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丁和他的故事》李朝元

1、李丁和他的故事

　　短篇小说

　　李丁和他的故事
　　李朝元

　　一
　　吴丁下岗了，这件事对他来说像是挨了当头一闷棍。他是“劳模”呀，多年的企业“劳模”，还得过省级科技进步二等奖、三等奖。论技术有一套，论工作吃苦耐劳。下岗，他想不通，他身边的职工也想不通。不，不对，是报复。吴丁实在想不开的时候就这样找个理由来安慰自己，但是谁报复他呢？他得罪谁啦！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有一次丽江省电力集团公司来了一个调研组，人事部选了几名职工、几名管理干部和几名领导干部配合调查。这些人都是慎之又慎选出来的。调研会开始，大家踊跃发言，都是表扬和自我表扬，调研组领导不悦：
　　“刚才大家的发言，讲了成绩，讲了优点，这些个成绩优点我们在清江发电公司季度年度的汇报材料上也都看到了，这次来主要想听一下不同意见，这样有利于改进工作。”
　　会场有点僵。
　　“没有意见，提点建议，提点希望也行。”继萍总裁发话了，“大家提嘛！我们虽然创出全国一流，但距世界一流还有一段距离，提建议提希望就是找差距，就是为我们创国际一流打基础，就是为我们清江发电公司……吴丁你说说看。”
　　吴丁被继萍总裁点名发言并不感到意外，继萍总裁知道吴丁有水平、凡事都能说到点子上，每次开会遇到冷场总爱点他救场，只要他一张口，职工话匣子即刻打开，珠落玉盘般响在会场。这个时候吴丁突然想起前段时间职工中热议的话题，于是说：
　　“有一点，我们的绿化挖了种种了挖，一会儿草坪一会儿树木，来回折腾，造成很大浪费；煤场东边的珍稀植物园，上千上万块钱一株；还有汽机、锅炉车间外墙内墙上，有必要搞那么多浮雕吗？还有办公室的豪华装修；大门口的喷泉假山……”
　　吴丁的“建议”还未说完，继萍总裁迫不及待地接过话茬：“浮雕草坪、豪华装修、喷泉假山是企业的门面，是企业形象，我们要创一流企业，面上的观感很重要，人家一进门，一走进办公室，现场转一圈，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像走进园林假山，风景名胜，艺术殿堂。”
　　吴丁承认继萍总裁讲的也是实际，这些个“园林假山，风景名胜，艺术殿堂”为企业争得不少荣誉，为争创“一流”立下汗马功劳，也给职工脸面添了不少光彩。走在大街，进商场，逛超市只要听到是清江发电公司的职工无不流露羡慕的眼光。
　　“一流”创了，光彩亮了，羡慕也有了。职工之所以怨声载道，是由此造成的企业亏损，债台高筑，工资奖金一拖再拖，一欠再欠。加班费取消了，取暖费取消了，高温费取消了，连每个月的防尘口罩、肥皂、毛巾、洗衣粉等劳保用品也都取消了。吴丁想到这里脑子有点开窍。对，肯定是那次发言得罪了总裁。但是，对于职工下岗这件事，清江发电公司有政策在先：
　　“我代表主席台上在坐的各位，向全体职工承诺，决不让一名职工下岗，即使一定要下岗，也有个先后。先临时工、合同工，最后才是固定工。但是……”总裁李继萍铿锵有力的话仍在吴丁的耳旁回荡，“但是大家要齐心协力，像一群猴子抱一块石头，一起使劲就搬起来了，有使劲有不使劲的，石头砸下去大家都受伤。”继萍总裁不知从哪引用了这么一个典故。说完，还要求把“不让一名职工下岗”的承诺写进职代会决议，让职工监督执行。是啊，全公司光临时工、合同工加起来一千多名，真的轮起来，即使不讲什么优胜劣汰，即使固定工里他吴丁第一个下岗，轮到他这里也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何况这次下岗的就他一个。难道政策变了？继萍总裁的承诺泡汤了？吴丁仍在想，苦思冥想！

　　二
