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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线的名字 ...

  •   “非去夫子庙不可吗?”

      陈乔野再一次问出这句话时,吴竟正把书包甩到安检传送带上。

      “这叫仪式感,懂不懂?“吴竟刷完交通卡,回头笑得露出虎牙,“就像去北京必看升旗,来南京怎么能不逛秦淮河?”

      后来大学时,陈乔野陪着舍友和同学又去过两次。那时的夫子庙,已经沦陷在喧嚣的网红小吃店和汉服写真馆之间。他被汹涌的人潮挤在文德桥栏杆上动弹不得,梅花糕的甜腻味混着汗酸味往鼻子里钻。他狼狈地仰头避开左右挥舞的自拍杆,某个瞬间,这个尘封已久的傍晚记忆毫无预兆地翻涌上来——吴竟的公交卡蹭过闸机发出那声“嘀”的轻响,像按下某个隐秘的开关。

      下班高峰还没有到来,此时上海路站空得能听见说话回音。陈乔野倚着毫无温度的墙壁,目光涣散地落在吴竟后颈上。

      前段时间无孔不入的烦闷低落,他曾粗暴地把罪责都归咎于春天的到来。

      春天确实会让人心烦意乱——柳絮会堵住鼻腔,花粉会刺激泪腺,但它绝不可能,让他在某人转身微笑的瞬间,心脏骤然错拍。

      混乱的思绪是一团乱糟糟的毛线,他越是试图一根根理清,越是缠绕成死结。

      吴竟走过来,极其自然地牵住他的手:“跟紧点儿啊,待会挤不上车可别哭鼻子。”

      陈乔野的视线黏在两人交叠的袖口,穿堂而过的风将他们的衣摆吹得鼓胀。

      两个男生这样牵手,在旁人眼里一定很奇怪吧?可吴竟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熨帖着他的皮肤,一时间他忘记挣脱,也忘了去思考这举动本身的意义。

      这里明明人这么少,怎么会挤不上呢?他茫然地想。

      “发什么呆?”吴竟用肩膀轻轻撞他一下,远处传来铁轨震颤的嗡鸣,像大地的心跳。

      其实不应该这样的,两个大男生牵着手拉拉扯扯,实在是有碍观瞻。但是,但是……

      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二号线裹挟着一阵风冲进站台,吴竟衣服下摆猎猎翻卷。陈乔野看见他的碎发被风吹乱,耳骨钉在冷光下泛着幽微的冷光。

      “地铁来了!“吴竟突然大声喊,声音被轰鸣吞掉大半。

      心脏随着那震耳欲聋的轰鸣疯狂搏动,血液奔涌着冲上而阔。就在那一刻,陈乔野决定什么都不去想,就这样任由吴竟牵引着,跟着他大步迈进车厢。

      ——

      出了地铁站已是暮色四合,天空被染成蓝紫色。夫子庙周边已然沸腾一片,汽车、电瓶车、自行车、公交车搅成一锅粥,鸣笛声、叫骂声能绕梁三十日不绝。

      尽管转学已有些时日,吴竟此刻依然尽职扮演着一个初来乍到的游客,对周遭的一切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新鲜感。

      只是手里还牵着一个半失明的陈乔野,他那好奇的目光也只能克制地在街道两旁进行小幅度扫视。

      离景区大门还有百来米,吴竟停下脚步:“咱们在这儿附近垫垫肚子再进去?”

      陈乔野顿了顿,决定实事求是:“景区附近的东西,通常都比其他地方卖的要贵。”

      “那进去吃?”

      “……里面又贵又难吃。”

      “……”

      陈乔野忽然想起,这顿饭是自己要请客的,连忙找补:“嗯……其实,里面外面仔细找找,也有味道不错的……”

      两个人对着大众点评研究半天,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最终吴竟一锤定音,拉着陈乔野随机进了一家打着“老南京菜”的馆子。

      店面不大,装潢刻意营造着古意,店员都应景地打扮成古代人的装束。一个穿着藕荷色汉服的服务员小姑娘引他们入座,递上菜单,陈乔野刚想伸手去接,就被吴竟抢先一步截胡。

      “给我吧。”吴竟对小姑娘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他眼睛不方便看。”

      小姑娘连道几句“不好意思”,看向陈乔野的目光瞬间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三分惊讶于他的“残疾”,三分抱歉于自己的疏忽,剩下四分则是浓浓的同情。

      她仓促退下,留下陈乔野在原地羞恼万分。

      他抬脚朝着吴竟的小腿肚不轻不重地踹过去:“你瞎说什么!”

      这一下只用了三成力气,吴竟做出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我哪儿瞎说了?你现在本来就看不清东西啊!”

      “你那么一说,别人以为我是个瞎子!”

      吴竟一脸无辜:“那怎么办?要不我把人家喊过来,替你澄清一下?”

      陈乔野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闭嘴!点你的菜!”

      最后由吴竟拍板,点了四道招牌菜。端上来菜色尚可,但尝了一遍之后,吴竟谨慎地前后确认了一下周围没有服务员,才压着声音对陈乔野说:“我怎么觉得……这菜还没你妈烧得好吃?”

