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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沉闷的日常与不祥征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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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九月,暑气未消,黏腻湿热的风缠绕着市一高的每一个角落,吹得操场边上的香樟树叶蔫头耷脑,也吹不进高三(七)靠窗那组最后一排,凝固得近乎沉闷的空气里。
下午最后一节是数学课。
秃顶的数学老师正唾沫横飞地讲解着一道复杂的三角函数题,粉笔头在黑板上敲得咚咚作响,白色的粉灰簌簌落下,像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薄雪。
头顶的老式吊扇吱呀吱呀地旋转着,费力地搅动着温热的气流,却丝毫带不来凉意,反而将一种昏昏欲睡的焦躁感均匀地泼洒在整个教室。
苏锦南单手支着下巴,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中性笔。笔杆磕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边缘,发出细微却规律的“哒、哒”声,是他对抗这沉闷课堂的唯一武器。
他的目光涣散地落在窗外,看着远处教学楼红色的砖墙在热浪中微微扭曲变形,思绪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所以,这道题的关键辅助线,应该做在这里……”老师激昂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
然而,下一秒,一个清晰的名字如同精准投放的炸弹,瞬间击穿了苏锦南耳边的屏障,将他飘远的思绪粗暴地拽回现实。
“——就像上次月考,萧逸尘同学的解题思路就非常巧妙,大家要多学习这种……”
“萧逸尘”。
又是这个名字。
苏锦南转动笔杆的动作猛地一滞,指尖用力到微微发白。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感,如同藤蔓般迅速缠绕上心脏,细细密密地收紧,让他有些透不过气。
他几乎能想象出此刻教室前排,那个坐得笔直的身影会是何种表情——大概是面无表情,或者带着一丝惯有的、恰到好处的专注,仿佛老师的表扬只是吹过耳畔的一阵微风,引不起半分波澜。
萧逸尘。
这个名字,几乎贯穿了苏锦南的整个成长史。住在对门的邻居,妈妈好闺蜜的儿子,从小就被钉在“别人家孩子”的耻辱柱上,也是他苏锦南人生中最大、最醒目的参照物。
小时候,他们也曾是形影不离的玩伴,一起爬树掏鸟窝,一起在夏夜的院子里啃西瓜,满手满脸黏糊糊的糖水。
那时的萧逸尘虽然也已经显露出一点沉默寡言的特质,但至少眼神里还有属于孩子的亮光。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在母亲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夸张的对比声中——“你看看人家逸尘,这次又是年级第一!”“你能不能有逸尘一半省心?”“人家逸尘放学就知道回家学习,你呢?”——那道亮光,在苏锦南眼里逐渐变了味。
它不再明亮,反而变得刺眼。
而萧逸尘本人,也像是被这些话语包裹起来,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难以接近,周身仿佛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
两人虽然依旧一同上学放学,但对话越来越少,沉默越来越长。
那种曾经亲密无间的熟稔,发酵成了一种尴尬又别扭的隔阂。
尤其是升入高三,分到同一个班后,这种无处不在的比较更是达到了顶峰。苏锦南觉得自己像是活在对方巨大阴影下的一株可怜植物,见不到半点阳光。
他讨厌这种被时刻拿来比较的感觉,更讨厌那个仿佛永远完美、永远挑不出错的萧逸尘。连带着,也对那个名字产生了生理性的抵触。
苏锦南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那股郁结压下去。他收回目光,赌气似的狠狠在练习册的空白处戳了几个墨点,仿佛这样就能戳破那个名字带来的无形压力。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不受控制地瞥向了右前方。
萧逸尘坐在隔着他三排的位置,穿着和所有人一样的蓝白色校服,却硬是穿出了几分清冷挺拔的味道。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小片光影,鼻梁高挺,嘴唇薄而抿紧,下颌线透着一股这个年纪少有的冷硬。他微微垂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覆出小片扇形阴影,正专注地看着桌上的试卷,握着笔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似乎是感应到了苏锦南的视线,或许是那“哒哒”的戳笔声太过突兀,萧逸尘毫无预兆地,极其轻微地侧过头,目光越过中间几个同学的头顶,精准地捕捉到了苏锦南来不及收回的、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神。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撞。
萧逸尘的眼神很深,像一潭望不见底的寒水,平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既没有被打扰的不悦,也没有对“熟识”之人的热络,就只是那么看着,淡漠得让人心头发慌。
苏锦南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随即涌上的是更深的懊恼和一丝被看穿心思的狼狈。
他死死盯着练习册上那团墨渍,感觉脸颊有点发烫。
该死的萧逸尘!看什么看!
