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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牛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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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牛倌
李朝元
一
青竹村因青竹沟得名。青竹沟在青竹村北,上游是雷劈山。雷劈山如刀劈斧砍一般,高高的山峰被天雷一斧子劈下,将这山劈成两半,右侧山崖上便有瀑布跌落,流入青竹沟。青竹沟逶迤而行,来到青竹村北头,向右九十度一拐,像一条蠕动的蟒蛇的尾巴,甩向东去。
青竹沟两岸翠竹碧绿,紧密簇拥,到了茂盛的夏天,风吹竹梢,竹枝摇曳醉汉般两岸就碰着了头。此时,沟里的水,不知是自己不甘寂寞的绿,还是这翠竹染上的绿,天和竹和水绿成了一片。初春或深秋时,竹沟里的溪流慢慢变小,细细地连起一潭潭碧绿,像一串项链。
那绿茵茵的水中不时传来村妇嬉水的声音。岸边摆放着花色的胸衣,男人们只要看见这胸衣,便避得远远的,除非他们有着极厚的皮囊,如牛一般的厚皮囊,否则村妇们非得把他们撕烂不可!当然,也有侥幸者,偷偷从某个角度瞄上一眼。其实,不说一眼,就是两眼三眼都不甚管用。那洁白的肌肤都是浸在碧绿的水中,能看见的除了湿漉漉的头发,和窄窄的一条膀子上的肉肉,再想点什么也是枉然。可这场景总是诱惑,总让男人们不自在,痒痒的、惶惶的。
最接近这场景,过往最多的要算青竹沟岸上住着的牛倌。
牛倌住在青竹沟拐弯的坡地,坡地下沿靠竹沟边有两条小路,一条向东,一条向北,算起来是一条,拐弯处只是一个节点。向东的路是村民田间劳作行走的路,向北的路不但劳作行走,它还是一条放牛的通道,通往雷劈山方向。北向的路,一侧是依次抬高的土坎土崖,坎上崖上是一片片摇荡的庄稼;另一侧是斜坡,微风总是打着滚儿从尖尖的嫩叶上滚进竹沟里。这路,距青竹沟最远处有百余米,近处也就十几米。牛倌赶着牛群早起晚归,来来回回走在这北向的路上,只要洗凉的村妇们出来声音,只要那花色的胸衣晾在沟岸,他便最真切地听到看到。村妇呢?对他不甚提防,他还小呢。
原先牛倌不住这里。原先这处坡地也是耕地。牛倌三岁丧母,七岁丧父。父母一死,生产队长动了脑筋,占了他家两间瓦房,一间用作办公,一间用作仓库。选定这拐弯坡地,盖了五间草房。一间归牛倌,三间作牛圈,剩下一间置放生产队农具。牛圈盖好,牛倌便被赶到这里,跟着老牛倌放起牛来。
牛倌长到十二岁,算是放牛出徒。老牛倌百病缠身,又终身未娶,队长许可他可歇可作。老牛倌也就歇歇作作。歇的时候,便找瞎子闲聊,向瞎子炫耀自己如何偷看在青竹沟洗凉的村妇,还模仿大黄趴在花婆身上的行为,让瞎子羡慕。瞎子才不羡慕呢,瞎子有寡妇。瞎子不但不羡慕,还唬老牛倌说,若那花婆生出个人不人,牛不牛的小崽来,再论你个□□罪,杀头都有可能。恐惧之下老牛倌服下毒鼠药“畏罪自杀”。