　　吴丁还是想不通，就为那么一丁点小事总裁就报复他？不至于吧！他觉得总裁的心胸不至于这么狭窄。吴丁最初很佩服总裁，你看他升任总裁后，公司一系列的变化：创出了全国一流企业；通过了号称全球“独此一家”的9种国际认证；大力兴办多种产业，吸纳大量在农村的职工家属就业。他还在职代会报告中很自豪的宣布：清江发电公司距国际一流水平仅一步之遥。
　　吴丁想来想去觉得还是不可能。他决定去找总裁谈一谈。总裁办主任拦住他，说这事不该找总裁，是人事部提出的方案，应该先去找人事部。吴丁折回去找人事部。人事部主任张克支支吾吾。他推脱不掉，公司的人资归他管，况且他还是继萍总裁最得力的左膀右臂，眼中红人。
　　吴丁发现他挺为难，也挺无奈，既讲不出所然，更讲不出所以然。反反复复说：“吴丁吴丁没有办法，下岗是潮流，你是第一个，是个开端，大批的下岗马上开始，希望你顾大局。”
　　吴丁没再为难张克，因为他和这位人事部主任是好朋友，也是大学同学。吴丁觉得他不会做出有负老同学的事。吴丁给主任递上一支烟，点燃，然后自己点一支，两人没再说话。抽完烟，吴丁说：“走了。”
　　主任说：“走，送送你。”主任送吴丁出门。
　　吴丁说：“留步吧！别送了。”
　　“想想办法，动动脑子，活人不能叫尿憋死。”临走，主任扔给他一句话。
　　出门，吴丁融进迷迷蒙蒙的大雾里。
　　吴丁一进家就走进厨房淘米做饭，努力掩饰低落的心情，生怕被妻子看出来。妻子卧病在床，得的一种怪病，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身无力，上下楼都困难，勉强生活自理，更需营养调理，死不了人，活着也受罪。医生嘱咐需要经常去户外活动，不然身体各项功能退化、萎缩就更不好办了。儿子在上大学，一所私立学校，每年学费两万多元，加上生活费及其它杂费每年也有三万多元的开销。父母住在农村，每月等他的钱养老。想到这里，像天塌下来一样，他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顶梁柱塌了，用什么来支撑这一家老小。一直到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明天早晨还要领妻子到户外活动，他吃下几片安眠药，还是不能入睡，又吃了几片，这是他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吃这种药。
　　妻子推他起床，推不起，把被子掀开，捏他的鼻子。吴丁懵懵懂懂醒来。
　　妻子说：“睡得像死猪，打都打不起。”
　　吴丁很愧疚，说：“怎么就睡过了头，走走走，咱们遛达遛达。”
　　“到点了你上班去吧，还遛达呢！”
　　吴丁一打愣，上班？还上班？
　　吴丁拉开门去“上班”，门缝里掉下来一张纸条，吴丁不以为然，那张纸条翻腾几下落到他脚边，吴丁这才捡起纸条。一行行打印的字体密密麻麻跳进他眼帘。虽然字条没有署名，但他知道字条人的良苦用心。

　　三
　　手里捏着那个不署名的人留下的字条，吴丁有了想法。当脑子里闪过那个念头的时候，吴丁还是否定了自己，是啊，既不能挟嫌闹事，更不能煽动闹事。走法律程序，上法院讨个说法，是解决问题的一条有效途径，正确途径。吴丁起初这样想。但是，他和这个企业很有感情，这里有过他的事业，有过他的辉煌，留有他青春的脚印。虽然下岗，但是不能因为个人的一点利益就和企业闹翻，把自己的企业推上法庭。不能，绝对不能。一旦提告，职工和领导怎样看？不得戳他的脊梁骨，说他自私自利，说他损坏企业形象，给企业抹黑。吴丁做不到。他拿出一摞盖有企业大红印的奖状，一遍又一遍地看后，又整整齐齐包好放进抽屉并上锁。但是，如果不告，后边的问题怎么解决？工作都没有了，一家老小谁养活？又想，告了有用吗？如今哪个企业不下岗！法院能支持自己的请求吗？他有些犹豫，有些矛盾。