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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暖手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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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盘橙子到底太凉,吃下去没多久,唐未晞的胃就开始隐隐约约地拧着疼,像有根冰冷的细绳在里头慢慢绞紧。她没吭声,只是把宽大的毛衣袖子又往下拽了拽,盖住冰凉的指尖,蜷在沙发里,试图用柔软的布料汲取一点虚无的热度。
下午的剧本围读挪到了公寓的客厅。导演和几个主要演员散坐在四周,空气里飘着咖啡和打印纸的油墨味。讨论到一场情绪爆发的重头戏,唐未晞需要念一段很长的、充满自我剖白的台词。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注意力从胃部的不适上拔开,刚开了个头,声音还带着点虚浮的哑。
“……那时候我就觉得,所有的光都是假的,碰一下就会碎……”
话音未落,身旁的沙发忽然微微下陷。
江凛不知何时离开了原来的单人位,极其自然地坐到了她旁边,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勉强能塞下一个抱枕的距离。他一条手臂随意地搭在她身后的沙发靠背上,像是圈出了一个无形的领地。另一只手则拿着剧本,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纸页边缘,发出极轻的、规律的哒哒声。
他没有看她,目光还落在自己的剧本上,仿佛只是随便换个位置坐。
可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混合着阳光的味道,却霸道地侵占了唐未晞周遭所有的空气。那点她刚刚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脆弱不堪的情绪,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
她的声音卡了一下,睫毛快速颤动,剧本上的字迹开始模糊跳动。
胃部的冷痛似乎更清晰了。
导演在对面抬起头,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江凛脸颊猛地烧起来,一种搞砸了工作的羞愧感兜头淋下。她慌忙低下头,试图重新聚焦,磕磕绊绊地继续:“我……我只是……不知道还能相信什么……”
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缩回喉咙里。
就在她窘迫得指尖都要掐进掌心时,膝盖上忽然一沉。
一个温热、略带重量的东西毫无预兆地落了上来。
唐未晞浑身一僵,下意识低头。
那是一个巴掌大的、毛绒绒的暖黄色充电暖手宝,做成小太阳的形状,憨态可掬,此刻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恰到好处的热度,透过薄薄的居家裤,精准地熨帖在她冰凉疼痛的胃部。
那热度太突然,太直接,烫得她几乎要瑟缩一下。
她猛地扭头看向身旁的罪魁祸首。
江凛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甚至还在和导演讨论刚才那句台词的情绪处理是否到位,语气平稳专业,眉梢都没动一下。只有搭在沙发背上的那只手,不知何时垂了下来,指尖离她的发梢只有毫厘之遥。
仿佛那个凭空出现、精准投递的暖手宝和他毫无关系。
仿佛她膝盖上那片驱散了寒痛的暖意只是个幻觉。
唐未晞剩下的话彻底忘光了。她僵在原地,所有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膝盖上那一小块温暖滚烫的区域,和身边这个人存在感极强的气息上。
导演又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含糊地点头。
围读终于结束,众人收拾东西陆续离开。江衡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看也没看她一眼,仿佛刚才那个突兀的靠近和更突兀的“馈赠”只是她疼痛产生的错觉。
他率先朝门口走去。
唐未晞慢吞吞地站起来,膝盖上的“小太阳”还热着。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拿起它,暖意熨帖着冰凉的掌心。
走到玄关,江凛正弯腰系鞋带,背影挺拔利落。
唐未晞捏着那只暖手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柔软的绒毛,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几乎湮灭在喉咙里:“……这个,还你。”
前面的人系鞋带的动作没停,头也没回,只有懒洋洋的声调飘过来,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诧异:
“嗯?什么还我?”
他系好鞋带,直起身,终于侧头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手里那个明黄色的东西上停留了零点一秒,眉头极轻微地挑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完全陌生的物件。
“这你的吧?”他语气平淡,甚至带了点恰到好处的疑惑,仿佛她问了一个极其莫名其妙的问题。
说完,不等她反应,他拉开门,身影利落地消失在门后。
只留下唐未晞一个人站在原地,捏着那个还在发烫的、毛绒绒的“小太阳”,对着空荡荡的玄关,半天没动弹。
门廊的风吹进来,带着晚秋的凉意。
可她攥着那点偷渡来的温暖,胃里那根绞紧的细绳,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松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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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稠,将落地窗外的璀璨灯火也晕染得模糊。
唐未晞陷在次卧的床铺里,像一尊被抽离了所有力气的瓷偶。白天的暖意和橙香早已褪尽,夜晚是抑郁症最忠实的猎犬,准时叼着沉重的、冰冷的铁链而来,将她拖回熟悉的泥沼。
呼吸变得费力,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粘稠的胶质。心脏跳得既沉重又虚无,在空荡荡的胸腔里发出闷钝的回响。白天里江衡那些不由分说的靠近、那些烫人的温度、那些甜腻的橙香,此刻都变成了遥远的、扭曲的噪音,反而衬得此刻的死寂更加庞大骇人。
她需要那片白色的小东西。
需要它强制关机,需要它带来的、哪怕只是虚假的平静。
手指哆嗦着伸向床头柜,摸索。没有碰到熟悉的冰凉瓶身。
她心里咯噔一下,撑起沉重的身体,拧开台灯。暖黄的光线照亮一小片区域——拼图碎片散落着,水杯是半满的,唯独那瓶棕色的药,不见了。
恐慌瞬间攫住了喉咙。
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开始翻找。抽屉被拉开,东西被胡乱拨到一边,发出刺耳的声响。背包被倒拎起来,零碎物品哗啦啦散了一床。没有,哪里都没有。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
怎么会不见?她明明记得昨晚……
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片段——江凛夺过药瓶,仰头吞下一粒,喉结滚动,然后蹙着眉说“比苦瓜糖还苦”。
是他?是他拿走了?