老牛倌死后,牛倌便打单居住,放牛可以,打单居住他害怕。荒坡野岭的,他怕鬼。抬眼望去,雷劈山岩洞口、石檐下摆放着一个个金坛,里边都是死人的骨头。金坛用陶土制成,高约一米。亲人去世,土埋若干年,尸肉化尽,开棺检出尸骨,用草纸包,仿人蹲姿,将骨头一块块放入金坛,红布覆在口上,盖上盖,置放在岩洞口、石檐下,等寻得一处风水宝地筑坟掩埋——称为迁葬(壮民族“长阈限”的一种情感表达方式)。那金坛黑夜里时不时冒出星星点点的光,村民称它鬼火。牛倌闹,不肯独自居住在这荒坡上,队长安慰他,说世界上根本没有鬼。牛倌不信。队长让基干民兵背着火枪,陪他过了十个夜晚,还给他买了个三节手电。妖魔鬼怪都怕光,电光打出两里路,啥妖魔鬼怪都得逃之夭夭。牛倌喜欢三节手电,拿它在村里炫耀,同伴们很是羡慕。后来牛倌说他闷,没人陪他说话。队长说,和牛说话。牛又不会说话,牛倌说。牛不会说人话,牛会说牛话不就得了,老牛倌就会说牛话。牛倌想起老牛倌的确会说牛话,“哞”地一声那牛便抬头,“哞哞”两声那牛便停步,“哞哞哞”三声那牛便撒腿奔跑……队长接着说,牛还会结婚生子咧,将来你也要结婚生子,让瞎子给你找个老婆。队长知道瞎子和牛倌关系好。牛倌咋一听很是高兴,可转念一想,瞎子都没有老婆,他怎么给我找老婆?牛倌的一句反问将队长的话堵在半道。队长愣了一下,正在脑子里找词。不想牛倌自己找到答案,说:寡妇是他老婆?队长连忙说:哎,对对对,牛倌真聪明。想到自己也能娶老婆,一兴奋,牛倌果然就顺从了。
农忙开始,队长到牛圈牵牛耙田,顺便给他说,我让瞎子给你作个伴吧!牛倌当然高兴,他和瞎子玩得拢。瞎子住他家隔壁,常常去找瞎子玩。一来充当瞎子腿脚。瞎子找家什,牛倌眼疾手快,话音刚落,家什已经递到手上。二来充当瞎子耳目。只要牛倌在,那垫子下的钱儿,柜里的酒儿、烟仔、茶叶妥妥地稳。牛倌的小手常攥着瞎子奖励的糖果,伙伴们很是羡慕。
瞎子有两样宝贝。一样是脱棉机。不知道这脱棉机是哪辈子传下来的,油光发亮,边角浑圆,链条、齿轮、踏板、辊轴样样好用。同样不知道这脱棉手艺是哪辈子传下来的,传着传着传到瞎子手里。青竹村和附近村庄收获的籽棉都靠它脱粒。接过籽棉,放往台面,脚板一踩,双手一送,那棉籽,颗是颗、粒是粒,光溜溜地脱出来堆在手边;被辊轴挤出的棉花,蓬蓬松松,像天上扯下的白云堆在机器下边的布囊里。另一样是竹棍。竹棍是瞎子明亮的眼和伸长的手。走在村里,棍子一扫,便知道路高低,通往何方。棉花轧好,工钱递过来,瞎子稍一触摸,说:对了。村民便推门出去。也有糊弄他的。接过钱币,手指稍一触摸,察觉不对!根竹棍横扫过去,村民便抱头鼠窜,连那脱好的棉花都不要了。这还不算,瞎子扫棍出门,站在大街高声骂:嘲腻妈的XXX,谎我个瞎子不怕天打雷劈!引来村民无限同情。
外村有个漂亮寡妇,隔段时间来找瞎子,如若嫁给他也就罢,偏偏不嫁,搞得流言蜚语满街飞。队长心烦,生产队的事都操心不过来,哪有闲暇去管瞎子的事。眼不见为净,队长决定把牛倌隔壁置放农具的屋子腾挪出来给瞎子住,让他远离村庄。队长把决定告诉瞎子,瞎子正求之不得呢!瞎子想牛倌了。帮他搬过脱棉机、日常用品、家具,还给他打了一张双人床,铺上几层棉花垫。瞎子搬来,队长给牛倌说,这下不但可以和牛说话,还可以和人说话了。牛倌比瞎子还高兴,从大黄背上一个筋斗翻下来,把队长碰了个趔趄。
二
牛倌和瞎子就此开启了全新的邻里生活。