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清晨的时候他陪妻子到户外活动，一条跨街横幅在他眼前晃动：“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映入他眼帘，注入他心里。吴丁豁然开朗。如果从企业的角度出发，站在维护职工合法权益的立场，揭露他以权谋私，贪污腐化；揭穿他披着下岗的合法外衣，挟嫌报复等违法违纪的行径，应该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这个时候突然想起从办公室出来时张克扔给他的那句话。是啊，只要将他推上法庭，受到人民的审判和法律的严惩，企业亏损，职工下岗等一系列问题会迎刃而解，那岂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他吴丁何乐而不为呢？吴丁再看看那张字条，心里沉甸甸的。
　　吴丁写好诉状送达法院，立案庭需在七日内立案。第七日的时候还没有接到法院的立案通知，吴丁到立案庭询问，在法院门口遇到人事部主任张克。他和张克打过招呼后径自来到立案庭，法官说，这件事不能立案，属于企业内部劳动争议。吴丁说不立案也应该有一个书面驳回，说明不立案的原因。法官语塞，他不知道吴丁也懂法。迟疑了一会，他说：“口头驳回就行。”吴丁这才想起法院门口遇到的张克，他此时的到来决不是一个偶然。吴丁有点失望，他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一下，是一条短信，短信的内容是让他去找某某法官。看看这个手机号码他不熟悉，回拨过去那边无人接听，但他还是按照那条短信的指引去做了，或许这是一次小小后门。又是一个七天，吴丁终于接到立案通知。开庭那天公司来了不少职工，还有电台、电视台和报社记者，他看一下四周，觉得有一股力量支持他。他抑扬顿挫地宣读起诉状：“清江发电公司在企业创一流过程中脱离实际，好大喜功，盲目投资造成巨大损失。投资近十亿的环保砖、保健水等七个项目疏于管理，连年亏损，给清江发电公司造成空前的债务负担，更有甚者……”
　　法官打断吴丁的发言：“这些内容与本案无关，你只需宣读诉讼请求。”
　　吴丁强调说：“这些事情与诉讼请求构成因果关系，存在逻辑关联。”
　　法官重复“与本案无关”那句话。吴丁不得不直接宣读诉讼请求。观众和记者的目光指向法官。到庭观看的职工开始嚷嚷起来：
　　“让吴丁念完，让吴丁念完。”
　　“还有这么多事，怪不得。”
　　“真是驴粪蛋子外面光。”
　　“钱都叫他们贪去啦。奖金越发越少，加班费都扣没了。”
　　“还加班费呢，劳保都扣发了！”
　　……
　　法官看看阵势怕出乱子，叫走了被告的辩护律师和清江发电公司人事部主任张克。张克被委派作为企业代理人出庭。几分钟后法官回来宣布休庭。吴丁与职工、记者们失望地离开。
　　第二次开庭是在星期一早八点，法院搞了个突然袭击，七点三十接通知，要吴丁八点到，否则视为缺席审理。走到法院二楼，拐两个弯，在一个连窗户都没有的屋子里，法官宣布开庭。这次开庭没有一个职工到场，更没有记者。法官取消了吴丁的法庭陈述，直接由被告进行答辩。吴丁就此提出异议，法官没有理会，吴丁隐隐觉得事情不妙，败诉的阴影笼罩着他。此时，他没有理会被告的答辩，急促的写出一份要求本案主审法官回避的申请：“根据《民事诉讼法》第四十四条第（三）款之规定，原告吴丁申请本案主审法官回避。”当这份申请交到主审法官手里时，法官的手没有伸出来，他有点发怵。吴丁信心满满。
　　吴丁又从门缝里捡回一张字条。清江发电公司这段时间和法院的财务账目来往频繁，且一名副院长在发电公司的亲属刚被提拔为中层干部，人事部办公室还破例招进一名临时工当干事，据说是主审法官的亲属……
