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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四季(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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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清脆的鸟鸣打破山间的寂静,唤起潺潺流水声,树叶沙沙声,还有牧童悠扬的笛声 ,伴着晨雾萦绕山间。阳光于云层缝隙中洒下,柔和的光线穿透薄雾,照耀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像是繁星从天幕坠落至此。
秦绾一起床就听见门外奇怪的动静——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咻咻”的声音。她疑惑地打开门——
只见晏清单手握剑,纵身跃起,剑刃划破晨雾,耳畔传来一阵急促且尖锐的剑啸。他落地旋身,剑尖贴地疾掠,在空中划出半圈银弧。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从容的脚步不断变化,衣摆随身而动,扬起地上的灰尘。秦绾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挥剑带起的劲风,拂过她的脸颊,带着凌厉的金属气息,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生怕打扰到他。
站定、收剑入鞘,动作干净利索,他转身便看见她——她呆呆地站着,双眼出神,似乎仍沉浸在刚才那一幕。她应该站在这里很久了,他想,心里莫名有些害羞。他匆匆低下头,整了整衣服,不自然地挪着步子走到她跟前,嘴角扬起一个羞涩的笑。
“哇,好厉害啊……”秦绾崇拜地看着他。
他的嘴角又往上扬了些,发出两声轻笑,眼睛微微眯起,瞟了眼秦绾后,迅速看向地面。
“你能教我吗?我也想试试。”秦绾看看他,又看看他手中的剑,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身手,舞起剑来一定也会有这般飒爽英姿。
“好。”晏清毫不犹豫地答应。他看出秦绾对他手中的剑感兴趣,就将剑递给她。
秦绾双手接过,仔细端详起来——
剑鞘上镶着几块透亮的宝石,红色的如鸽血,蓝色的如深邃幽静的湖水。金色的剑格上刻着缠枝莲,剑柄顶端嵌着一块白玉,摸起来温润细腻。她手握剑柄,“噌”地将剑抽出,利刃出鞘,一道寒光乍起——剑身泛着极淡的青白色,靠近剑刃处有一层流水状的纹路。秦绾不懂刀剑,但这一把如此精美,不管怎么看都不简单。她想起刚刚晏清舞剑时的动作,便也拿着剑照着他的样子挥了几下,倒也有模有样,不说有十分相似,也有个六七分。
“你若是早些学,如今便是我向你请教了。”他用开玩笑般的语气说道,却在心中暗想——她确实是有些天赋在身上的。
“真的吗?那以后就拜托你教我啦!”
“嗯。”
她又看了看手中的剑,露出一脸玩味的神情:“你方才的身手,再加上这把剑——我看你不像一般人。”
“一般人?你我都是人,有何不一样?”晏清见她话锋一转,连忙反问道。
“我虽不懂剑啊、刀啊什么的,”秦绾用手指点了点剑鞘上的宝石,“但也看得出这把剑的精美,绝非一般人所能拥有的。”
晏清叹了口气,紧促的眉头渐渐松下来,将他的故事娓娓道来:
他家原是当地的大商户,一族的人都住在一个大宅子里。他的父亲是一家之主,许多人垂涎他的位置。一年前他父亲患病,身体每况愈下,那些豺狼虎豹般的人便蜂拥而上——
“他们杀了我父亲,又想杀掉我……”他神色平静,只是语气中添了几分淡淡的愤恨。
然后他就逃跑了,母亲和父亲的亲信们为他安排几位誓死相随的仆从,还备好了车马行李,他连夜离开家。路上车坏了,马受惊跑走、不知所踪,几位仆从有的生病无法再行,他留下些钱给他们,还有几位在走进茫茫大山之后就走散了。
“昨天我兜兜转转走了很久,眼前不是草木就是岩石,景色别无二致。起初天阴沉沉的,当我再次走到路口时,太阳出来了,我顺着光照的那条小径走,走着走着就来到湖边,然后就遇见你……”