      陈乔野咽下甜得发齁、口感粉面的狮子头,深表赞同地点点头。

      饶是青春期饭量惊人,两个人也只勉强解决掉一半。陈乔野放下筷子,冲吴竟摆手:“再吃下去,我宁愿回学校上晚自习。”

      话音刚落,那位分外有眼力见的服务员立马小跑过来,笑容甜美:“二位是要结账吗?”

      “……”

      饱食之后思维变得格外迟钝,陈乔野刚把手伸进外套兜里,吴竟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亮出了手机付款码,让陈乔野的手僵在半空。

      走出饭店,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一直到踏入灯火辉煌的景区大门,陈乔野都沉浸在一股无声的、憋闷的恼怒中。

      他表达生气的方式是沉默。任凭吴竟像只大型犬围着他打转,反复强调“真不是故意抢着买单的!就是顺手!真的是顺手!”,陈乔野始终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目光固执地盯着脚下模糊不清的石板路。

      不远处,秦淮河两岸灯光绵延成银河,照亮对岸那对硕大的红底赤金蟠龙。陈乔野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

      “吴竟。”

      “欸,在呢!”

      陈乔野看着对方有些紧张的模样,突然想,跟自己这种人做朋友,一定很累吧?

      为什么自己这么敏感、动不动就会给别人甩脸色?如果换做别人,大概早就受不了,拂袖而去了。

      吴竟为什么不会被自己吓跑呢?

      可是……陈乔野心底泛起一丝酸涩。正因为自己想和吴竟做朋友,才会去在意、去计较。

      对于不重要的人,他无所谓去留,可是友情让他变得患得患失。他害怕任何一点失衡,都会成为裂缝的开端。

      本就混乱的思绪更是添了一团乱麻。不管了,他想。一定要说清楚,吴竟好心好意陪自己去配眼镜、出来玩,自己怎么能摆脸色。

      他清了清嗓子,抬起头:“吴竟,我知道你有钱。”

      本就紧张的吴竟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吓得差点跳起来,话都说不利索:“不不不!我我我绝对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想、不是想炫富啊!”

      “我知道啊。”陈乔野有点奇怪,“我没说你炫富。”

      吴竟松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陈乔野看着他,一字一句:“我是想说,你不用因为你比我有钱,或者想要照顾我,就总是抢着买单。我们是……朋友,我不想占朋友的便宜。”

      “朋友”二字说出来,音量小小的。

      吴竟说:“我以为我们不用计较这么多。”

      陈乔野摇头,表情认真:“要的。”

      他把有来有往当做维系一段健康关系的基石,如果一方总是无止境地付出,却得不到相应的回应,那再深厚的情谊,也终会在无形中磨损、消耗殆尽,直至枯竭。

      他不想等到那一天,吴竟在他的人生里消失。

      陈乔野盯着鞋面,语速变得飞快:“总之!以后该谁付钱就谁付钱,你不许再抢着买单了!听到没有!”讲到最后语气变得很急切,好像再多一秒钟,勇气就会像被扎破的气球里面的氢气一样,全部漏光。

      吴竟声音带笑:“知道了。”

      “那我把今天晚饭钱转你。”

      “那不行。”

      “吴竟!”

      吴竟一把搂过陈乔野,往前方人群密集处走去:“你说的,‘以后该谁付钱就谁付钱’,今天这顿是以前,不是以后。”

      陈乔野气得牙痒痒,很想用胳膊肘给这个无赖一记重击,然而周围游客来来往往,他生怕吴竟再做出什么惊天之举让他脸皮扫地,只好隐忍蛰伏,继续向前走,心里暗骂这家伙诡辩一流。

      二人很快汇入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小吃街,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吴竟在一个烤串摊前停下脚步,指着摊主手上正在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肉串,振振有词道:“我想吃这个,你给我买吧!”

      店主立即心领神会,开始热情洋溢地推销:“两位小帅哥,尝尝我们正宗的老南京风味烤肉!祖传秘方……”

      肉串而已,怎么就成老南京风味了。陈乔野嘴角微微抽搐,半信半疑地问:“你、你真想吃?”

      “我真的真的想吃,刚刚在店里我都没吃饱。”吴竟一脸真诚,“这次我不跟你抢,你付钱,我绝不插手!”

      三分钟后,吴竟苦着脸,把咬了一口的肉串扔进垃圾桶。

      “呸呸呸,这肉拿皮鞋底做的?嚼得我腮帮子都大了。”

      陈乔野终于笑出来:“活该。”

      吴竟扶着文德桥的栏杆“呸”了半天,转过身,看着身旁眉眼终于舒展开来的陈乔野。秦淮河的水波荡漾着璀璨的霓虹,粼粼波光反射在陈乔野的脸上,为他平日略显苍白的肤色染上一层生动的暖意。

      “就这么高兴?”吴竟背过身来,手肘撑着栏杆笑问。

      “是啊。”陈乔野难得坦率,冲吴竟做了个小小的鬼脸,“谁让你这么烦人。”

      吴竟笑得开怀:“行!难得能让陈小野笑这么开心,别说一串,我再吃十串都行!”

