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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鲍决的生活像一列重新校准后的高铁,再次精准地行驶在轨道上。事故复盘报告写得无可指摘,责任划分清晰明确,改进措施具体可行。他甚至主动申请承担部分连带责任,扣罚了当月绩效。这个举动让他在团队中的威信不降反升。
      没有人知道,在深夜时分,他会独自一人驱车到江边。不抽烟,也不下车,只是坐在驾驶座上,看着对岸的灯火。江水是黑的,灯光是亮的,中间隔着一条模糊的界线,就像他的人生。
      李薇约他周末去看婚宴场地。
      李薇是鲍决在一次行业峰会上认识的,她在另一家巨头公司做战略投资,家境优渥,举止谈吐无可挑剔。她是鲍决理性分析后得出的“最优解”,符合他对“稳定”和“体面”的全部要求。
      他们坐在酒店富丽堂皇的宴会厅里,销售经理热情地展示着各种套餐。鲍决认真地听着,不时提出专业的问题:桌间距是否合理,动线设计是否顺畅,备用电源是否可靠。
      "鲍先生考虑得很周到。"销售经理恭维道。
      李薇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她今天穿了件米色羊绒衫,衬得气质更加清冷。自从上次见过她父母后,她就很少主动联系他。鲍决知道她在等什么——
      等他给出一个明确的婚期,等他解决他家里那些没完没了的经济索取,以及,等他更“投入”地进入这段关系。
      "你觉得怎么样?"从酒店出来时,李薇问。
      "场地不错,就是价格偏高。"鲍决回答。
      "我不是问这个。"
      江风吹起李薇的头发,她轻轻把发丝别到耳后。这个动作让鲍决突然想起蔺逐生。那个人从来不会好好别头发,总是任由刘海遮住眼睛,需要时不时甩一下头。
      "我爸妈下周从上海过来,"李薇停下脚步,"他们想和你父母正式见个面。"
      鲍决点点头:"我来安排。"
      他知道这场会面意味着什么,那是通往既定轨道的最后一道闸门。他应该感到高兴,李薇是完美的结婚对象,他们的结合符合所有人的期待。但此刻,他只觉得胃里沉甸甸的,像塞了一块湿冷的石头。
      送走李薇后,他没有立即回家。鬼使神差地,他把车开到了城南那片老旧的创意园区。蔺逐生就在这里面有一个“工作室”——
      其实只是园区角落里一栋旧厂房二层分隔出的一个小间,月租低廉,冬天漏风夏天闷热。很多年前,这里还没改造时,蔺逐生就兴奋地带他来过,指着空荡荡的毛坯房说要做他的据点。后来园区改造,租金涨了,但蔺逐生咬牙留了下来,和其他几个挣扎的艺术家合租,共享一个摇摇欲坠的招牌。
      鲍决把车停在路边,看着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铁门。门上新贴了一张海报,是某个名为“城市切片”的群展宣传。
      蔺逐生的名字挤在七八个参展艺术家中间。海报下方有一张小图,是蔺逐生的参展作品局部——
      一个男人的侧影,正在低头看书。虽然画面很小,但鲍决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很多年前的自己,在大学的图书馆里,被蔺逐生偷偷拍下的。
      他记得那天下午,阳光很好,他从书页间抬起头,发现蔺逐生正举着相机对着他。镜头后的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他后来再也没见过的专注。那时他们都还年轻,他还会在镜头前笑得毫无防备,相信未来有无数种可能。
      海报在风中轻轻颤动,那个年轻的侧影仿佛随时会从纸上走出来。
      鲍决坐在车里,看了很久。直到保安过来敲他的车窗,问他是不是要找人。
      "不找谁。"他说,发动了车子。
      后视镜里,那张海报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白点。

      蔺逐生最近接了个新活,给一家新开的精品酒店拍宣传片。甲方是程先生介绍的,要求很高,预算对蔺逐生而言相当可观。他带着临时凑起来的小团队在酒店里拍了三天,从日出拍到深夜。
      他原本是要在群展上展出《荒原》系列的。程先生也确实看中了那组作品的"原始生命力",说正好契合当下市场对"真实感"的追求。但就在布展前一周,程先生突然改了主意。
      "逐生啊,"程先生在电话里说,声音一如既往地圆滑,"我觉得《荒原》还是太沉重了。我看了你早期的那些人物摄影,特别是那组《昨日之影》,更有温度,更适合这次展览的主题。"
      蔺逐生握着电话,手指收紧。那组《昨日之影》,他从未想过要公开展出。那是他的私藏,是他最脆弱的一部分。
      "为什么?"他问。
      "市场需要故事,需要情感共鸣。"程先生耐心解释,"《荒原》很好,但太抽象了。《昨日之影》里的人,那个年轻男孩,他的眼神里有光,有无数种可能。这种青春与回忆的主题,更容易打动藏家。"
      蔺逐生沉默了。他明白程先生的意思。所谓"有温度",不过是另一种更精巧的商品化。把他最私密的情感,包装成可供消费的怀旧叙事。
      "我需要这笔曝光,"程先生最后说,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你也需要。别忘了,我们现在是一个团队的。"
      "蔺导,"助理小声说,"程先生又来了。"
      蔺逐生头也没抬,继续调整镜头:"说我在忙。"
      程先生是来看进度的。他站在监控器后面,看着镜头里完美的画面,满意地点点头。
      "逐生,"他走近些,声音压低,"晚上有个饭局,几个收藏家和媒体都会来。你一起来吧?"
