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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毒壤”与“温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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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拾光隅”的木门,仿佛踏入了一个被时光琥珀封存的绿肺。随即被满室植物的无声呼吸吞没。空气稠密而清冽,混杂着湿润苔藓、冷冽蓝鸢尾和某种类似古老书页晒过阳光后的干燥气息。
光线不是被制造,而是被那巨大的玻璃天窗邀请、驯服,再被层层叠叠的蕨类、吊兰和龟背竹筛成流淌的液态翡翠,静静铺陈在红砖地面和无数盛放的、或娇艳或奇诡的花朵上。
此刻,某人在这片绿意的核心,背对着门,侍弄着一盆根系虬结、姿态嶙峋的崖柏盆景。他身形颀长,裹在一件洗得泛出米白光泽的宽大亚麻袍里,袍袖垂落,露出一截过分苍白、几乎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腕。及肩的黑发用一节枯槁的桃木枝松松绾着,几缕碎发拂过线条清冷的侧颊。他的动作极轻、极缓,每一次修剪都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仿佛指尖触碰的不是枝叶,而是时间的琴弦。
脚步声惊扰了这片凝固的静谧。但那人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如同深潭投石却不起涟漪。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那双眼睛是纯粹的墨色,深不见底,映着满室葳蕤,却像蒙尘的古镜,只清晰地映照着他自身那片寂静无垠的房间。目光掠过门口沾着外城区铁锈味的苏景澜,手臂伤口狰狞、气息不稳的萧逸尘,以及眼神里盛满异界茫然的苏锦南就如同掠过三片偶然飘入温室的落叶,无惊无喜,无问无答。
他的视线最终在萧逸尘手臂那片红肿污浊上凝定,约有一片花瓣飘落的时间。然后,他放下了那柄刃口闪着幽光的古旧花剪,不发一言,走向角落一张被茂盛绿萝垂蔓半掩的木工作台。
苏景澜微微颔首,示意紧绷的苏锦南和隐忍的萧逸尘跟上。
空气中只有植物汁液和泥土的微腥。工作台上散落着晒干的迷迭香、风干的矢车菊、形态各异的种子、几块温润的河磨石,以及几只盛着清澈雨水的水晶钵。那人从一只密封的陶罐里,指尖拈出三片花瓣。那花瓣呈现出一种近乎不真实的深蓝,比店内任何一朵盛放的蓝鸢尾都要浓郁、幽邃,像是将午夜最深沉的天幕和海底最寒冷的暗流一同凝萃而成,没有吟唱,没有手势,只是将花瓣轻轻放入最小的那只水晶钵中,指尖悬停于水面之上,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极其缓慢的书写了一段神秘文字:“???????”
钵中的清水并未染色,但那三片深蓝花瓣却如同被无形的火焰舔舐,瞬间消融、化散。与此同时,几缕比蛛丝更纤细、比月光更清冷的淡银色光雾,如同拥有生命般自钵中袅袅升起。它们并非直线前进,而是如同藤蔓攀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生命本源修复力的寒意,蜿蜒着,精准地缠绕上萧逸尘手臂的伤口。
萧逸尘肌肉瞬间绷紧,喉间逸出一丝极低的抽气。冰寒刺骨,紧接着是深入骨髓的麻痒,仿佛有无数新生的根须在血肉深处疯狂萌发、编织。苏锦南瞪大了眼睛,他看到伤口周围可怖的红肿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弭,坏死的皮肉和污血仿佛被那银雾“吃”掉了,化为极细微的黑色尘埃飘散在空气中。粉嫩的新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裂痕。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唯一的“气味”是那三片蓝鸢尾消逝后残留的一缕、转瞬即逝的、冰晶般的冷香。
