且有决断之才的重臣亲赴广陵,整合郡县,修筑城防,编练士卒。做到外松内紧,一旦谈判破裂,战事开启,广陵便是我军抵御袁术的第一道,也是最坚固的一道屏障!”
一番话说完,大堂之内鸦雀无声。
就连一向对徐州士族抱有警惕的陈宫,眼中也不由得露出了几分欣赏之色。陈登的这番“缓兵之计”与“固本之策”,确实是眼下破局的不二法门。
季桓终于笑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大堂中央,看着陈登的眼睛郑重说道:“元龙先生之策,环环相扣,实乃万全之策。只是,‘缓兵’需使者,‘固本’需良将。不知这两件关乎我军生死存亡的大事,何人可当此任?”
陈登的身体微微一震。他知道,最后的考验来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再次躬身:“登,不才,愿请命为温侯镇守广陵!至于出使寿春之人,宫台先生智计过人,言辞犀利,乃是不二人选。”
他把立功的机会分了一半给陈宫。
季桓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转身面向众人,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否定的决断力:
“诸位都听到了。南有袁术虎视眈眈,北有刘备残部未灭,我军已是危如累卵。元龙先生之策是眼下唯一的生路。军情如火,刻不容缓!主公出征前,已将此间事务托付于我,桓,今日便斗胆,为诸位之共识做一个见证!”
他没有说“任命”,而是说“见证”,将权力的来源巧妙地转移到了在场所有人的“共识”之上。
他先是对陈宫一揖:“事不宜迟,便请公台先生即刻整备,出使淮南,务必为我军拖延时日!”
而后他又转向陈登,目光灼灼:“广陵防务,更是重中之重!我在此提议,由元龙先生暂代广陵太守之职,总管一郡军政!待主公扫平余孽归来,再正式上表朝廷追认。诸位,可有异议?”
陈宫率先表态,对着季桓和陈登同时一揖:“元龙之才,足以当此重任。宫,无异议。”
有了陈宫的表态,张辽、高顺等人自然也不会有意见。陈圭与曹豹更是巴不得陈登能手握重兵,以壮大徐州本土派的声势。
“我等,并无异议!”堂下,众人齐声应道。
季桓看着这一幕,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这艘刚刚驶离港湾的破船算是正式驶入了惊涛骇浪之中。
他用一场政治博弈,将广陵“给”了陈登,这既是时势所迫,但也是一场豪赌。用一座郡城去赌一个士族领袖野心与忠诚的豪赌。
而他派陈宫出使寿春,同样是一场凶险的博弈。陈宫此去无异于孤身入虎穴,要面对的是贪婪、暴怒又不可预测的袁术。
他站在这座刚刚夺下的危楼之上,仿佛能听到遥远的淮南传来了第一声风的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