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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冷雨洗兵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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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
当天边的第一缕晨光刺破铅灰色的云层照进下邳城时,带来的是一种被水洗过的澄澈。青石板的街道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仿佛昨夜那场短暂而酷烈的杀伐只是一场被雨水稀释的噩梦。然而,空气中那股湿漉漉的铁锈与血腥混合的气味却无法被雨水带走,依旧固执地钻入每一个人的鼻腔,提醒着他们,这座城池的主人已经换了。
季桓站在州牧府最高的阁楼上,一夜未眠。他看着城中的秩序正在以一种高效而冷酷的方式重建。陷阵营的士兵沉默地清理着尸体,收缴着兵器,他们的动作像一架架精准运转的机器,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
曹豹和他的部曲正谄媚地引导着吕布的军队接管各个要隘,他们的脸上堆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未来不确定的惶恐。陈氏的私兵则控制了府库与粮仓,保护着徐州世家的利益,与陷阵营的冷酷形成了一种泾渭分明的对峙。
“先生。”高顺的声音,如同他身后的脚步声一样沉稳。“城中已定。降兵三万余,已尽数缴械。张飞已于昨夜引兵退往东海郡,未敢回顾。”
季桓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望着城外的远方。那里,通往广陵的大道在雨后的晨雾中若隐若现。“将军辛苦。但现在还不是歇息的时候。”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超乎寻常的疲惫。“陈登在何处?”
“正在府中,等候先生。”
季桓没有立刻动身。他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属于文人的、干净而修长的手。但这双手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却不动声色地,又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一种迟来的生理性反胃从食道升起,让他几欲作呕。他强行将这种感觉压了下去,将那只微微颤抖的手,收回了袖中。
……
陈登的书房,依旧是那股墨香与竹简的味道。
他换了一身素净的常服,正在亲自烹茶。沸水冲入茶碗,卷起一缕清香,为这间弥漫着肃杀之气的府邸添上了一丝人间的暖意。
“先生来了。”他没有起身,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季桓在他对面坐下。“尝尝我陈家的茶。这徐州的水土,养人,也养茶。”
这话里有话。
季桓在他对面坐下,没有去看那盏茶,而是直视着陈登的眼睛。“元龙先生,昨夜睡得可好?”
陈登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浮沫,答非所问:“登只是做了一个徐州人该做的事。”
“哦?”季桓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不知在先生心中,是徐州的‘土’更重要,还是生长在这片土上的‘人’,更重要?”
陈登的动作微微一滞。他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真正的锐利。“土若不存,人将附焉?”
“说得好。”季桓点了点头,“所以为了保全徐州这片‘土’,先生不惜引狼入室。”
“狼?”陈登笑了,将茶碗放下,“先生此言差矣。吕将军是猛虎,是利剑。虎,可镇山林;剑,可除宵小。至于会不会伤到自己,那就要看握剑之人的本事了。登,对自己的手还有几分信心。”
两个人的对话如同两柄无形的剑,在空中交锋,看似平淡,却招招凶险。他们在为这场刚刚开始的合作,定下一个基调,划清一道界限。
季桓沉默了片刻,端起了那盏尚有些烫手的茶,一饮而尽。苦涩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让他那翻腾的胃平静了许多。
“先生快人快语,桓,亦不愿兜圈子。”他放下茶碗,声音变得沉凝,“下邳已下,广陵亦定,刘备的败局已无法挽回。接下来,徐州姓吕,这是‘名’。但徐州的政务、钱粮、民心,依旧姓陈,依旧归徐州的各大世家,这是‘实’。我家主公取其名,而将其实尽付于先生。先生可还满意?”
