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铁道奇旅》雨洲同

6、第五章 深海狂想曲

　　当夜光号列车穿过最后一层薄薄的星雾时，一股温暖而潮湿的、带着咸味的风，吹进了专属车厢。阿野从浅眠中醒来，发现窗外的景象，已经从深邃的宇宙，变成了一片无垠的、蔚蓝的大海。
　　列车正行驶在一条仿佛悬浮于海面之上的铁轨上，阳光炙热，将海面照耀得波光粼粼，晃得人睁不开眼。
　　“哇——！”
　　小光早已趴在了窗前，小脸几乎要贴在玻璃上。她从未“见过”海，这片纯粹的、一望无际的蓝色，对她造成了前所未有的视觉冲击。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只能发出一连串的惊叹。
　　列车缓缓驶入一座充满了热带风情的半开放式站台。站台外，就是金色的沙滩、摇曳的椰子树和一排排色彩鲜艳的遮阳伞。空气中，充满了欢声笑语和海浪拍岸的声音。
　　乘客们纷纷起身，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涌向车门。阿野和小光的工作，就是引导他们有序下车。
　　小光穿着崭新的乘务员制服——尺寸稍有些大，袖口挽了好几折。她第一次进行这项工作，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但她脸上的兴奋和好奇，完全盖过了紧张。她用那双明亮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每一位乘客的脸，对他们说着“再见，旅途愉快”。
　　当最后一位乘客下车后，小光眼巴巴地望着阿野，又看了看车外那片诱人的沙滩，眼睛里写满了渴望。
　　“我们……我们也能下去吗？”
　　阿野有些犹豫。他还记得自己在“梦幻乐园站”的经历。
　　他看向列车长，后者似乎早已看穿了他们的心思。
　　“她的‘新生’，需要感受更多世界的质感。” 列车长看着小光，平静地说，“而且，她主动承担了列车员的职责，理应获得报酬。而阿野会留守列车。”
　　一旁的阿野瘫在观光座椅上，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去吧去吧，玩得开心点……啊诶……老哥我，现在是可靠的列车组留守员啊 ~ ”他看着小光雀跃地下车，汇入沙滩上欢乐的人群，声音拖得老长。
　　小光重重地点了点头，握紧了那笔“巨款”，像一只真正的小鸟，欢快地冲下了列车，奔向了那片金色的沙滩。
　　阿野站在车门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心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孤单。
　　专属车厢里，又只剩下了他和列车长。
　　“啊诶……好无聊啊 ~” 阿野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热闹的景象，忍不住发出一声小小的抱怨。这和当初在乐园站的心情不同，这一次，他更多的是为同伴能出去玩而高兴，顺便羡慕一下小光而已。
　　“是吗？” 列车长擦拭着他的怀表，眼皮都没抬，“或许会有有趣的也说不定。”
　　“可爱帅气的列车长大人，你认真的吗？” 阿野用学来的、略带撒娇的语气调侃道。
　　“嗯，稍等。”
　　他走到车厢中央，那里有一个并不起眼的黄铜操作杆。他握住它，轻轻向下一拉。
　　嗡——
　　一声低沉的鸣响掠过车厢。紧接着，令阿野目瞪口呆的变化发生了——车厢四周的墙壁，包括地板和天花板，开始迅速变得透明！几秒钟内，整个车厢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悬空的玻璃泡泡，360 度无死角地展示着外界的景象。
　　而这还不是最惊人的。
　　列车，启动了。
　　它没有沿着海岸线行驶，而是发出一声欢快——阿野确信那是欢快——的汽笛，车头一沉，直冲冲地朝着蔚蓝的大海开了下去！
　　“哇啊啊啊——！”阿野又惊又喜地大叫。
　　没有撞击，没有阻力，甚至没有一滴水花溅入车厢。列车如同幻影般融入了海水，优雅地向下潜行。阳光透过海面，形成一道道摇曳的光柱，照亮了水中悬浮的微尘和无数细小生物。色彩鲜艳的鱼群好奇地围绕过来，又受惊般倏然散开。
　　列车，变成了一艘完美的潜水艇。
　　阿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幅壮丽而奇幻的海底景象，之前那点“无聊”和“失落”，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列车在浅海中缓慢而平稳地滑行，像一位优雅的君王在巡视自己的花园。阳光穿透清澈的海水，在洁白的海床上投下巨大的、列车的影子。无数细小的气泡，如同被惊扰的精灵，从车身旁缓缓升起。
