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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笼中的囚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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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
因为“话”是一种奢侈。在这座由皮革、木头和冰冷铁器构成的战争机器里,语言的功能被压缩到了极致:命令,报告,以及垂死前的短促呻吟。对于季桓这样的俘虏,沉默是唯一的身份。
夜晚并未带来安宁。他靠着沾满马粪味的潮湿草堆,听着营地里那些被风吹得支离破碎的声响——远处伤兵营里压抑的哭嚎,巡逻队甲叶摩擦的金属音,战马在睡梦中不安的响鼻,以及更远处旷野上传来的、不知是狼是犬的凄厉长嗥。他像一只误入古老森林的现代候鸟,这里的每一棵树木、每一声鸟鸣,都遵循着一套他能理解、却无法融入的生态法则。
他和其他俘虏分食了一小锅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粟米粥。那粗糙的谷物刮擦着他的食道,带来一丝宝贵的热量,却也加剧了胃壁的痉挛。他的知识告诉他,在汉代,一个来历不明的流民最好的下场是成为屯田的农奴,最坏的……就是在此刻的乱世里悄无声息地化为尘土。
他的价值是什么?在这个人命如同草芥的时代,一个历史系研究生的知识,除了能让他比别人更清晰地预知自己的死期,还有什么用?
他必须在下一次死亡随机降临到他头上之前,证明自己的价值。
天亮时,马厩的栅栏门又被打开了。晨光斜斜地照进来,切割出几道明亮的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狂乱地飞舞。一个佩戴着校尉印绶的军官走了进来,他身材敦实,面容被风霜刻画得棱角分明。他身后跟着两个亲兵,其中一个就是昨天抓住季桓的独眼龙。
校尉的目光在几个俘虏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季桓身上。独眼龙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大概是说明了这个俘虏的古怪之处——举止不像本地人,言语不通,而且在死人堆里醒来却毫无惧色。
校尉走到季桓面前,用那种混杂着并州口音的汉话沉声问了几个问题。无非是姓名、籍贯、为何会出现在战场上。
季桓依然听不太懂。他只能摇摇头。
校尉的眉头皱了起来,眼神里掠过一丝不耐烦。在军营里,一个无法沟通的人就是一件无用的工具,而无用的工具通常会被丢弃。
季桓知道,他不能再等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狂乱的心跳。他的大脑,那个他唯一能依赖的、冰冷而精密的仪器开始以超频的速度运转。他调取着所有关于“濮阳之战”的资料——《三国志》的记载、裴松之的注、各类史料的旁征博引、以及他自己曾写过的数万字的分析论文。
时间、地点、人物、战役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中飞速地排列组合。
有了。一个微小的、却可能撬动命运的支点。
他抬起头,迎着校尉审视的目光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没有说话,而是蹲下身,伸出手指,在泥泞潮湿的地面上飞快地画了起来。
他的动作冷静而专注,手指稳定得像是在操作精密的仪器。马厩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过去。他画的不是别的,正是一幅简陋但精准的濮阳周边地形图。弯曲的河流,代表城池的方块,以及几处代表营寨的圆圈。这幅图的精度与逻辑性,远超这个时代任何一张粗糙的堪舆图。
画完地形,他抬起头,指了指代表吕布大营的圆圈,又指了指西面,然后用手比了一个残月高悬的形状,最后,是两只手交叉,做了一个代表“进攻”的手势。
他的意思很明确:今夜,西营,有敌袭。
校尉脸上的不耐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疑和轻蔑的神情。一个疯子?还是……一个懂得方术的妖人?独眼龙和其他士兵也面面相觑,显然无法理解这个手无寸铁的书生是如何“预知”未来的。在他们看来这近乎鬼神之说。
校尉居高临下地看着季桓,眼神锐利如鹰。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判断这个信息的价值。西营确实是目前防线的薄弱环节,前两日的激战中那里的部队伤亡惨重,还未来得及补充。曹操用兵素来以诡诈多变、善于奇袭著称。从逻辑上推断,这个情报并非毫无可能。
但……凭什么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俘虏?