这个条件,比陈登预想的还要优厚。吕布几乎是只要了一个名义上的统治权,而将整个徐州的实际控制权都交了出来。
陈登的眼中露出了一丝动容。他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青年,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真正的忌惮。此人,所图者大。徐州这点利益他根本看不上。他要的,是把吕布这头猛虎彻底喂饱,然后纵虎归山,去咬北方那头更强大的狼。
“季先生果然是天下奇才。”陈登长身而起,对着季桓郑重地行了一礼,“登,代徐州士人谢过先生。从此,徐州之事,便是将军之事。”
盟约就此达成。
季桓也站起身回了一礼。“分内之事。不过,桓有一事相求。”
“先生请讲。”
“请先生即刻修书一封,送往袁术处。”季桓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就说,刘备背信弃义,非是人主。徐州士人不堪其扰,故而迎奉温侯入主。我军愿与袁将军南北夹击,共讨刘备。所得钱粮,尽归将军。我军,只取刘备首级。”
陈登何等聪明,瞬间便明白了季桓的用意。这是要将刘备彻底逼入绝境。同时也是在向袁术示好,稳住南线,为吕布消化徐州赢得宝贵的时间。
“先生此计,一石二鸟,高!”他抚掌赞道,“登,即刻去办。”
……
三日后,吕布回来了。
他率领着三万大军,带着广陵大捷的赫赫声威回到了下邳。当他骑在赤兔马上,看到那座洞开着、悬挂着自己旗幡的雄城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身后的魏续、宋宪等人,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他们离开时,这里还是刘备的治所,是他们此战最大的威胁。然而不过十数日,这座城就已经姓了吕。
高顺早已率领陷阵营,在城门外列队等候。
“恭迎主公!”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让吕布从震惊中清醒了过来。他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高顺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伯平,这……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有些嘶哑。
高顺那张冰冷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几乎可以称之为“笑意”的表情。
“主公,皆是季先生谋划。”
季桓。
又是季桓。
吕布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他再一次想起自己南下之前,季桓在地图前冷静剖析、为他定下大计的模样。
他将一切军务都丢给了高顺和宋宪,自己则在几名亲卫的簇拥下径直冲入了州牧府。
他要见他。立刻,马上。
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狂暴而炽热的情绪在他的胸中激荡。那不仅仅是得到一座城池的喜悦,更是种前所未有的骄傲与满足。
他几乎是踹开了议事厅的大门。
季桓正站在一副巨大的地图前,听到声响,他缓缓地转过身来。
连日的殚精竭虑,让他本就清瘦的脸颊更加苍白。但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烛火的光跳跃在他的瞳孔里,仿佛藏着一片星辰。
四目相对。
吕布的千言万语瞬间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他,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心中那股狂暴的情绪,忽然就化作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心疼。
他一步一步地向他走去。
身上的铠甲尚未卸下,还带着广陵战场的风尘与血气。每走一步,甲叶都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像一头巨兽在缓缓逼近。
他走到季桓的面前,站定。
他比季桓高出一个头还多,巨大的身影将季桓完全笼罩在了自己的阴影里。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伸出手,用那只还沾着些许干涸血迹的、布满厚茧的大手,轻轻地拂去了季桓鬓角的一点尘灰。
那动作与他“飞将”的威名,与他一身的杀伐之气,是如此地不协调。笨拙,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温柔。
“你……”吕布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你都做了什么?”
这不是一句质问。
而是一句带着颤音的叹息。
季桓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他所有的智计,所有的谋略,在这一刻,在这具充满了压迫感的滚烫身体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看见吕布的眼睛。
那双总是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却映着烛火,也映着他。
“我……”季桓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厉害,“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吕布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他没有再说话。
而是突然伸出双臂,一把将季桓狠狠地揉进了自己的怀里。
那是一个不带任何技巧的拥抱。坚硬的胸甲硌得季桓的脸颊生疼。浓烈的、属于吕布的气息瞬间夺走了他全部的空气。
季桓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被禁锢在这个怀抱里,像一头被巨兽叼住的猎物,所有的挣扎都显得徒劳。他只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耳边那个男人沉重而灼热的呼吸。
“季桓,”吕布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直接碾磨出来的,“你,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