瞎子会种菜,原来打邻居时是自己种,现在打邻居是牛倌种,瞎子指挥。菜园就在屋后。翻地时瞎子教他先撒一层牛粪再翻土。牛圈里有的是牛粪,牛倌撮来牛粪,撒一层牛粪,翻一层土,播上菜种,再下到屋前的水沟提来清水,淋上去。等长成小苗,清水、粪水轮换浇。那菜芽儿碧绿碧绿的,菜根白白脆脆的,用手轻轻一折,“嘣”地一声,菜根便齐口断裂。瞎子还会炒菜,牛倌摘来菜,到坡下的青竹沟里清洗。洗好,瞎子教牛倌放油。放多少油?用调羹量,大约半调羹。等油稍微冒烟,就把菜丢进去,不停地搅动,等菜缩水、变蔫了,再放点盐,就可以出锅了。牛倌按照瞎子教的步骤做好了饭菜,上桌吃饭。瞎子尝了一口,说:盐放多了,油放少了。牛倌想,你这瞎子,乱指挥,让我放多我放多,让我放少我放少,做得不好都赖我,下次你自己来。瞎子果然自己来,菜做得很好吃。牛倌弄不明白,瞎子瞎子,怎的估摸这盐啊油啊放多少?怎的估摸这菜炒到啥程度起锅?算了,做不好才好呢!让瞎子做,自个儿省心。但是,菜还是要摘,还是要洗,于是只是摘菜洗菜。瞎子骂他,教你手艺你不学,偷懒,和我这瞎子较劲成何体统,等你长大,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看你咋能,喝西北风?牛倌似乎被骂醒,他不怕喝西北风,他怕娶不到媳妇。瞎子骂过,牛倌也想过。牛倌还想,骂啥骂?骂自己还差不多,自己本没媳妇,还骂我,谁服气?不行你娶个媳妇给我看看,那才是榜样。等肚子饿了,又想,瞎子瞎子,和个瞎子叫啥劲,然后去摘菜,去洗菜,回来拉过砧板切菜。切菜也有学问,瞎子教过他,菜叶要切大,菜根要切小,炒菜时先放菜根,炒到一半再放菜叶。但牛倌分不清“一半”指的是什么,是时间的一半,还是菜根炒熟程度的一半?他懒得问,心想管他呢,架上锅,不等锅热菜根菜叶全都放进去,加进水煮。瞎子正在轧棉花,踩着机器踏板来回转,那棉籽被挤在两个滚轮中间,软软的棉花被辊轮带下去,落到机器下边的大白布囊上。轧完,将棉籽撮到傍边的箩筐,再从大白布囊上捞出棉花用包袱捆好,等客户来取。客户不要棉籽。可棉籽的用场不比棉花差,可以榨油,可青竹村没人识货,或许有人识货,却没钱投资买那榨油的机器。瞎子要这棉籽,瞎子有大用场,他给寡妇留着。瞎子做完一套活路,牛倌炒好菜做好饭。你没照我说的做?照了!瞎子去摸竹棍,要打牛倌。牛倌眼疾手快,将那竹棍先抢过来。摸不到竹棍,瞎子抓起筷子,骂:嘲腻妈。照牛倌打过去。牛倌一偏身,筷子打在肩膀上。这瞎子这瞎子,真是糊弄不得!再炒菜,用调羹量油,用调羹取盐,切完菜端给瞎子摸。瞎子稍一过手像触摸钱币,行,炒去把。牛倌倒油进锅,等油锅吱吱冒烟,才将菜根丢进去,炒到一半再丟菜叶。为这“吱吱”声,牛倌没少挨瞎子的竹棍扫。瞎子说,辨别声音这难?我个瞎子尚可辨得,你耳聪目明,手脚灵巧,难道死了心思不成?油一倒下去,即使不听,看那飘起来的油烟总是没问题吧!牛倌记住这话,却懒得反驳,你个瞎子咋个看见油烟飘起来?只要牛倌照样做了,菜就炒得很好吃。再炒茄子。拿着个圆圆长长的茄子不知如何下手,懒得问瞎子,举刀就剁,倒也剁得均匀,油锅一冒烟,丢下去,煮成一锅软棉花,熟了,起锅。好吃好吃,瞎子夸奖牛倌。好吃个屁!软得跟棉花,还好吃?学得快学得快,瞎子表扬牛倌。快个屁!谁跟你学了,啥时候跟你学了?跟你学的是炒叶菜好不好!个死瞎子,瓜菜叶菜辨不清!牛倌摘来带着花蒂的南瓜,照着茄子的样子一块一块地剁,又照着煮茄子的方法下锅煮,结果煮成了一锅稀烂的粥,筷子都夹不起来。瞎子骂,两样的果你咋一般做?老茄子和嫩南瓜你分不清?你个兔崽子,脑筋死哪去了?牛倌不说话,心想,不都是按照你喜欢的方法做的吗?怎么到了南瓜就不好吃了?牛倌不理瞎子,自顾自的用调羹舀着吃,觉得味道很好。心里嘀咕,穷瞎子,瞎成这还挑三拣四,甭管他,我觉得好吃就行。瞎子见牛倌不反抗,没犟嘴,以为听进了他的话,没再训他,也没摸竹棍扫。牛倌骂瞎子是“穷瞎子”。其实瞎子不穷。