　　阿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透明的车壁旁，将脸紧紧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像个第一次来到水族馆的孩子。
　　“哇……” 他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
　　这是一个与陆地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充满了奇妙色彩和动态韵律的世界。大片大片的珊瑚礁，像上帝打翻的调色盘，红的、黄的、紫的，形态各异，构建起一座座绚烂的海底山脉。成群结队的、身上带着荧光条纹的小鱼，像一朵移动的云，整齐划一地从列车上方掠过。一只憨态可掬的大海龟，悠闲地扇动着它的爪，对这个闯入的钢铁巨物投来好奇的一瞥，然后事不关己地继续自己的旅程。
　　阿野甚至看到几只调皮的小丑鱼，在一个巨大的海葵触手中钻进钻出，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它们……不怕我们吗？” 阿野回头问列车长，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列车并非凡物。” 列车长不知何时，已经泡好了两杯奇妙的水果花茶，递给了阿野一杯，“在它们眼中，我们或许只是一块会移动，被洋流裹挟的石头。”
　　阿野接过温热的茶杯，抿了一口，酸甜的果香在口中弥漫开来。他看着窗外那些自由自在的生命，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变得轻盈和开阔。这里没有喧嚣的人声，没有复杂的规则，只有最纯粹的、属于自然的生命脉动。
　　就在这时，一片巨大的阴影，从列车的上方笼罩下来。
　　阿野猛地抬头，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看到了几头体型庞大、黑白分明的生物，正以一种优雅而充满力量的姿态，缓缓地从他们“头顶”游过。它们流线型的身体，在阳光下显得无比优美，背鳍像一柄柄锋利的出鞘的利剑。
　　是虎鲸。
　　阿野兴奋地几乎要叫出声来，他一把将茶杯塞回列车长手里，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列车长的肩膀，像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指着远方那渐渐远去的虎鲸群。
　　“那家伙，超可爱的！”
　　“以人类的角度而言，确实如此。” 列车长稳稳地站着，任由阿野在他身上“为非作歹”，声音依旧平静，“不过，他们实际上捕食欲望很强——”
　　还没等列车长说完，阿野已经像颗炮弹一样冲到了车厢另一侧，整张脸都压在了透明壁上，那里，随着列车的行进，一些原本栖息在海床沙地里的生物被惊动了。
　　“哇，这些家伙会发光！”
　　只见几只半透明的水母，和一些不知名的、贝壳状的生物，在水中散发出幽蓝或翠绿的、明明灭灭的光芒，像坠入凡间的星星。
　　“嗯，” 列车长走到他身边，继续着他被打断的“科普”，“可能是因为列车入水被冲起来的深海动物，浅海生物一般不会用发光来昭示自己的存在。”
　　“哈哈哈，列车长你在讲冷笑话吗？” 阿野听着那句一本正经的“昭示自己的存在”，忍不住大笑起来。他觉得，列车长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与他神秘身份不符的“书呆子”气息，实在太有趣了。
　　列车长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个阿野从未见过的、真实的困惑表情。
　　阿野才不管，他张开双臂，在透明的车厢地板上跑来跑去，从各个角度贪婪地看着这片神秘领域。发光的章鱼拖着长长的触须飘过；形态怪异、长着尖牙的深海鱼在远处投来冷漠的一瞥；巨大的珊瑚丛如同海底的森林。
　　“列车长！我还要去！”阿野猛地刹车，停在列车长面前，眼睛因为兴奋和反射的幽光而亮得惊人，“去不见天日的深海去！最黑最黑的地方！那里一定有更奇怪的生物！”
　　“抓紧。”
　　话音刚落，整趟列车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如同巨兽苏醒般的嗡鸣。阿野只觉得脚下一沉，一股温和却强大的力量，将他轻轻地压在了座椅上。