秦绾这才知道他身上为何会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或许是因为他们有相似的经历,在同一时间有着同一种心境。
远处已远的笛声又渐渐飘了回来,秦绾这才发觉时间不早了,便带着晏清来到后山花田。她边走边用手在空中比划着,告诉他从这里到那里都是她家的田。随后她到木屋里拿出两袋花籽——
“这个,是岚花花籽,”她拿起较小的那一包,打开,倒了几粒在手掌心,举起来给他看,“不是玉兰的兰,是山岚的岚,是一种白色的花。盛开时,山风一吹,远远看去就像环绕山间、流动的雾一样。”
她将花籽倒在他手中,他双手捧着,眼睛盯着,看的仔细。
“岚花呢,一年种两季,二月初种五月初收,六月初种九月初收,”接着,她又拿起另一包花籽,“这些是我在山上其他地方搜罗到的,都是好发芽、好开花的,雨后随意撒在地里,再盖层薄土,日后只等开花,其余的都不用管……”
两人扛着锄头,一前一后地来到田中,清晨的露水还未完全散去,脚下的土地踩起来湿湿软软的,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泥土腥味。
“现在的土有些结块,所以我们要先翻土——就是把大块的土打碎,”秦绾举起锄头,精准地砸在土块上,“啪”一声,土块碎裂,“像岚花这样花籽较大的,一定要埋在土里深一点的位置。种子种下之后要浇一次透水,然后等长出几片叶子之后还要铺一层干草保墒。”
秦绾又补充几句,随后便教他如何用腰腹发力才能轻松地使用锄头。她示范着,动作熟练且利落,不禁让人想到“游刃有余”的典故。
晏清在一旁有模有样地学着,虽然一开始有些手忙脚乱,但他学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十分熟练了。有了晏清的加入,在田间劳作的效率比往年提升不少,两个人只花了半个时辰就完成了松土,埋花籽也只用了一个时辰——这比她预想的快得多。
辛勤劳动过后,两人坐在湖边,任凭潮湿的湖风拂过汗津津的脸颊。
“你以前在家种过花吗?”秦绾往晏清身边凑了凑,歪着头问他。
“种花?”晏清摇摇头,“没有。”
“真的吗?”秦绾凑近了些,语气中带了些惊讶。
“嗯!”晏清见她的样子,嘴角上扬,轻哼一声。
秦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看你刚刚拿锄头的样子,不像是生手,倒像是久居山间的花农。”
听到这话,他轻笑出声,一手托着脸颊,侧头看着她:“若是这么说,我看你方才挥剑的模样颇有几分气势,你莫不是隐居此山的剑士?”
秦绾咯咯地笑起来,一只手捂着嘴,眼睛眯成缝,双颊因笑意微微泛红。笑罢,她清清嗓子,拂去额边碎发:“做个剑士也不错。”她想象自己腰挂长剑,高束头发,意气风发的模样。
“做个花农也不错。”晏清顺着她的话,小声呢喃,似乎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但风把这声呢喃吹向身旁的她。
转眼到了下午,吃过午饭后,两人配合默契地给刚埋下种子的田浇完水后,又并排坐在湖边。午后,太阳越过山顶,斜照在湖面上,波光潋滟,原本潮湿清凉的湖风此刻添几分暖意,温热地轻拂着面庞。
晏清回头望向身后的花田——一片棕褐的泥土,若不是知道已种下花籽,估计会以为这里一片荒芜。但他知道几月后,这片荒芜将变成生机勃勃的花园。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春风吹绿湖岸的杨柳,吹得白绒绒的柳絮漫天飞舞。岚花种子破土、冒芽、长叶,青玉色的花苞在微风中轻颤。一场雨后,伴着初晴淡淡的阳光,岚花缓缓绽放,微卷的花瓣上仍沾着未消的雨水,像从天上散落的珍珠。
这几月里两人每日清晨都会在院中练剑,下雨时就戴斗笠,披蓑衣。练得时间长了,秦绾越发喜欢剑术,有时看到根长一点、直一些的树枝或竹条,都要拿在手中挥舞几下,练上几招。晏清看到,说她比自己学的时候勤奋认真多了。
“我师傅若是看见,一定会喜欢你。”
秦绾问他,这位师傅是个怎样的人。
“不苟言笑,总是直着腰杆像尊雕像般立着。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教了我许多,”晏清斜眼望着远处天空,似乎正在回忆,“一开始,我不喜欢他,因为他太过严苛。但之后才发现,他是唯数不多真心为我好的人,就连一些所谓的亲人都比不上他。”