表面上看,瞎子很穷,所以牛倌以为他穷。瞎子穿着破烂的衣服,用着缺腿裂面的凳子、有几道裂缝的磁碗,还有崩去一个角的铁锅。唯一证明他不穷的是那张双人床,却还是队长撵他到这牛圈时请木匠打造的,是队长亏欠他的弥补。瞎子凭脱棉手艺挣得的钱,在青竹村,即便算不上首富,排个第二富、第三富还是没有问题的。所以该称他老板,或总经理,或总裁才对。却瞎子从不露富,倒不是怕反腐反贪,也不是怕村民谎他的钱偷他的钱,瞎子有着别样心事。所以,牛倌骂他“穷瞎子”,决然是骂错了。骂他:你瞎了,看不见。那也不叫骂,本来是瞎,再骂便是一句废话。骂他穷骂他瞎,瞎子从不在乎。不在乎也骂,仍然骂,因为牛倌再找不到骂他的词。
瞎子想吃肉,便吩咐牛倌去买!说着,从床垫下拿出一块钱。牛倌说不对,这张不是一块钱,那张才是。瞎子扬手打过来,准确地落在牛倌的额头上。牛倌乖乖去买肉。肉买回来,问瞎子怎么炒?瞎子怒他,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走路?牛倌顶嘴说,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咋拉。你才没见过猪走路!瞎子被牛倌将话堵在那里,生了几分钟闷气。自己的确没见过猪走路,倒是牛倌见过,意识到骂错了,便声平气和教牛倌炒肉,做示范给牛倌看。先炼肥的,舀出油,再放进瘦肉炒,炒个半熟,然后放菜,最后放盐。肉菜炒好了,瞎子分出一大一小两碗,大碗归自己,小碗归牛倌。牛倌生气了,他从小碗里夹出肉来,扔到瞎子碗里,说道:“不稀吃!”“咋啦?”瞎子问。牛倌不语。瞎子说:“你正长身体需要补充营养。”牛倌觉得瞎子恶心,假惺惺的,要补充营养怎么不给我大碗?他三口两口吃完饭,碗也不洗,就倒床上睡觉了。他睡不着,觉得父母仿佛站在眼前,便流出泪水,又觉得自己孤孤单单的,没人怜没人疼,于是抽泣起来。那边,瞎子听到哭声,说道:“给你吃给你喝,一分钱都不让你出,你还觉得委屈了?大人大碗,小孩小碗,这有什么不妥?从明天起,你自己管自己的事,别来占我的便宜,看你怎么过?”牛倌想,不贪就不贪,谁稀罕这破肉。不和瞎子搭伙,要花自己的钱,这时,牛倌才想起生产队还欠着他的钱,他挣了一年的工分,钱却没给他结清。牛倌去找队长,队长让他去找会计。牛倌又去找会计,会计说没钱,要等花婆下崽卖了钱才能给他,顺手从口袋里摸出几角钱,塞进牛倌的领口。牛倌气鼓鼓地回到牛棚,翻自己的枕头,翻出了几块钱。有了这些钱,牛倌觉得用不着看瞎子的脸色了。很多天过去了,牛倌确实没再看瞎子的脸色。又过了几天,钱花光了,他估摸床垫下应该还有钱,就去翻床垫,结果连钱的影子都没看到。
上哪去了?正在疑问,瞎子那边用竹棍敲墙,墙是黄土舂成,声音很小,牛倌只听到一丝丝,没太在意。瞎子使劲敲,声音大了牛倌才听见。死瞎子你要干啥?牛倌不再骂他穷瞎子了,因为他知道瞎子比他有钱。瞎子骂道:死崽子!过来吃饭!瞎子担心牛倌饿肚子,接着又骂:死崽子!说你两句就恼了,吃我的用我的,还说不得你、骂不得你?你这是白活!家务不会做,日子不会过,看你以后怎么娶媳妇?牛倌心里不服气,心想,是我不会做家务吗?我炒茄子可没让你教,你还一口气吃了三大碗呢。那边,瞎子还是骂,命令般提高嗓门道:死崽子,快过来煮饭炒菜,我的肚皮都贴后脊梁了。牛倌耷拉着脑袋走过来,该做啥做啥。做好饭菜后,他盛好自己的那份,自己吃起来,也不叫瞎子。瞎子竹棍一扫,扫到了凳子,然后坐下来吃饭。牛倌问:我床垫下的钱是你拿的吧?