不过十几次心跳的时间,萧逸尘的手臂上只剩下了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浅粉色印记,仿佛被最温柔的时光之手抚平。
那人收回指尖,水晶钵中的水依旧澄澈见底,仿佛那三片花瓣和那神奇的治愈从未存在。
紧接着又拿起一块素白的亚麻布,细致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连指缝都不放过,眼神专注得如同在擦拭一件稀世古董,目光掠过萧逸尘已然无碍的手臂,无波无澜,如同拂去一粒无关紧要的微尘。
直到此时,那人才第一次真正将目光投向苏景澜,墨黑的眼瞳深不见底。
“景澜。”声音清润,却平直得像一条拉紧的墨线,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社交的温度起伏,“‘鼹鼠巢穴’的孢子,生根了。” 这是陈述,非指责。随后,视线随即掠过苏锦南,那墨黑的镜面似乎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瞬。
苏景澜颔首:“苏锦南,萧逸尘。审判庭判决无罪。” 他吐出关键词,如同递出一份勉强被“拾光隅”风铃规则过滤后允许存在的噪音许可证。
那人的目光在苏锦南身上停留了半秒,墨色瞳孔深处那片寂静园林的边界似乎被无形的风吹动了一下枝叶,旋即恢复死寂。他没有探寻的兴趣,而是重新拿起花剪,走向一盆叶片卷曲如问号的蕨类,宽大的袍袖拂过一丛盛放的白色曼陀罗——美丽,剧毒,无需品尝。
那人背对着他们,声音却清晰地传来,平直、简洁,如同刻在石碑上的古老箴言:“第一,R是这里交易货币的金额单位,“无罪”是你们在这所城市生活的起点,而非终点。”
随后,那人又指了指三人颈间的黑色卡片,拿起工作台上一个布满灰尘、刻着双螺旋与齿轮的金属徽章模型便接着说道:“第二,身份登记处只铸“壳”,而“核”在“相位之锚”认证。”
花剪指向天窗外,穹顶微光下,两座高耸入云、由数道流光溢彩能量桥连接、造型如巨大时钟擒纵叉的巨塔沉默地刺向虚假的天穹。
“第三,认证需“引”,也就是市中心的双子塔。还有“勘探员”。高熵,高R。“壳”速成“核”的捷径。”
他的目光未曾离开蕨类卷曲的嫩叶,声音却如冰锥刺破暂时的安宁。
“铁锈”与“霉斑”未净。外城区的追索,“鼹鼠巢穴”的印记,仍在滋生…”
话语的落尽,如同最后一片枯叶飘零。他也走向了花店的深处,店门口悬挂的木屑静音风铃在无人触碰的空气中,极其轻微地、自主地晃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几乎不存在于物理世界的、纯粹用于过滤的“静音波”。
“他叫什么名字?”过了好一会苏锦南才从恍惚中缓过神来,声音干涩又沙哑的向着苏景澜询问道。
“苏鸢曼。”
夜幕沉降,花店内被茂密绿植天然隔断出的一隅。干燥的蒲草席铺在红砖地上,上面是触感粗粝却洁净的亚麻毯。
苏锦南躺在天窗下的植物清气的草席上,仰望玻璃外那片被穹顶扭曲的、虚假的星空。
身旁的苏景澜呼吸均匀,银灰色的发丝在微弱光线下像流淌的月光。另一侧的萧逸尘闭目靠墙,身体却如未归鞘的刀,那被巫术抚平的手臂在暗影中只余一道几乎消失的浅痕。空气中弥漫着蓝鸢尾残留的、冷冽的幽香,以及植物在黑暗中深沉缓慢的呼吸。
花店的主人早已隐没于屋子的深处,整个空间里,只有植物无声的吐纳,以及收银机深处某个古老电路,因时间流逝而自发响起的一声极轻微、极规律的声响。
在这声响构成的绝对寂静里,苏锦南闭上了眼。此刻,在这位巫师用疏离与植物筑起的、拒绝世界的堡垒边缘,短暂的喘息如同寄生在巨树根系的脆弱菌丝,汲取着这片边缘泄露的、微薄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