岚花盛开,花田里也忙了起来,两人低头弯腰,顾不上擦拭额头的汗水,任凭汗珠滚落,滴入脚下的泥土。这几日,他们摘花、晒花、下山去卖花,一刻也没闲着,每天傍晚回到家中倒头便睡。虽然累得不行,但秦绾却觉得畅快,有了晏清的加入,她身边终于有了一位能够畅所欲言的同龄友人,原本心中积压的疲惫自然就消散了。
两人等日待在一起,就算秦绾没有主动向村中其他人介绍晏清,日子久了自然也都面熟认识了。偶尔有人趁晏清不在时来问秦绾有关他的事,秦绾知道他不愿提起,也不愿与许多人说,所以她也就随意说几句不要紧的糊弄过去。李婶和赵叔倒是没有多问,见秦绾与他这般要好,他们也把他当作自家孩子看。
两人去山下几日赚了不少钱,因为今年春季的岚花长得格外好,药铺加了不少钱收购。除去日常生活必需用的,还剩下些,秦绾将一半分给晏清,两人准备在县城买点想要的东西。
秦绾还是同小时候那样喜欢各式各样的首饰,看到卖头花的小摊就走不动道,拉着晏清径直走了过去——他知她喜欢首饰,她曾大方地向他展示装满自己多年“珍藏”的小木盒,里面除了几朵包在帕子里的干花还有几块形状奇特、花纹奇美的石头,剩下的全是头花,其中有些比真花还要生动。秦绾蹲在小摊边,看见一朵喜欢的就用两根指头小心翼翼地拈起来,放在头上比一比,然后满脸期待地抬起头,问站在一旁的晏清“好看吗”。晏清看看她手上的花,又看看她,每一朵他都说好看。这可让秦绾犯了难,她挑来挑去,在摊边蹲了许久,最终选了两朵红色的,但样式不同的头花。付完钱后她便迫不及待地将两朵全戴在头上。
晏清侧目看着她头上两团红色,随着她走路的步伐轻轻晃动。他想起那只木盒中的头花也多是红色的,他记得他问她为什么喜欢红色,她说红色是最鲜艳的颜色,走进一片花田,第一眼看到的往往是红色的花,就算只是在不起眼的角落,也能让人注意到那抹炽热夺目的红。她头上的两朵花,在阳光下艳得发亮,衬得她双颊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绯色。他想到前几日在林中看见的一小簇杜鹃花,火红的,热烈的,就和她头上的一样。
“对了,你想买些什么?”秦绾歪过头去看他。
晏清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拉着她的袖子,将她带到一间小书铺前。
“你要买书吗?”她跟着晏清走进去——几个陈旧的木制书架上陈列着一摞摞书籍,空气中充斥着纸的草木香混着墨的烟灰味,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霉味。书铺老板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拿着拂尘,拂下的灰尘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中飞舞。
晏清站在书架前,逐一扫视着书脊上的书名,时而仰头看向高处,时而弯腰看向低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眼中泛着微光。
秦绾环视四周,这铺子里除了书什么也没有。她记得娘亲有一本书,里面写的全是诗,她就是用这本书来教自己识字写字的。但娘亲离开后那本书就再也找不到了,她翻箱倒柜找了好几次都不知所踪。而且她从那时开始就忙于其他事情,无心也无暇与文字书籍为伴。所以,她几乎从不看书,几年间她无数次路过这家书铺,但从未留意过——她甚至不知道这里原来有家书铺。
晏清并没有挑选很久,像是心中早就有了选择,在书架上找到了,就毫不犹豫地将其从高高摞起的书中抽出来。他选了两本书,一本厚的,另一本要薄许多——这两本书花光了他手上所有的钱。
付完钱后,秦绾立马凑上去,晏清知道她想看看,直接将书递到她手中——
“庄、子。”
“嗯。”
“这本书是他写的?”
“嗯。”
她翻开书本,泛黄的纸页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字,有的地方墨迹深,有的地方墨迹淡,深浅不一地交杂在一起看得她眼花缭乱。她赶紧将这本书合上,放到另一本书下面。另一本薄一些的书上画着一块穿着衣服的石头,那荒诞滑稽的样子令她忍俊不禁——
“训石记?这是本什么书?”