瞎子反问:啥钱?牛倌说:啥钱?钱就是钱!又不是给鬼烧的纸钱。瞎子故意把话岔开:给鬼烧的纸钱我哪知道?牛倌仍然追问,你没拿?这牛棚就咱俩,难道钱是被老鼠叼走了?分明就是你拿的。瞎子骂道:死崽子,我都是为你好,我拿你钱干什么?我床垫下压着一大把钱,你没看见?你才眼瞎了呢!牛倌说:明明是你眼瞎,怎么还骂我瞎!我要是也瞎了,谁和你作伴?谁给你煮饭吃?瞎子说:死崽子,我那是骂你,你听不出来啊?我岔开话题是因为你一口咬定是我拿了你的钱,来牛棚的人多着咧,牵牛犁地的、来屋后干活歇息的、进屋讨水喝的,怎么就认定是我拿的?牛倌无话。
后来,他们又闹过几次,像家猫家狗一样,闹闹和和,和和闹闹。每次都是瞎子用竹棍敲墙,喊着“死崽子”说你两句就恼了,吃我的喝我的,还说不得你、骂不得你?然后牛倌还是会过来煮饭炒菜。吃完饭后,瞎子该轧棉花轧棉花,牛倌该放牛放牛。两人就像父子一样。不知情的外人以为就是父子。队长觉得做了件好事。瞎子有牛倌照顾,牛倌有瞎子教养,慢慢就长大了。
三
牛倌长到十三四岁,掐指一算,他和牛群在一起生活已经有四五年了。牛倌放牛的本事不够熟练,加上牛群缺少老牛倌调教,越来越不听话。牛群不听话,牛倌用鞭子打,用木棍抽,抽牛的木棍比瞎子打人的竹棍粗得多。可牛群依旧不听话,稍不注意就跑到地里嚼庄稼。主人跑来找牛倌索赔。牛倌理亏,队长从牛倌的工分里扣钱赔给人家。队长扣他工分的时候也很不情愿,于是想办法教他如何避免损失。队长给他说,你得和牛说话,和它聊天,老牛倌没教你吗?队长说过,摸了摸那厚厚的牛背,摸摸它的头,它的嘴。吃草吃草。队长抓起一把青草塞到牛的嘴边,给牛倌示范。那牛舌头一卷,一大把青草卷进嘴里,咽进肚里,再抬起头来,哞哞地叫,牛倌笑得口水拉出两寸长。队长说,这就是和牛说话。牛倌领会队长意思。牛倌开始和牛说话,摸摸头,摸摸嘴,摸摸脊梁,拍拍脑袋,拍拍屁股,这边这边,回来回来,走走走,跑跑跑……说了一大堆。领头的大黄,数它聪明,慢慢地听懂牛倌的牛话。
天光亮的时候,队长过来给牛倌说,要用几头牛耙田犁地,说着打开牛栏牵出包括大黄在内的几头青壮牛走了。牛倌吃过早饭,拿起牛鞭和棍子去解余下的老牛和小牛。解牛时顺手将那棍子扔往一边——今天牛少,不用棍子,鞭子就行。牛倌将解下的牵绳绕在两只牛角上,再套上牛笼嘴,鞭子一抽,那牛群排着整齐的队伍走在通往雷劈山的土路上。
有时候牛倌喜欢骑在大黄背上指挥牛群,有时候喜欢徒步,跟在牛屁股后指挥牛群。今天,大黄耕地去了,他不想骑别的牛,便跟在牛屁股后边指挥。刚出牛圈牛群还算听话,顺着牛路温顺地走着。牛群里除了大黄、花婆有名字,其它的不是没有就是名字不好听。牛倌趁此悠闲倒出脑子给牛起名。牛倌是牛群的国王,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他要给牛取下自己认为最好的名字。黑不溜秋的叫黑鬼,黄灿灿的叫黄泥巴,和花婆一样颜色的小牛叫春妮,调皮不听话的叫瓜子,眼睛总是屎巴拉的叫瞎子。“春妮”取自村子里牛倌最喜欢的女孩,“瓜子”取自村子里牛倌最要好的朋友,“瞎子”便是和他打邻居的瞎子。还有几头,牛倌看不出它们的特点,一时也想不起取啥样的名字,暂且搁着。
牛群走去一段路程,乱了起来,有的跑到土坎上,有的跑到土崖下,虽然套着牛笼嘴吃不到庄稼,但那有力的牛蹄子踩过去,庄稼没得活。牛倌举鞭子打,边打边骂,死你个黑鬼,死你个黄泥巴,死你个瞎子。对于春妮,对于瓜子,牛倌从来不打不骂,有着持久的耐心牵着牛鼻绳走上正道。