这个念头让她如坠冰窟。他凭什么?他以为他是谁?!
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愤怒和被看穿狼狈的羞耻交织着涌上来,暂时压过了那灭顶的绝望。她猛地转身,拉开门,几乎是跌撞着冲进客厅。
公寓里一片死寂,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
主卧的门缝下漏出一点微弱的光。
她不管不顾,抬手就砰砰地敲响了那扇门,用了全身的力气,指骨磕在坚硬的门板上,生疼。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她更用力地敲,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炸开,带着哭腔的愤怒:“江凛!你出来!”
几秒后,门锁“咔哒”一声从里面打开。
江凛站在门口,身上只松松套了件黑色丝质睡袍,带子胡乱系着,露出大片紧实的胸膛和锁骨。头发凌乱,脸上带着明显的睡意被打断的不耐,眼神却是清醒而锐利的,像被惊扰的猛兽。
“大半夜发什么疯?”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刚睡醒的颗粒感。
“药呢?”唐未晞仰头盯着他,眼睛通红,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浑身都在细微地发抖,“我的药!是不是你拿走了?还给我!”
她伸手就去推他,想闯进去找,手腕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攥住。
他的手掌滚烫,力道大得惊人,捏得她腕骨生疼。
“什么药?”江凛皱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视线扫过她苍白失血的脸和剧烈起伏的胸口,那双总是带着点戏谑或慵懒的眼睛此刻沉得吓人,“唐未晞,你看清楚,这是我的房间。”
“就是你拿的!昨晚之后就不见了!除了你还有谁?!”她挣扎着,声音尖利破碎,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混着愤怒和无法控制的崩溃,“你凭什么动我的东西?!你知不知道那对我多重要?!还给我!求你……还给我……”
挣扎到最后,力气耗尽,只剩下绝望的哽咽和颤抖。她脱力地往下滑,被他攥着手腕才勉强没有瘫软在地。
唐未晞沉默地看着她崩溃,脸上那点被打扰的不耐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他攥着她手腕的力道松了些,拇指无意识地在她冰凉滑腻的皮肤上摩挲了一下。
然后,他忽然松开了手。
唐未晞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喘息。
江凛转身走回房间,片刻后,手里拿着那只眼熟的棕色小药瓶走了出来。
唐未晞眼睛一亮,扑过去就要抢。
他却猛地抬高了手,让她扑了个空。
“还给我!”她尖叫,泪水模糊了视线。
江凛低头看着手里的药瓶,指尖捏得发白。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再抬眼时,目光像淬了火的刀子,直直钉进她眼里。
“很重要?”他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比你的命还重要,是不是?”
唐未晞只是哭,胡乱地点头,又摇头,语无伦次:“没有它……我受不了……给我……”
“好啊。”江凛忽然扯了一下嘴角,那笑容冰冷又骇人。他猛地拧开瓶盖,手腕一翻——
白色的、细小的药片,如同雪粒,哗啦啦全数倾泻在地毯上。
零零散散,滚得到处都是。
唐未晞的哭声戛然而止,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片狼藉。
他……他怎么敢……
江凛扔开空瓶,瓶子在地板上滚出老远,发出空洞的声响。他一步跨上前,逼近她,强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不是要么?”他盯着她,气息喷在她泪湿的脸上,“捡啊。”
唐未晞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浑身血液都冻住了,只会呆呆地看着他,又看看地上那些散落的、她赖以生存的“解药”。
“不敢捡?”江凛的声音更冷,带着一种逼人的审视,“还是自己也觉得,把这些东西当糖一样吞下去,很可怜?”
他的话像鞭子,狠狠抽在她最不堪、最脆弱的地方。
唐未晞猛地闭上眼,眼泪汹涌而出,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身体沿着墙壁缓缓滑落,缩成小小的一团,抖得不成样子。
世界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绝望和地毯上那些刺眼的白色斑点。
完了。
什么都没有了。
就在她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秒,一件带着沉重体温和浓郁雪松气息的东西劈头盖脸地罩了下来。
是江凛身上那件丝质睡袍。
布料柔软冰凉,却瞬间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和声音,只剩下他霸道的气息无孔不入地包裹住她,还有布料下,他身体残留的、惊人的热度。
视线被完全剥夺,一片黑暗。
她僵硬地缩在袍子里,连哭泣都停滞了。
然后,她感觉到身边的墙壁震动了一下,是江衡靠着墙,滑坐在了她旁边。
隔着厚厚的布料,他的手臂碰到了她的肩膀,体温灼人。
黑暗中,时间流逝变得模糊不清。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几分钟,也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她听见旁边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
紧接着,一只温热的手摸索着探进袍子底下,精准地找到了她紧紧攥着、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的拳头。
他的手指强硬地撬开她冰冷的、僵硬的五指,将一样小小的、硬硬的东西塞进了她的掌心。
那东西带着他掌心的汗湿,还有些……奇怪的柔软棱角?
根本不是什么药片。
唐未晞茫然地捏着那样东西,指尖下意识地描摹着它的形状。
是一颗水果糖。
三角形的,包装纸的边缘有点扎人,隔着糖纸能摸到里面硬糖的轮廓。
她捏着那颗糖,躲在充斥着陌生男性气息的黑暗里,一动不动。
旁边,江凛的声音响了起来,离得很近,几乎是贴着她头顶的布料,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粗粝:
“别吃那个了。”
短暂的停顿,空气凝滞。
他吸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像无奈,像妥协,又像某种笨拙的、斩钉截铁的承诺,重重砸进她死寂的世界里:
“……吃糖。”
“我比它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