　　是啊，又是一张字条，它从两个方面告诉吴丁。一方面是可能存在的行贿行为；另一方面是由此形成的关系网。吴丁又一次感到了压力。官司的前景即刻又蒙上一层阴影。但是，过程将告诉他，这不但是一场法律的较量，还是一场意志的较量，胆略的较量。狭路相逢勇者胜。此时的吴丁像一头斗红了眼的湘西水牛，不顾一切地往前顶。
　　那天，在法院门口，吴丁发现了公司的奥迪车，张克从车里出来，绕过一丛冬青，来到法院门厅。吴丁下意识的警觉起来，一直猫过去。就见张克停下脚步，拿出手机拨了拨，吴丁的手机就响了起来，赶紧按死，又响起来。吴丁跑到门厅外接电话。
　　“吴丁，别干这种蠢事了，别人是傻子能让你发现。”叭的一声关了机。
　　吴丁知道这是张克的电话。怎么就让他发现了？
　　第三次开庭还是突然袭击，八点十分接开庭通知，八点三十分开庭，若不能到庭将按缺席审理。显然，回避申请没有通过。刚刚坐定，主审法官直接点名：“由辩护人（他把“被告”两字省略了）答辩。”张克摊开辩词：“原告所称企业好大喜功，盲目投资，疏于管理，遭受巨大损失诸例，且不论它是否属实，都与本案无因果关系，更不像原告所说的把恶果转嫁给职工和变相处罚职工……”张克把“转嫁”和“变相”两个词咬得特别清楚，声音也很响亮。最后法官宣判：“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诉讼费由原告承担。”
　　走出法院吴丁把张克咬得很清楚的那两个词：“变相”、“转嫁”过了一遍电影。他还没来得及理解其中的真正含义。

　　四
　　一审不服打二审，吴丁很清楚这个程序。
　　二审开庭前，吴丁拿来一审的辩词，他理了理，看过几遍，突然觉得语塞，或许张克说的有道理，他所陈述的事实与下岗不存在因果关系，就是说企业要你下岗，那是企业权力范围。但是……但是什么？“变相处罚职工，把恶果转嫁给职工。”吴丁突然想起张克咬得很清楚的那两个词，这个时候他才理解其中含义。太好了，就抓住“变相”、“转嫁”，这样整个事件的因果关系有机衔接，内外关联，逻辑清晰，无懈可击。张克啊张克，没想到你一翘尾巴也能掉出屎来。
　　吴丁紧张地准备着二审的答辩，这次他觉得有胜诉的把握了。第一，二审是清江市人民法院，法官的素质肯定比一审法院高，对政策和法律的理解全面、准确。第二，他们远离清江发电公司，清江发电公司领导也不熟悉他们，有劲也使不上。第三，他们有一个院长接待日和错案追究制度。
　　“法院是人民的法院，是为人民讨回公道的法院，你只要有理、有据，你一定能赢。赢不了你找我。”这是吴丁在院长接待日得到的承诺。
　　二审开始了，好像没有那么庄重、严肃，就像是聊天。在一个办公室里，没有什么程序，比如开庭前的告知和交待，法庭陈述、法庭调查、法庭辩论等等。或许这就是《民事诉讼法》所称的简易程序吧。
　　“吴丁，你说给我听听。”法官发话了。
　　“清江发电公司在投资、经营、管理过程中存在失误，造成企业亏损、负债累累，本应追究企业管理者和决策者的责任，可是公司没有一个领导干部因上述原因受到处分或处罚，反过来将这些恶果转嫁到职工身上，变相处罚职工……”
　　“吴丁我打断你一下，你所说的转嫁恶果和变相处罚有证据吗？”
　　“有！让我们下岗，就是转嫁恶果。扣我们的加班费就是变相处罚。”
　　“好好好！”法官一连三个好。又问被告：“原告称企业什么什么失误、亏损、负债是事实吗？”
　　“基本是事实！”张克答道。
　　“追究相关人员的责任了吗？”
　　“这个这个，我们正在……”
　　“正在什么！”企业不能随便让职工下岗，下岗必须到社会保障局登记，说明原因，采取再就业措施知道吗？特别不允许经济裁员，你们发电公司主业还是很好的吗。垄断企业收入高，大家都知道。回去把这个问题处理好，不能转嫁、变相，要确保社会稳定，职工队伍稳定。”法官边说边站起来，算是审结完毕。
　　张克握住法官的手，说：“行，回去我给总裁反映一下。”