连打带骂,牛群终于到达雷劈山下。那茵茵绿草,在风的翔动下,一浪一浪起伏翻滚。牛倌给所有的牛摘下牛笼嘴。牛群啃嚼着嫩嫩的长长的青草,喳喳喳,悦耳的声音传的很远。
牛倌去抓鱼,雷劈山下的溪流里有很多小鱼,小鱼时聚时散,忽而一沉,忽而一跃,然后溜了。牛倌湿了一身水,一条没抓着。牛倌去偷地里的玉米,折一根树枝插进玉米屁股,点燃极具油性的杉树枝,将玉米置于火上烤,颗粒爆裂的时候取出来,青竹村人叫做煨玉米。人人都会煨玉米。吃厌了煨玉米吃煨红薯。不过煨红薯做来繁琐,选来大小不等的土坷垃,垒成宝塔状,中空,下部留有一口,杉树枝烧进口里,待土坷垃烧红,顶端捅一个洞,放进红薯,棍子或者镰刀猛击,被击碎的炽热的土坷垃将红薯死死闷进它的怀抱,十分钟或者更长一点时间,甜滋滋的煨红薯送进口里,无比香甜。鸟肉是牛倌的美餐,仲春,雏鸟笨飞,手一松,一颗石子飞出去,鸟便落地,收起弹弓,也是杉树枝烤着吃。煨玉米、煨红薯、烤鸟肉常常是牛倌的午餐。渴了,雷劈山不光有瀑布,还有石缝里、土崖下冒出的泉水。青竹村人不叫泉水,名字太雅,让人笑话,叫做闷水。怎就叫成“闷”?青竹村的村民肯定解释不清,其实“闷”是古壮语译音,现在的村民知之甚少。牛倌的午餐大致如此,也有例外,那是瞎子高兴。瞎子将昨天的剩饭用芭蕉叶包裹,茅草缠绕,递给他。瞎子最高兴的时候,是将那剩米饭拌进油盐,锅里炒一遍,也是用芭蕉叶包裹,茅草缠绕递给他。也有自己高兴的时候,找一处绿草丰茂的阔地,将木桩打进土里,牛绳系在木桩上,牛便以木桩为圆心,吃着这圆圈内的青草,牛倌就放心回牛棚和瞎子一起做午饭吃。
火烧云烧起来了,牛群知道该回家了。牛倌收拢牛群,踏着一路尘土往回走。那牛又不听话了,到处乱窜,费了一身力气,出了一身汗,终于将牛群拢进牛圈。今天的牛倌一身疲倦,倒在床上不说话。瞎子问,咋了?牛倌不理——死瞎子怎个知道放牛的辛苦?瞎子还真的知道这辛苦,因为瞎子感知阳光没有了热度牛倌才拢牛进棚,估摸是牛倌遇到难处。瞎子在墙那边喊,吃饭吃饭。牛倌过来吃饭。瞎子说,明天给队长说,耙田犁地用别的牛,别用大黄了。牛倌问,为啥?瞎子说,大黄是牛大王,是头领,大黄不在,群龙无首,那牛群就乱。牛倌似懂非懂。瞎子再解释说,大黄就是队长,大黄也是你爸,社员都听队长的,孩子都听父亲的。牛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而,他又想到,队长能听自己的吗?自己又不是队长!于是,牛倌忍不住问了出来。瞎子不耐烦,一竹棍扫过来,牛倌胳膊挡过。队长不听牛倌的,队长听瞎子的,再用耕牛时队长留下大黄。
此后,牛倌每天训练大黄,是瞎子教的招数。屋前便是水沟,屋后还有菜叶,地里还有落下的红薯,地头还有村民匀出来的玉米苗,瞎子锅里还有馊味的饭菜……牛倌给大黄洗澡,喂它吃菜叶,吃红薯,吃玉米苗,吃馊味的饭菜。吃好喝好住得也好,牛倌驯服了大黄。大黄很听话,大黄一听话,牛群跟着大黄听话。出去,出去,上雷劈山,大黄屁颠屁颠带领牛群上山。火烧云了,回去了,回去了,大黄便带领牛群往回走,走进牛圈。甚至是:牛倌不用拴绳,不再关闭牛圈大门,时间一到,大黄统领着牛群或上山吃草,或回牛圈睡觉。当然,那牛笼嘴还是不能少,毕竟它们都是畜生。
四