　　列车开始下潜。
　　不再是之前那种悠闲的、平稳的滑行。车头微微下倾，以一种俯冲的姿态，向着那片“不见天日”的深海，义无反顾地扎了下去。
　　窗外的景象，开始了急剧而梦幻的变化。
　　阳光被迅速地隔绝在外。那片温暖明亮的、属于浅海的蔚蓝，像是被一层又一层深色的染料覆盖，迅速转为湛蓝、靛青，最终，化作了纯粹的、望不见底的墨色。
　　光，在这里成了最珍贵的奢侈品。
　　车厢里，那几个挂在角落里的、装着“萤火虫”的玻璃瓶，自动亮起了更柔和的光芒，确保了车内的可视度，却又不会惊扰到窗外那个敏感而脆弱的黑暗世界。
　　阿野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不再像刚才那样兴奋地大喊大叫，一种混合着期待、紧张和一丝丝恐惧的敬畏感，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他感觉自己不像是在潜水，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星际穿越，向着宇宙最幽深的黑洞驶去。
　　“这里……有多深？” 他忍不住轻声问，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海神。
　　“大约，一千米，刚刚进入深海。” 列车长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响起，如同定海神针，“一个阳光无法抵达，压力巨大，生命必须依靠别的方式来创造‘光明’的国度。”
　　就在这时，窗外的黑暗中，亮起了第一点光。
　　那是一条鱼，一条通体漆黑、面目狰狞的鱼。它的头顶，挂着一盏小小的、如同灯笼般的发光器，在无边的黑暗中，散发着诱人的、幽蓝色的微光。
　　阿野看得入了迷。
　　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无数的光点，开始在窗外的黑暗中浮现。
　　不再是浅海那种被动反射阳光的色彩，这里的生命，它们自己，就是光源。
　　他看到了一群群如同幽灵般漂浮的、会发出脉冲式光芒的乌贼；看到了拖着长长光带、如同银河舰队般巡游的管水母；看到了一株扎根在海底火山旁、枝叶间闪烁着点点荧光的奇特“植物”。
　　这里是一座沉默的、流光溢彩的“不夜城”。每一束光，都代表着一个顽强的生命，在用尽全力，对抗着这永恒的黑暗与孤寂。
　　阿野被眼前这幅壮丽而诡异的景象彻底震撼了。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也随着列车，一同潜入了这片深邃的、不属于人间的秘境。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这片深海，比他之前看到的星海，更像宇宙。
　　星海是宏大的，冷漠的，永恒的。而这里的每一个光点，都充满了生命挣扎求存的痕迹，脆弱，却又无比倔强。
　　列车缓缓地，在一片巨大的、如同鲸鱼骨架般的残骸旁停了下来。无数微小的、发光的海萤，将这片“海底坟场”，点缀得如同神殿。
　　“到了。” 列车长说。
　　“到哪了？” 阿野茫然地问。
　　“到了你的‘请求’的终点。” 列车长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凝视着窗外那片沉默的光之废墟，“你想看‘不见天日的深海’，现在，你看到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能穿透时空的力量。
　　“阿野，你看着它们。它们生活在永恒的黑暗和巨大的压力之下，为了生存、为了捕食、为了延续，它们必须燃烧自己，让自己发光。”
　　“你觉得，这和‘人’，有什么不同吗？”
　　阿野的心，被这句话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他看着窗外那些在黑暗中孤独闪烁的光点，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那个在候车大厅里，西装革履，却在角落里狼吞虎咽啃着面包的男人。
　　那个在拥挤的车厢里，独自带着两个孩子，满脸疲惫却眼神坚毅的母亲。
　　那个骂了他半小时，却依然给了他容身之处的、便利店的红姐。
　　还有……那个为了获得“光明”，而愿意放弃自己全部过去的……小光。
　　他们每一个人，不也都是在这名为“人间”的、充满了压力和黑暗的深海里，用尽全力，燃烧着自己，努力地发出一点点微光吗？