“之前在摊上,听见有人谈起,说是当下流行的书,内容也有趣,作为闲暇时的乐趣应该不错。”
乐趣?秦绾不清楚看书能有什么乐趣。她看看手中的书,又看看他:“你喜欢看书吗?”
“喜欢。”他回答得很果断。
秦绾边点头边抿了抿嘴,视线又回到手中那两书上。
“你喜欢吗?”
“我吗?我,”她没想到他会问自己,“我没读过什么书,更别说喜欢了。”
晏清有些尴尬,从秦绾手中接过书,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为什么会喜欢看书呢?”秦绾转移话题。
晏清心中松了口气,扬起头,眼睛斜向上看,阳光在他脸上铺满:“我小时候对世间的一切都很好奇,心中有太多问题想问,但身边的大人都忙于自己的事,教书先生也不会时刻在身边解答。长大一些之后,我便开始读书,读的越多,心中那些问题也就迎刃而解。而且读书也是学习、书中有许多有趣、新颖的故事和观念,读完之后便觉内心充盈、心旷神怡。”
秦绾不太能理解他所说的这种感觉,只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对她来说能够充盈内心,让她心旷神怡的,是头顶湛蓝的天,是卷起残云拂过发梢的风,是放眼望去绵延起伏的山,是色彩纷呈的鲜花。而书,对她来说只是泛黄的纸质上布满墨色的文字,被拘于方寸之间。
晏清明白她的不解,举起厚厚的《庄子》晃了晃:“就好比这本书,我虽未曾全部读完,但也知道其中几个故事,你愿意听听吗?”
秦绾又看向他手中那本书,目光中有了兴趣。她没有说话,只是向他靠近了些,两人的肩膀紧贴在一起。晏清看到她饶有兴致的表情,嘴角微微上扬,摇头晃脑地讲起来:
“有一个人在北方游历,看见一棵大树,长得十分特别,它的树荫能够遮蔽千辆马车。”
他的双手在空中挥舞比划,想要告诉她这棵树倒底有多大——
“那人抬头看树的细枝,发现枝条弯曲缠绕,不能用来做房屋的栋梁;低头看树的粗根,发现树干中心开裂,不能用来做棺材;舔一口树叶,嘴也就会溃烂受伤;闻一下树皮的气味,人就会像醉酒一样昏沉,三天都醒不过来。”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树?”秦绾不禁发问,她眉间微蹙,努力想象着这棵树的模样。
晏清侧过头来问她:“你是不是也觉得这棵树很没用?”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山脚下,面前高耸的轻云山上林木茂盛,郁郁葱葱,山间蜿蜒的小径在阳光下铺满斑驳的树影,风吹过,透过枝叶间隙的点点阳光轻盈地跃动着,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两人并排走在树下,光点跳到他们脸上,只觉一阵阵温暖,一阵阵闪亮。
“算是吧,”秦绾的目光扫过山径旁粗壮挺拔的参天大树,“不能做栋梁,不能做棺材,对木匠来说确实是没用的树;它的叶片有毒,对那些以树叶为食的虫儿鸟儿是没用的;它的气味也有毒,人不能靠近,它的树荫下无法乘凉,对于过路行人来说也是没用的。”
晏清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两旁的树:“但,正是因为这样的‘无用’,它才能保全自身,不被人砍掉。”
秦绾顺着他所说的一想,觉得确实有道理,她一直在想这棵树是否能为人所用,却忘了树本身的存在也是一种“用处”——至少对它自己来说。
“或许,不是每一棵树都渴望成材吧!”她将头转向晏清,目光落在他身后一排还未挂满红叶的枫树上。
晏清一手捏着书脊,另一只手快速翻动书页,听到秦绾说的话,他突然顿住,“哗啦啦”的翻书声戛然而止。他的双眼闪过一瞬亮光,睫毛微微颤动,内心忽有一种清风吹开薄雾的清爽轻松。
秦绾见他不说话,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前方,便主动开口问道:“那《训石记》呢?讲的是什么故事?”