下课铃声终于在漫长的煎熬后响起,如同赦免的号角。
数学老师意犹未尽地收尾,布置下一堆作业后,才拿着教案慢悠悠地走出教室。瞬间,教室里像是炸开了锅,桌椅拖拉的刺耳声、同学们的喧哗笑闹声、收拾书包的哗啦声交织在一起,驱散了方才的沉闷。
苏锦南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浑身脱力。
他把那本令人厌烦的数学练习册粗暴地塞进书包,拉链拉得震天响,只想快点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锦南,走啊,打球去!”同桌勾着篮球,热情地邀请。
“不去了,累。”苏锦南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他现在只想回家瘫着。
“哟,这是被数学榨干了啊?”同桌调侃了一句,也没强求,吆喝着其他人冲向操场。
苏锦南背起沉甸甸的书包,低着头往教室外走。
经过萧逸尘座位时,他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眼神瞥向另一边,假装没看到那个人正不紧不慢地、将试卷和书本一丝不苟地收进书包。
走廊里更是人潮汹涌。放学的学生们像开闸的洪水,喧闹着向楼梯口涌去。苏锦南被人流裹挟着,闷头往前走。空气中弥漫着青春期的汗味、书包布料味和各种零食的香气,嘈杂的声浪冲击着耳膜。
他和萧逸尘通常会在车棚汇合,然后一前一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骑回家。这是两家母亲早就定下的“规矩”,美其名曰互相照应,但对苏锦南来说,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正当他快要走到楼梯口时,异样的感觉毫无征兆地袭来。
首先是一阵极其短暂却尖锐的耳鸣,像是有人在他耳边猛地敲响了一声音叉,“嗡——”的一声,盖过了所有的喧嚣。
紧接着,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攫住了他,眼前的景象猛地晃动、扭曲了一下,走廊明亮的灯光和同学们鲜活的脸庞仿佛瞬间褪色,蒙上了一层诡异的、泛着淡蓝幽光的滤镜。
他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旁边的墙壁。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无法驱散那股从心底深处钻出的、莫名的寒意。
怎么回事?低血糖了?
他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就在这恍惚的瞬间,他似乎听到了一种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
“乌兹……乌兹……”
像是老旧收音机调频时发出的电流杂音,又像是某种机械低沉规律的嗡鸣,断断续续,缥缈不定,仿佛直接响在他的脑髓深处,与周遭的现实格格不入。
这声音……最近好像偶尔会听到,但从未像此刻这样清晰。
他困惑地抬起头,视线还有些模糊。拥挤的人群仿佛变成了扭曲晃动的背景板。就在这片混乱模糊的视野边缘,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高挑背影——萧逸尘正走下楼梯。
就在苏锦南目光触及他背影的刹那,他清晰地看到,萧逸尘似乎也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脚步,左手下意识地扶住了楼梯扶手。
难道……他也听到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苏锦南自己否定了。怎么可能?一定是错觉。
那诡异的耳鸣和眩晕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几秒钟后,世界重新恢复了“正常”。
嘈杂的人声、明亮的灯光、清晰的世界……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瞬间的幻觉。
苏锦南靠在墙上,深吸了几口气,心跳依然有些过速。他摸了摸额头,有点湿冷,却没有发烧。
真是见鬼了。
他晃了晃依旧有些发沉的脑袋,决定不再多想,大概就是学习太累了吧。
他重新背好书包,汇入下楼的人流,朝着车棚走去。
等他推着自行车出来时,萧逸尘已经跨坐在他的车上,一脚支地,等在车棚出口处了。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在苏锦南推车走近时,似乎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两秒。
苏锦南莫名地有些心虚,别开脸,率先蹬动了车子。萧逸尘沉默地跟上。
回家的路一如既往的沉默。两人之间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像是划开了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
苏锦南闷头踩着踏板,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在走廊里的诡异感受,还有那该死的“乌兹”声。他偷偷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后面的萧逸尘。
对方目视前方,侧脸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有些冷硬,看不出任何异常。
果然是自己想多了吧。他叹了口气,努力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
路过那个巨大的垃圾转运站时,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生活垃圾腐烂的酸臭、废旧金属的锈蚀味,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机油燃烧后的刺鼻味道,混合在闷热的晚风里,格外令人作呕。
苏锦南下意识地加快了车速,想尽快逃离这片难闻的区域。萧逸尘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垃圾站旁那条狭窄的小路时——
“乌兹乌兹——!”
那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杂音,而是清晰无比、极具穿透力的机械嗡鸣,尖锐地撕破了黄昏的寂静!
与此同时,苏锦南感到一股强大的、完全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从身后袭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一把攥住了他,将他猛地向后拖拽!
“啊!”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连同自行车瞬间失去平衡!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惊恐地看到,走在他侧前方的萧逸尘,竟然也和他一样,被那股恐怖的力量一同拽离了自行车,朝着垃圾站深处那个散发着浓烈恶臭、堆叠如山的废弃电器堆倒飞而去!
萧逸尘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苏锦南从未见过的、极度震惊和错愕的神情,他甚至下意识地朝苏锦南的方向伸出手——
两人的目光在极度惊恐和不可思议中再次交汇。
下一秒,天旋地转,黑暗吞噬了一切。
模糊的最后意识里,苏锦南仿佛看到垃圾堆顶部,一个不起眼的、约莫巴掌大小的黑色金属方块,正闪烁着极不祥的、幽蓝色的光芒。
“乌兹乌兹——!”
随着机械声音越来越响,那黑色方型机器从垃圾堆上缓缓向空中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