　　阿野脸有些红，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逃离那个“无聊”的世界而登上列车。
　　但直到此刻，在这片与世隔绝的万米深海之中，他才第一次，真正地、发自内心地，理解了那个他拼命逃离的世界。
　　也理解了，在那里苦苦挣扎、努力发光的每一个，平凡的灵魂。
　　……
　　当夜光号列车结束了它的深海巡游，悄无声息地、如同鲸鱼换气般浮出海面时，阿野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了。
　　那场深入海底一千米的旅程，对他精神上的冲击，远比任何体力消耗都更巨大。那些在极致黑暗中顽强闪烁的□□，像一场盛大的、无声的交响乐，在他的灵魂深处不断回响。
　　列车最终停泊在了一片远离海岸的、平静的海域。透明的车厢外，是洒满月光的、波光粼粼的海面。天空中的星辰，与海中的倒影连成一片，让人分不清天与海的界限。
　　阿野蜷缩在长椅上，脑海里还不断闪现着深海中的光怪陆离。他有太多问题想问，太多感受想倾诉，但巨大的疲惫感，像温暖的潮水，一波波地淹没了他的意识。
　　他看着坐在不远处，正在安静地阅读一本古旧书籍的列车长，那身影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安稳可靠。
　　不知不觉间，他抱着一个靠枕，迷迷糊糊地挪了过去，就那样靠在列车长的身边，将头枕在了他那铺着柔软制服的腿上。
　　列车长翻动书页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这个毫无防备地将自己当成港湾的少年。他没有推开他，只是将台灯的光线，调得更暗了一些。
　　于是，等小光带着满身的阳光、海盐气息和抑制不住的兴奋，在午夜前回到列车上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阿野像个孩子一样，侧着身，枕在列车长的腿上睡得正沉。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正做着一个关于虎鲸和发光水母的好梦。而那位向来威严而神秘的列车长，则一手拿着书，一手轻轻地、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搭在阿野的肩上，为他挡住了从门口吹来的一丝夜风。
　　整个车厢，都笼罩在一种宁静而温馨的、如同家庭般的氛围里。
　　小光脸上的笑容，慢慢不自觉地变得柔和起来。她放轻了脚步，将自己那双沾满了沙子的凉鞋，悄悄地脱在了门边。
　　她走到近前，将自己白天在沙滩上最大的“战利品”——一个巨大的、色彩斑斓的海螺——轻轻地放在了阿野身边的空位上。
　　然后，她又从自己的小背包里，拿出了她用自己赚到的钱，买回来的纪念品。
　　那是一串用细小的、白色贝壳串成的手链，和一个用粗糙的木头雕刻的、渔民模样的小人偶。
　　她将那串贝壳手链，小心翼翼地、环绕在了阿野的手腕上。又将那个木头人偶，恭敬地摆放在了列车长看书的桌角。
　　做完这一切，她才满足地、悄无声息地退到另一张长椅上，蜷缩起来，抱着自己的背包，也沉沉地睡去了。
　　列车长放下书，目光从熟睡的阿野，移到手腕上戴着贝壳手链的他，再到桌角那个代表着“自己”的、朴拙的木偶上。
　　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那个木偶的帽子。
　　那双深邃得如同星海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于“动容”的情绪。
　　第二天醒来时，阿野发现列车已经在海上缓慢地前行。阳光正好，海鸥在不远处盘旋。手腕上，多了一串冰凉的、带着大海气息的贝壳手链。身边，放着一个只要凑近，就能听到海浪声的巨大海螺。
　　小光正在另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歌，兴致勃勃地整理着她的“财富”。她用在海之家兜售汽水赚来的钱，不仅买了纪念品，还剩下不少。
　　阿野看着她，又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手链，笑了。
　　他扫视着这节载着他们三人的、如同家一般的车厢，又看向窗外那似乎永无止境的旅途。
　　他忽然意识到，似乎每次那些最奇妙、最魔幻的冒险，都是在他与列车长独处时，在所有乘客都下了车之后，才会发生的、独属于他们的秘密。
　　现在，列车正在等待离去的时机。等时间到了，他们会前往沙滩附近的那个火车站，接上新的乘客，前往下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