季桓看出了他的犹豫。他知道,仅凭一个简单的预言还不足以让他赌上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他必须给出更多的“证据”。
于是,他又在代表西营的圆圈旁边画了三个小圈,然后指了指其中最靠外的一个,做了一个“火”的手势。接着,他又在代表曹军主力的方向,画出了几条代表行军路线的迂回箭头。
他在告诉对方:敌军是三股小部队,佯攻为主,目的是制造混乱和纵火,而真正的主力会从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发起猛攻。
这一下,校尉的脸色彻底变了。
季桓所展示的已经不是一个模糊的预言,而是一个清晰、完整、逻辑严密的战术推演。这种对战局的洞察力绝不是一个普通流民能拥有的。
校尉死死地盯着季桓,仿佛要从他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来。而季桓只是回望着他,眼神坦然而坚定。他像一个顶级的赌徒,将自己的生命作为筹码,冷静地推上了赌桌。
最终,校尉一言不发,转身大步走出了马厩。
季桓被单独留在了马厩里。他在等,等一个决定他生死的判决。他不知道那个校尉是否会采纳他的建议,更不知道那个刚愎自用、史上记载“不听陈宫之言”的吕布是否会相信一个俘虏的“疯话”。他是在篡改历史,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这种扮演“神”的狂妄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和战栗。
直到暮色四合,夜空像一块没有星辰的黑布。营地里的喧嚣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风声和偶尔的犬吠。
突然,一阵急促的号角声划破了夜的寂静!
紧接着,喊杀声从西面遥遥传来,火光冲天而起,将半边天空都映成了不祥的橘红色。
真的来了!
季桓猛地站起身冲到栅栏前,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他赌对了!他的知识在这个时代真的可以变成力量!
外面的营地已经乱成一团,士兵们在军官的呵斥下纷纷拿起武器冲向西营。混乱中,没有人再理会马厩里的这个小人物。季桓透过栅栏的缝隙贪婪地观察着这一切。他看到一队队的士兵并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直扑火场,而是井然有序地朝着他白天在地图上指出的、曹军主力可能出现的方向集结。
他的计策被采纳了。
不知过了多久,喊杀声渐渐平息。营地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焦糊味。又是一段地狱般漫长的等待。
终于,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在马厩外响起,这一次伴随着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火把的光芒比上一次更加明亮,也更加密集。
栅栏门被轰然拉开。
吕布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这一次,他穿着完整的铠甲。冰冷的铁甲上沾满了尚未干涸的暗红色血迹,有些是敌人的,有些或许是他自己的。他没有戴头盔,一头长发被汗水和血水浸得湿透,凌乱地披散在肩上。他那张英俊得近乎凶恶的脸上也溅着几点血渍,衬得他眼神中的杀气和兴奋如同实质。
他像一尊刚刚从血池里走出的魔神,身上散发出的热气、血腥气和汗味,混合成一股让人心胆俱裂的强大气息,瞬间充满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他一步步走到季桓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季桓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他身后的亲兵将火把举得很高,光芒将两人的身影在地上拉得很长。
吕布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狼一样的眼睛一寸一寸地重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俘虏。这个瘦弱、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却准确预言了曹军夜袭的怪人。他的目光不再是昨日那种看待牲口般的随意,而是充满了审视、好奇,以及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就像刚刚发现了一件新奇的玩具。
季桓强迫自己与他对视,尽管在那样的目光下,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蝴蝶,连灵魂都在微微颤抖。
突然,吕布伸出手。
那是一只属于战士的手。宽大,骨节粗壮,掌心和指腹布满了因为常年紧握兵器而磨出的厚厚老茧。手背上青筋贲起,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纵横交错,指甲缝里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就是这样一只手,此刻却以一种与它外表极不相称的、缓慢而精准的动作捏住了季桓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吕布的拇指带着砂纸般粗糙的触感,摩挲着季桓脆弱的下颌皮肤。他的力道很大,让季桓感到一阵清晰的痛楚。他能闻到吕布指尖上淡淡的铁锈味和血腥味。
“汝,是何人?”
这一次,吕布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金属在互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季桓依然无法用语言回答。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需要用汉代的语言来证明自己。他已经有了另一种这个男人唯一能听懂的语言——胜利。
吕布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他只是想近距离地看看,这个为他带来一场小型胜利的“笼中之鸟”究竟是何模样。他捏着季桓的下巴,将他的脸左右转了转,像是在审视一匹新得的战马的品相。他的目光在季桓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上停留了很久。
在那双眼睛里,他没有看到其他俘虏那种奴颜婢膝的恐惧,也没有看到谋士们那种深藏不露的算计。他看到的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平静,一种仿佛能洞穿时空的、冰冷的理智。这让他感到新奇,也感到一丝莫名的烦躁。
他松开手,又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漠然。他对身后的亲兵随意地摆了摆手。
“带出来。”
两个亲兵立刻上前解开了季桓身上的绳索。他们没有再推搡他,动作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敬畏。
季桓活动了一下被勒得发麻的手腕,默默地跟着吕布,走出了这个禁锢了他一天一夜的马厩。外面的空气清冷而自由。他抬头,看见了夜空中残缺的下弦月。
他知道,他这只来自异世的鸟暂时摆脱了死亡的囚笼。
但他,也飞进了另一个更大、更华丽,也更危险的笼中。而那个笼子的主人,就是眼前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