      蔺逐生终于抬起头。连拍了三天,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睛依然亮得惊人。
      "今晚要赶后期,没空。"他说。
      "就吃个饭,"程先生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不耽误多少时间。"
      蔺逐生不动声色地挪开身子:"真的没空。"
      程先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很快又恢复如常:"那明天吧,明天我等你。"
      看着程先生离开的背影,助理凑过来:"生哥,程先生这是......"
      "干活。"蔺逐生打断他。
      深夜收工后,他一个人留在工作室做后期。屏幕上的画面很美,奢华的酒店,精致的装饰,每个镜头都无可挑剔。但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打开另一个文件夹,里面是他这几天偷空拍的素材:凌晨四点打扫卫生的阿姨,厨房里切菜的小工,前台偷偷打哈欠的接待员。这些画面粗糙,真实,充满生命力。
      鼠标在两个文件夹之间来回切换。最后,他关掉了酒店的宣传片,开始剪辑那些"废片”。
      天快亮时,阿莱来了,带着早餐和一脸兴奋。
      "生哥,你猜我昨天在园区门口看见谁了?鲍决!他就坐在车里,盯着你的海报看了好久。"
      蔺逐生正在调色的手顿住了。屏幕上的画面是一张疲惫却真实的脸,一个酒店服务生在下班后的瞬间。
      "你看错了吧。"他说。
      "绝对没看错!他那车,那样子,我能认错?"阿莱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都要跟那个李薇结婚了,还跑这儿来……"
      "跟我没关系。"蔺逐生猛地打断他,语气生硬。
      他低头咬了一口已经冷掉的煎饼,食不知味。阿莱讪讪地闭了嘴,但眼神里的探究藏不住。蔺逐生知道阿莱没说出口的话——
      当年,他和李薇也有过一面之缘。那是一次行业交流会后的小型聚会,鲍决试图带他融入那个圈子,他却格格不入,而李薇则与那个世界浑然一体。那次尴尬的会面,让所有不言而喻的东西都摊在了桌面上。

      鲍决最终还是去了那个名为"城市切片"的群展。
      展厅不大,设在创意园区一个由旧仓库改造的白盒子里,参观者寥寥。他在入口处停顿片刻,才走向属于蔺逐生的那一小面展墙。那里挂了五张照片,统一命名为《昨日之影》。都是他熟悉的画面:图书馆被阳光切割的尘埃,天台边缘模糊的城市天际线,出租屋里那盏总接触不良的台灯光晕……每一张里,都有他年轻的身影,笑容干净,眼神里还没有后来沉淀下来的疲惫和计算。
      最中间那张放得稍大,是他趴在桌子上小憩。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他的睫毛和鼻梁上投下细密的金色阴影,连脸上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他从未以这样的视角审视过自己,如此不设防,如此……柔软。仿佛所有的盔甲都被卸下,露出了连他自己都早已遗忘的内在。
      "这组作品,叫《昨日之影》。"一个平静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鲍决没有立刻回头。他深吸一口气,才转向声音的来源。蔺逐生站在一步之外,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身形比记忆中更单薄,但背脊挺得很直,像一株逆着风生长的细竹。
      "什么时候拍的?"鲍决问。其实每一张照片背后的具体时刻,他大概都还记得。
      "很久以前了。"蔺逐生的目光也落在那些照片上,语气轻描淡写,"那时候,随手拍的。”
      他们一起走出展厅,在创意园区空旷的院子里慢慢走着。初冬的午后阳光带着稀薄的暖意,落在身上。有那么一瞬间,耳边只有风声和彼此的脚步声,鲍决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中间隔开的那些年月从未存在过。
      他们一起走出展厅,在创意园区的院子里散步。初冬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有那么一瞬间,鲍决觉得时光好像倒流了,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们在校园里散步的日子。
      "听说你准备结婚了。"蔺逐生突然说。
      鲍决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阿莱说的。"蔺逐生停下脚步,看着远处的一棵树,"他在酒店工作的朋友,看到你们在看场地。"
      鲍决沉默片刻:"还没定。"
      "挺好的。"蔺逐生轻声说,"李薇,很适合你。"
      他们继续往前走,再没有说话。分别时,蔺逐生从口袋里掏出什么,塞进鲍决手里。
      "给你。"
      是一枚旧打火机。金属外壳已经被磨得发亮,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BL"。
      鲍决认得这个打火机。很多年前,他送给蔺逐生的生日礼物。
      "早就戒了。"他说。
      "那就留个纪念吧。"蔺逐生转身离开,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鲍决站在原地,握着那枚打火机。金属壳还带着蔺逐生的体温,暖暖的。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蔺逐生说过的一句话:"有些东西,不是戒掉了,就代表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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