一阵小雨刚过,大黄突然撵着花婆跑。花婆身上是一块块白色和黑色交错的图案,所以称它花婆。花婆是牛群里最有资历的母牛,身边许多牛不是儿子辈就是孙子辈。花婆跑到一处树林边停了下来,牛倌判断绝对不是花婆跑不动,花婆力气大着呢。大黄撵到花婆跟前,花婆原地打转。大黄闻它屁股,牛倌想笑,这臭屁股有啥好闻的。牛倌想起瞎子,瞎子拉屎从来不擦屁股,屋里臭气熏天,牛倌给他说过,门口是青竹沟,不会到沟里洗洗屁股?瞎子用竹棍扫他。牛倌挨了一竹棍,笑自己,这不活该挨打,瞎子瞎子,怎得方便下到青竹沟里去洗屁股?牛倌不同,身上也不怎么干净,也有臭味,但牛倌屁股绝对不臭。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除了隆冬天气冷,洗不了屁股,其它时间都可以洗,特别是夏天,牛倌几乎天天下水洗凉,顺手摸一把屁股便干净如新,就是不摸一把,那潺潺水流也会将屁股荡干净。想着想着更加笑那大黄闻那花婆的臭屁股。等下午收牛,赶它们到青竹沟里冲一冲凉,将所有大牛小牛、公牛母牛的屁股都洗洗干净。抬头间,见那大黄骑上花婆的臭屁股,牛倌跑过来,照准大黄就是几棍子。棍子打在大黄背上,一股烟尘卷起来,大黄纹丝不动。欺负,欺负,叫你再欺负花婆,又是几棍子过去。以往,大黄也挨打,花婆也挨打,其它牛也挨打,打过便听话,老实了,个别不老实的就满地窜。今天大黄咋了,怎么就打不怕,打不动,打不跑。牛倌改去打花婆,一棍子打过去,大概是打狠了,花婆撒腿跑去。
晚上吃饭,牛倌把大黄和花婆的事说给瞎子听,瞎子的竹棍子照样扫过来。死瞎子,你咋了?没惹你没恼你,打我干啥。你该打。咋就该打?那大黄和花婆正行事,你不避开,反而打它,那牛犊是咋来的?你是咋来的?没那花婆,没那大黄,怎有这一圈牛?没你爸骑你妈咋有你?死瞎子!咋扯到我身上,我又不是牛,我爸我妈死了多年,更惹不上你,扯他们身上干啥?牛倌觉得窝气,伸手去抓瞎子的竹棍,抓住一端,要给他扔了。竹棍另一端靠在瞎子腿上,瞎子抓起竹棍这端,你拉我扯,两个拔河,牛倌肯定拔不过瞎子,一撒手瞎子跌了个屁股墩。牛倌第一次战胜瞎子,开怀大笑,得意地走了。死瞎子,我都比牛高了还怕你!
火烧云烧在天边,大黄大黄,回去了回去了,牛倌唤大黄。往日,到了这个时候,只要牛倌一声唤,大黄便带领牛群走上那条回家的土路。只要走上土路,一路向前,回到牛棚,进牛圈,掩上牛栏,一天的活路算是完成。可这些天大黄常常不听唤。大黄不听唤,惹怒了牛倌过来就打,打完大黄打小黄,打完小黄打花婆,打完花婆打黑鬼,一个个打,一个个吼。牛总算拢齐了,大黄在前边领路,牛倌松了口气,在后面自在地跟着走。走着走着,大黄突然一蹿跳下路边土坎,踩踏了一片庄稼。牛倌怒了,举鞭猛抽过去。大黄再朝前跑,朝沟边跑,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撂在沟岸边的草丛,大黄跑到衣服边停下脚步,闻了闻,似乎问到好味道,舌头舔那内裤,牛笼嘴套着,舔不到,就用牛角挑起。青竹沟里洗凉的村妇看见了,大吼起来:牛牛,谁家的牛!牛倌知道大黄闯祸,飞似地跑过去抓着牛鼻绳,拉泰山般将牛扯到路上。
村妇不干了,都说牛倌瞄见她们,撵到牛棚要打牛倌。牛倌说,我哪瞄见你们?就过去牵了会儿牛,啥都没看见。村妇不信他的狡辩,非要惩罚。瞎子出来帮腔:他还是个孩子,看见了也不懂,大黄骑在花婆身上硬是叫他打下身来,你说他懂吗?都比牛高了还不懂?村妇不管,反正他瞄见了,必须惩罚。牛倌起来反驳,都没在水里,我瞄见啥?谁还稀瞄你那身破肉!不是大黄跑,闻那内裤,我才不稀得过去呢。瞎子听出来了,不是牛倌故意,是大黄闻那内裤才过去的。瞎子帮牛倌说话:大黄闻那内裤的臊味才跑过去,祸是你们惹的,反过来赖牛倌?一个村妇说,大黄能闻出女人味?骗鬼去!明明是故意,找借口瞄我们。另一个村妇说,他没瞄咋知道我们没在水里,分明是瞄了,才说这话。瞎子再说也无济于事,村妇消除不了怒火,腿脚并抓,将牛倌荡秋千般扔到土崖下的刺蓬里。