他回过神,又往秦绾身边走近了些,这条小径并不窄,但两人偏偏挤在一侧,好像离得远一些就会掉到山崖下去——
“《训石记》?我听人说,讲的是一个人教石头说话的故事。”
“教石头说话?”秦绾想到一个人对着一块石头反反复复地说话的画面,实在荒谬,“噗嗤”一声笑了。
晏清想说些什么,但有些犹豫,抬眼看向身边人好几次,手不自然地紧捏着书角。他深吸一口气,迅速吐出,最终还是开口道:“你若是觉得有趣,不如每日闲暇的时候我们一同看吧!”
“好啊!”秦绾毫不犹豫地答应,这让晏清心底涌上一股愉悦。她听完晏清讲的那棵怪树的故事,虽仍有些一知半解,但觉得这故事新颖有趣,确实有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她虽不曾从读书,也不曾从文字中获得乐趣,但她并不反感。她看见他对书的欣赏与喜爱,谈到书就两眼放光的样子,想着,或许这一张张泛黄、带着竹香味的纸,一个个晕染着墨色的字,就是属于他的暖阳与清风,群山与鲜花。
走到山上一处延伸出去的石崖上,两人同时停下脚步,每次走到这里,他们都会驻足俯瞰山下栖麓县中大大小小的房屋府邸,纵横交错的街道,还有密密麻麻的人群。
往常,两人会看着县城中冒着炊烟的酒家,摇响铃铛的马车,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谈论个不停。但今天,两人都很安静。晏清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念着他最喜欢的话——“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他是因为这句话而对这本书感兴趣。他远眺包围县城的青山,还有青山之上一望无垠的碧霄。
秦绾低头看山下来往的行人——有挑着满满当当商品的卖货郎,有拎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的赶路人,还有扎着小辫、一蹦一跳跟在爹娘身后的孩童。不知怎的,她又想到那棵树,站在山上,思绪开阔许多,想着想着,她突然顿住——
不对!这棵树不能用作栋梁棺椁也就算了,竟然还会让人受伤昏迷,若是一个外乡人靠近它,岂不要被它害惨了?一定要将它砍掉才行。如果轻云山上有这么一棵树,一定要想方设法砍掉它,不能让它伤害不知情的人。
想着想着,她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甚至有点吹毛求疵,这个故事大概是虚构的、编纂的,世上不会有这样的树,就算有,也轮不到她来砍倒。
两人站在石崖上,都没有说话,各有各的心事。直到太阳落山,天色渐暗,他们才回家去。
此后每日临近傍晚,两人都会挤在灯前同看那本《训石记》。这本书所讲的故事是这样的:天下掉下一块颇似人形的石头,正好落在石家村石老三家的院子里,石老三一直觉得自己那几个孩子都没出息,但年岁已高,夫妻二人整日求神拜佛,希望再得一子,将他养育成才。那日他刚将三柱香插在香炉上,只听一声巨响,那块石头直挺挺地立在院里。他们夫妻俩就把石头当成上天的恩赐,他们相信只要悉心照料教导,这石头就能开口说话,吟诗作赋,有一番作为。之后的故事就是石老三请各方名师能人,用各种方法来教石头说话,全都无果。最终他们受高人点拨,将石头放归山林。几月后,石老三上山再去看那石头,竟从石头下挖出几块金子,不仅填补了这些年在石头上花费的金钱,还多了一些。此后,石老三家重回以往安静朴素的生活,就好像这块石头从未出现过。
看书时,两人偶尔会互相说几句话,大多是问问题——
“这里的《兔园册》是什么书? ”
“是给孩童看的启蒙书。”
“你小时候看过吗?”
“没有。”
……
“为什么石老三听见水声就知道村子那边下雨了?”
“因为平日里小溪的声音是清脆的,上游下雨时雨水会把泥土沙石冲入溪流中,溪水声就变浑了,石家村正好就在小溪上游,而石老三在中游,自然就知道了。”
“这座山上有小溪吗?”
“有,不过离村子远,哪天天气好我们一起去。”
……
更多时候,两人会看入迷,周围静得连一根丝线掉在地上都能听见,还有时不时翻动书页的声音和偶尔传来的归巢鸟儿的鸣叫。天气晴朗时,抬头能看到没入山间的半轮红日,耳畔萦绕着远方牧童归家的竹笛;雨天时,抬头后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濛泷的雨幕,耳畔充斥着淅沥沥的细雨声,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泥土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