      一阵夜风拂过,白日里的燥热褪去,带来水汽和岸边草木的清新气息。

      陈乔野慢慢敛去笑容,小声说:“吹吧你就。”

      两个人站在桥上吹了许久凉风,吴竟又兴致勃勃地拉着陈乔野过桥。

      其实那些摊位大同小异,兜售着全国各地景区都能见到的“特产”和粗制滥造的工艺品。往年春节、元宵节,陈乔野对这种人挤人的场面向来敬而远之,觉得无聊透顶。

      可是此刻,被吴竟牵着手,穿行在光影迷离、人声鼎沸的街巷,听他时不时对各种新奇玩意儿发表的高谈阔论,竟也觉出几分平日没有的趣味。

      走到夜市中段,前方传来一阵密集的“砰砰”声,吴竟捏了捏陈乔野的手,示意他看过去:“那边有打气球的。”

      一块廉价的红布已经褪色,上面缀满五颜六色的气球,随着夜风轻颤。奖品胡乱堆在角落,大多是哄小孩的塑料玩具和做工粗糙的毛绒玩偶。

      两人驻足看了一会儿,奈何这位选手技术实在差劲,五枪里有四枪都打偏,老板笑出满脸褶子,极力怂恿:“哎呀帅哥,你再试一次噻!差一点就中了,下一把肯定能行咯!”

      吴竟嗤笑转身,却见陈乔野钉在原地。

      他问:“怎么了?”

      陈乔野回过神,似从梦中惊醒:“哦……没什么……”

      沉默两秒,他缓缓抬手,指向奖品架上那堆东倒西歪的玩偶,神色有些怅惘:“那个……黄色的小熊,以前我爸给我买过一个一模一样的……后来搬家的时候,不知道塞到哪里,就……弄丢了……”

      吴竟回身望去,只见一只姜黄色的、毛茸茸的小熊玩偶,歪头耷耳地卡在缝隙里,纽扣眼睛一大一小,嘴巴的刺绣线歪歪斜斜,咧出一个有点滑稽的微笑。

      他收回目光,垂眸看向陈乔野:“想要?”

      “……什么?”

      “等着。”吴竟松开二人交握的手。体温抽离的刹那,陈乔野指尖无意识蜷起。

      摊主油腻而热情的吆喝声里,吴竟拍下一张二十元纸币。塑料□□在他掌中转出漂亮的弧度,头顶的白炽灯光在他眉弓投下凌厉阴影。

      砰——

      第一枪,一个红色的气球应声爆裂,碎片四溅。

      吴竟移动枪口,几乎没有瞄准的停顿,利落地再次扣动扳机。

      砰——

      又是一颗气球炸开。

      紧接着,第三声、第四声、第五声接连响起,布面上的彩色气球一排排坍塌,现场响起一阵阵低低的惊叹声。

      陈乔野用力眨了眨眼。

      他的视线仍然模糊,眼前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在他眼里晕成一片海。他努力睁大眼睛,眼前却像凭空下了一场雨,什么也看不清。

      所有的喧嚣在他耳边都变得遥远,老板紧张的吸气声、路人惊叹的低语、小贩的叫卖全部消失,整个世界只剩下气球接连爆裂的“砰砰”声,和自己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撞得他浑身发麻,几乎站立不稳。

      而在这片混沌模糊的光影世界里,唯有吴竟的轮廓是清晰的,是唯一的焦点。挺拔的身姿、专注的侧脸、扣动扳机时微微绷紧的下颌线,随动作轻轻晃动的碎发……

      一切的一切都像慢放的镜头,刻印在陈乔野的眼底。

      只剩最后一枪了。

      吴竟举起枪,蓄势待发——却在扣动扳机的瞬间,枪口却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偏移了一点点。

      砰——

      子弹擦着气球边缘飞过,没能击中。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片整齐而遗憾的叹息。

      吴竟却毫不在意,笑着把□□还给老板。摊主长舒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虚汗,声音都洪亮了几分:“哎呀帅哥,太可惜咯,就差一点!二等奖!喏,这个小熊给你!”

      他忙不迭地从角落里把那只无人问津的歪头小熊拎了出来,拍了拍灰,递到吴竟手里。

      吴竟拎着小熊,笑得像打了胜仗归来的将军。碎裂的气球是他的勋章,歪头的小熊是他的战利品。他神采飞扬地大步朝陈乔野走来,却在看清对方脸孔的刹那,脚步猛地顿住。

      他拎着小熊的手僵在半空,问:“陈小野,你……你怎么哭了?”

      陈乔野没有回答。

      他只是沉默地站着,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滚落下来,划过冰凉的脸颊。模糊的视野里,吴竟的身影和小熊的轮廓交融在一起。

      那团在他心中盘踞许久、混乱如麻的毛线,在这一刻,伴随着气球爆裂的余音和心脏疯狂的鼓噪,终于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抽出了最关键、最鲜艳的那根线头——

      那根线的名字,叫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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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写着写着发现问题很多,遂决定大改……T T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