　　法官伸过手来握了握吴丁的手，说： “吴丁，安心回去，好好工作。”
　　一个月后二审判决下来了，蹊跷的是吴丁再度败诉。

　　五
　　李继萍总裁在外包养“二奶”，此“二奶”是清江发电公司财务副总监的妹妹。这位财务副总监长得漂亮，是一个标准的江南美女，40多岁了，皮肤还嫩得像20岁的花季少女。副总监当会计的时候，有事没事总往总裁那跑，掐准了总裁上下班时间，和他并肩进出办公楼，趁总裁夫人不在家的空当陪总裁聊天解闷。总裁上钩了，把这位江南美女提为副总监。这位副总监的妹妹更是漂亮，风骚迷人，有自己的公司，到处包揽工程。副总监把妹妹介绍给继萍总裁的时候，就不准备完整地要回来。
　　不知道是吴丁打官司出了名还是调查公司无孔不入。那天，一个名叫刘斌的人突然找到他，自称是某某调查公司的，还把一大摞江南美女姊妹俩和李继萍总裁床上的照片摊到他桌上。吴丁纳闷，自己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什么调查公司，怎么就冒出这么个公司，这么个人，还有这一大摞照片。来人刘斌说，你什么都不用管，也不用问，做你该做的事就行。吴丁想想也是，管他什么来头，能把他李继萍扳倒就行。他把照片复制几份，分散放存，这是他从警匪片中学会的。
　　怎么办？举报他？想了想，包二奶的照片只能说明生活作风问题，和案子也联系不上。看完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脑子里跳出一个念头：联系不上不要紧，只要把照片往他桌上一放，下岗问题就可迎刃而解。吴丁还是犹豫，下岗问题可能解决，但这分明是一种敲诈！这种做法不是他吴丁的作风，也不是他的性格。还是走法律这条路吧。这是一条正路。正想着手机响了：
　　“吴丁吴丁你还要吧！”是调查公司刘斌打来的。
　　“要什么？”
　　“你在哪，我去找你，见了面你就知道了。”
　　公园见面的时候，刘斌拿出一个小本在吴丁面前晃。
　　吴丁粗略合计，从××年×月×日环保砖工程送李继萍××万；××年×月×日保健水工程送李继萍××万……这些记录来看，七项工程下来共计190多万。这个笔记本是刘斌从清江发电公司财务副总监妹妹那里得来的。那天晚上刘斌除了美美地饱看这位美人裸浴之外，还从她客厅那张油画后面窃得了这个小本子。
　　吴丁坚信这次有足够的证据拿下这位红极一时的清江人物了。
　　吴丁走在马路上，他胳膊下夹一个皮包，只要穿过眼前这条马路，往左拐上那个坡，就是清江市人民检察院。
　　绿灯亮起的时候，他刚刚抬腿迈进斑马线，一辆摩托车飞奔着向他撞来。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人事部主任张克问他。吴丁说他没看清那个人，被头盔挡住了。然后支撑着身体要坐起来，伸手摸摸枕头四周：
　　“我的包呢，我的包呢？”吴丁问张克要包。
　　“什么包，我怎么知道你的包。”
　　“你快帮我找找，要是丢了可就麻烦了。”
　　“皮包里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吗？”
　　“有，有要紧的东西。那是李……”吴丁话到一半，想想张克的身份欲言又止。
　　“给你说了吧，包里有很重要很重要的材料，它关系到清江发电公司和几千名职工的命运。”……吴丁又昏睡过去。

　　六
　　“李继萍完了，李继萍完了。”
　　“环保砖、保健水亏损都是他捣的鬼。”
　　“一共查实800多万元。”
　　“副总监也抓起来了。”
　　“她妹妹也抓起来了。”
　　……
　　当吴丁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周围挤满了清江发电公司的干部职工，一条条爆炸性的新闻一股脑灌进他的耳朵。
