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药香漫过深巷尾 ...
-
沈玉茹的咳嗽声从里屋传出来时,花江春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理琵琶弦。松香刚抹到第三根弦,指尖的暖意就被那阵咳得发颤的声响冲散了,她连忙放下弦轴,掀帘跑了进去。
里屋的窗没关严,风裹着潮气钻进来,沈玉茹靠在床头,手里攥着块帕子,咳得肩膀都在抖。花白的鬓发贴在汗湿的额角,脸色是久病不愈的蜡黄。见女儿进来,她勉强压下咳意,摆了摆手:“没事,老毛病了,过会儿就好。”
花江春却看见帕子边角沾着点淡红,心猛地一揪。她走过去关好窗,蹲在床边握住母亲的手——指节发凉,比院里的青石板还凉。“昨日顾三娘说,西栅巷尾有家‘回春堂’,坐堂的先生医术好,咱们去看看吧。”她声音发紧,刻意避开帕子上的红痕。
沈玉茹犹豫了一下,终是点了头。这旧疾从苏州带到乌镇,时好时坏,总靠先前带的药顶着,也不是办法。
母女俩收拾妥当出门时,日头已升到半空,雨后的天格外蓝,云像被水洗过的棉絮,轻轻贴在天上。青石板路被晒得半干,踩上去带着点暖意,路边的胭脂铺、杂货铺都开着门,叫卖声混着风飘过来,倒比昨日热闹些。
“回春堂”在巷尾最里头,黑底木牌上的“回春堂”三个字被岁月磨得有些淡,门檐下挂着串晒干的艾草,风一吹,细碎的叶子落在地上,混着门槛边药筐里的薄荷香,漫出半条巷子。
花江春扶着母亲跨进门,药铺里静悄悄的,只有药碾子转动的“咯吱”声。正对门的柜台后,一个穿青布长衫的年轻男子正低头碾药,侧脸的轮廓清瘦,鬓角别着支银簪固定住散落的发丝,手指苍白修长,握着碾杆的动作稳而轻,药草的碎末顺着碾槽簌簌落下,是晒干的甘草。
“请问,是苏先生吗?”花江春轻声问。
男子抬起头,露出双温和的眼睛,像浸在温水里的墨珠。他放下碾杆,朝两人欠了欠身:“在下苏砚青,二位是来看诊的?”声音也轻,像风吹过药草的声响。
沈玉茹在旁边的木凳上坐下,刚要开口,又忍不住咳了起来。苏砚青连忙走过来,递过一杯温水,指尖轻轻搭在她的腕脉上,目光专注地盯着她的脸色,眉头微蹙:“夫人这是肺虚久咳,怕是积了些年头了?”
“先生好眼力。”沈玉茹喝了口温水,缓过劲来,“前几年在苏州受了寒,落下这病根,遇着潮气就犯。”
苏砚青点点头,又问了些症状,从袖中取出纸笔,写下药方。他写字的姿势很轻,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细细的墨痕:“先抓三副药试试,每日煎两次,饭后温服。切记别沾生冷,窗户别漏风——要是咳得厉害,就用川贝煮梨水喝。”
花江春接过药方,见上面写着甘草、川贝、麦冬几味药,字迹清隽,和宫潮生的字是不同的风格——宫潮生的字带着点锋锐,像码头的礁石;苏砚青的字却软些,像巷里的流水。她正看着,柜台后的药童已经开始抓药,戥子称药的“叮”声,混着药草的香气,让人心安了些。
“多谢苏先生。”花江春付了药钱,接过包好的药包——油纸包得严实,边角系着麻绳,药香从纸缝里钻出来,绕着指尖转。
苏砚青送她们到门口,目光落在沈玉茹的鬓发上,又补充道:“要是三副药吃完没好转,就再来一趟,我给夫人调调方子。”他顿了顿,看向花江春,“姑娘要是煎药有不懂的地方,也能来问。”
花江春点点头,扶着母亲转身往回走。刚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苏砚青追了上来,手里拿着个小纸包:“忘了给你们这个,这是晒干的陈皮,煎药时放一片进去,能缓和药的苦味。”
接过纸包,陈皮的清香混着药香飘过来,花江春心里暖了暖:“苏先生想得真周到。”
苏砚青笑了笑,转身回了药铺。阳光落在他青布长衫的后背上,像镀了层淡金。花江春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乌镇的人,好像都带着点软乎乎的暖意——阿穗的活泼,苏先生的温和,还有……宫潮生递伞时的那点不经意的温柔。
走回巷口时,正好碰见挑着菜担的阿穗。“江春姐!你们去抓药啦?”阿穗放下担子跑过来,鼻尖动了动,“是回春堂的药味!苏先生的医术可好了,我娘上次感冒,喝了他两副药就好了!”
她说着,伸手帮花江春拎过药包:“我帮你们拎回去,正好看看怎么煎药——我娘说,煎药的火候最要紧,火大了药就焦了,火小了药效又出不来。”
三人说说笑笑往回走,阿穗一路讲着苏先生的事——说他是去年来的乌镇,不爱说话,却总帮邻里看诊,有时碰到穷人家拿不出药钱,他也照样给抓药;说他住药铺后院的小单间,窗前种着不少药草,清晨总看见他在院里浇花。
走到院门口时,阿穗忽然指着河道上的一艘乌篷船:“你看,那不是宫二公子的船吗?他好像在看咱们这边呢!”
花江春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河道上,一艘乌篷船停在岸边,船头站着的正是宫潮生。他穿着件藏青马褂,手里拿着个账本,目光似乎落在她手里的药包上,眉头微蹙,像是有些担心。见她望过来,他朝她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进了船舱,船很快顺着河道划远了。
“他好像很关心你呢。”阿穗凑在花江春耳边小声说。
花江春脸上有点热,连忙推着阿穗进了院:“别瞎说,他就是路过。”可心里却像被药香浸过似的,软乎乎的——原来这人不仅会在码头救她,还会在远处,悄悄留意她的境况。
进了院,阿穗帮着把药包放在厨房的石桌上,又跑去井边打水:“我来帮你煎药!我娘教过我,保证煎得好好的!”
花江春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又望向窗外——河道上的乌篷船早已不见,只有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和厨房里渐渐飘起的药香,混在一起,漫过了整个小院,也漫进了她心里最软的地方。她忽然觉得,母亲的病,或许真的能在这里治好;而她在乌镇的日子,也会像这药香一样,慢慢变得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