　　李继萍，男，现年49岁，原清江发电公司总裁。该李以权谋私，先后在ISO系列认证中收受贿赂50万元；在环保砖、保健水等七个项目中收受贿赂196万元；在干部提拔任用中收受贿赂200余万元；在安排职工农业户口亲属就业中收受贿赂170余万元；在“创一流”等各种“形象”工程中收受贿赂260余万元；在……吴丁不再去想。李继萍罪孽深重，人民的审判，法律的严惩，是他咎由自取。

　　七
　　李继萍被送上法庭，清江发电公司职工都说是吴丁的功劳，其实吴丁也纳闷，直到现在他还不清楚，是谁把他皮包里的证据交给清江市检察院？是谁塞给他字条？是谁发给他短信？还有那个调查公司？还有一审二审的败诉？
　　那天吴丁和张克在大门口相遇，很是尴尬。
　　“张克。”吴丁不记前嫌主动上前打招呼。
　　张克看看四下没人，低声说：“吴丁，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你下岗的事我知道。”
　　“你知道？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三番五次找你，你愣说不知道！”
　　“那个时候不是不能说吗！”
　　“那现在能说了？现在能说我还不听了！”
　　“来来，上我那，我给你赔个不是。”张克拉着吴丁的胳膊往办公室走。
　　之前，李继萍在“园林假山、风景名胜、艺术殿堂”这些面子工程上的所作所为，引起职工的普遍反感，有抵制，也有反抗。起先是因为克扣加班费到人事部闹了几场，无果，职工怒砸了人事部主任张克的办公电话，后被派出所拘留，由此职工民愤骤起。后来他们以超时加班，克扣加班费为由把官司打到法院。事情传到丽江省电力集团公司，李继萍受到严厉批评，大为恼火。吴丁法律方面在行。煽动闹事，提起法律诉讼，状告到集团公司，肯定是他吴丁幕后指使。这是李继萍得出的结论。当时就要报复。
　　还有一次，企业ISO认证通过，李继萍接待完客人没有回家，让司机把他送到“百乐门”夜总会。地球人都知道“百乐门”夜总会有特色服务，每次消费都得上万元，还不是一般人想进就进得了，有暗号还要熟人引荐。李继萍东窗事发，差点撸了官职。后来李继萍得到消息，确定是吴丁干的。
　　“这两件事是我干的吗？”吴丁反问。
　　“不是你干的？”张克疑问。
　　“是，超时加班，克扣加班费这件事我在职代会上给李提过个人看法，可是事情闹得那么大，波及面那么广，全省电力都知道，还要我告发他？我也太没事干了吧！”
　　“是是，这件事李没有证据，也是猜的。”
　　“那‘百乐门’就有证据了？”
　　“不是你？”
　　“笑话，我告他？我牙根就不知道这件事，公司都传遍了我才知道。怪不得，我说怎么就得罪谁了，叫我一人下岗。”
　　“那会是谁呢？”
　　“该谁谁，反正不是我，如果真是，我也不会抵赖，我到是想这样做，和这种腐败分子斗争是我的光荣。”
　　“你看你，这种性格最容易让人利用。”
　　“什么利用不利用的。”吴丁很反感张克这种处世方式。
　　“我问你，行贿法院你知道吗？”
　　张克插上门：“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能再传。”
　　“什么传不传的，敢做还怕传。”
　　“是，一审、二审都是我送的。”
　　“包呢，那个包是谁捡的，是谁交给检察院？”
　　“是我。”
　　“是你？可能吗？”
　　那天李继萍办公室进来一位神秘的陌生人，张克知道这几天吴丁法院、检察院到处跑，李继萍也不断找人研究对策，恐怕来人与吴丁的事有关，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碰巧，那天张克刚出门就看见吴丁夹着个皮包拐过对面那条马路。张克加紧几步跟在他后边。不出所料，一辆摩托车从张克眼前飞过，径自朝向吴丁，把他撞出七八米。骑车人回过头来正要捡走那个皮包时，看到张克朝这边追来，便夺路而逃。张克捡起那个皮包并把吴丁送进医院。后来李继萍交待撞飞吴丁的那个人就是调查公司的刘斌，也是张克在李继萍办公室撞见的那个神秘的陌生人。原来刘斌将江南美人的小本子交给吴丁后他又去找李继萍，从那里讹了10万元。李继萍要刘斌制造一起车祸，把那个小本子抢回来，再给他十万元。
　　皮包里的揭发材料的确是张克交给检察院的，这个时候吴丁突然想起张克在法庭辩论时给他“转嫁”和“变相”的暗示。那是张克的故意吗？张克说那个答辩词不是他写的。
　　吴丁又想起那几张字条和手机短信，便追问张克。
　　“什么？字条？短信？”张克愕然。
　　其实，李继萍报复吴丁的真正原因，除了“加班费事件”、“百乐门事件”外，最关键的还是举报他买官卖官的揭发信。丽江省电力集团公司纪委接到检举信后，很快派出调查组，只因李继萍抢先得到消息，随即订立攻守同盟，使调查组无功而返。事后李继萍对举报他的嫌疑人进行逐一排查，排查结果，所谓的“证据”指向吴丁。
　　于是，吴丁下岗的事件发生了。吴丁冤极了。
　　李继萍获刑，铲除了企业身上的毒瘤，平民愤，树正气，职工无不欢欣鼓舞。心也顺了，气也顺了，干实事，干正事蔚然成风，很快扭转了亏损，还清了企业债务，职工福利、工资、奖金，加班费也得到正常发放。
　　而对于吴丁来说，他成了名人。职工的利益维权，工会受理的调解，企业的经济纠纷都委托他，找他帮忙。或咨询，或写诉状，或出庭答辩，他成了一个大忙人。
　　那天，张克找到他，说公司准备成立政策法规室，新任总裁让张克征求吴丁意见，要吴丁牵头。吴丁哪肯，他说不想荒废十几年的专业。张克说，学你这个专业的公司里有上百人。有律师证，能为企业挽回损失，争得荣誉，敢为职工维权，敢和腐败分子作斗争的有几个人？你说那边重？

　　八
　　那天，吴丁收到一封电子邮件，题目很特别：致英雄。
　　邮件告诉吴丁字条是他写的。但是这封邮件仍然没有署名。
　　他还说：比起你来我很惭愧，请谅解，我也想过明枪明箭和那些腐败分子斗争。但是我有顾虑，我有我的难处，所以我只能用那种方式做出我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真的很佩服你，全厂职工都感激你，你是我们的英雄。
　　吴丁终于知道那几张字条的来路，尽管他没有署名。一直到李继萍获刑后他都没有署名。
　　那条短信呢？吴丁仍为此纳闷，他会不会像写字条的人，在某一天，某一个时机，以某种形式，或者暗示，或者明说？
　　那天，为企业一桩经济案件准备材料，需要到移动公司查一个关联手机，吴丁顺便查一下发给他短信的那个手机。
　　营业员打开电脑，拿着他的律师证在那里比对，疑惑地转过头来：
　　“这不是你的吗？”
　　“啊，是我。怎么是我？”吴丁愕然。谁敢冒充他吴丁？
　　“你们办卡不是要身份证吗？”
　　“对啊，身份证原件，身份证复印件都可以。”
　　这下吴丁无语了，复印件他给过很多人：提公积金、办工资卡、上报先进材料。一年到头那个职能部门不用它两次三次。这怎么查？
　　还查什么！吴丁安慰自己，人民对腐败深恶痛绝，像过街老鼠。明有明的作为，暗有暗的作用，与环境，与个性有关。不能苛求人人都像他吴丁一样明枪明箭，敢于担当，敢做敢为。吴丁这样想着心里亮堂了许多。
　　这个时候，吴丁走在厂区，走进办公楼，就觉得写答辩词的那个人，发短信的那个人，发邮件的那个人，找调查公司的那个人就在他身边，或许是某个主任，或许是某个书记，或许是某个职工，或许他们都是。这些面孔告诉他，不是他吴丁一个人在战斗。至于谁发的短信，谁写的字条，谁找的调查公司已经不重要。正义终将战胜了邪恶，只是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达到共同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