牛倌忍着疼痛,一根一根把肉里的刺拔出来,剔出来。牛倌不明白女人的身体咋就这般金贵,就瞥了一眼,便疯狗般一齐扑上来对付他。
这次瞎子不打牛倌,坐在牛倌床上摸着他的额头,想告诉他男女之事,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他还小,不该知道年纪外的事情。于是给他讲了个可怕的故事,说的是两条蛇缠在一起,被农夫看见,将它们打死,晚上两条蛇变成两个妖怪,一个专吃农夫的肉,一个专啃农夫的骨头。大黄骑花婆,和蛇缠在一起同一个道理。牛倌恐惧,这故事便牢记在心,不再打大黄。那次,花婆再次奔跑,大黄仍然追去,牛倌决定不理。收牛前,花婆跟在大黄后边跑回来,归了队。火烧云烧起的时候大黄温顺地领着牛群,沿着土路回到牛棚,进了圈。
后来,花婆肚子越鼓越大,瞎子不许牛倌碰花婆的大肚子。牛倌问,又咋了?莫非又有妖怪吃人不剩骨头。瞎子说若是碰了,花婆会阿出一地血,最后死去。牛倌仍然记住瞎子的话,不碰就不碰。牛倌也怕血,特别是一地血。牛倌小时候见过队长杀牛,淌了一地血,牛便轰然倒地,可怕极了。花婆生下牛崽的时候,牛倌这才知道,那花婆肚子里原来藏着个小牛犊。小牛犊掉下来实在可怜,撑了又撑,撑了又撑,连撑了无数次才勉强站起来,含过花婆的□□就成了活生生一头牛犊。牛倌这才晓得瞎子没骗他,骑上牛背上的牛不能打,肚子鼓的牛也不能打。牛倌想着想着,觉得这瞎子也蛮好,教他做饭做菜,供他吃喝,还教他照顾牛群。自从父母离世,牛倌再也没有人疼爱,想着有瞎子疼爱,心里暖暖的。他想念邻屋的瞎子了,推开门,叫了一声:
“瞎子叔。”
瞎子咋一听,不相信自己耳朵,疑惑地问:
“你叫我啥?”
牛倌不说话。瞎子愣过神来,补充说道:
“你叫我叔?你叫我爸吧。”
牛倌想夺过竹棍打瞎子,又想,还是算了吧,懒得和他较劲。
五
那天,牛倌收牛回来,看见屋外拉了一根绳子,挂满了瞎子的衣服、被褥、蚊帐。牛倌奇怪,瞎子学干净了?要干净应该先干净屁股。牛倌让牛群自己进圈,先过来瞧瞎子。果然,瞎子蹲在那只破木盆上洗屁股。牛倌再打量屋里,呵,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瞎子,你咋了?讲卫生了?我早说过,你那屁股臭死了。瞎子半蹲屁股,上上下下抖着屁股上残留的水,觉得抖净了,站起来,提上裤子,腰间一根黑色的布绳交叉过,勒了一下,再交叉,打了个结。仍然不理牛倌。
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挂红灯/二月里来刮春风/我和妹仔路相逢/三月里来花儿香/沟里看见妹洗凉/四月里来采榆钱/想讨老婆没得钱/五月里来蝴蝶飞/身边想个老婆睡/六月里来麻油香/老婆睡在我身旁……
不晓得这是谁编的歌,哪个朝代传下来的山歌,瞎子一高兴就唱这支歌。小时候牛倌和瞎子住隔壁,时不时听他唱,成了牛棚邻居后,还是第一次听他唱。瞎子不理牛倌,系好裤子后竹棍一扫,扫到一张凳子,牛倌正好站在凳子旁边。让你不理我,让你不理我。瞎子挪过屁股往下坐,牛倌嗖地一下抽掉凳子,瞎子一个后仰,倒在地下,牛倌哈哈大笑。狗崽子,我让你逆。说着,抓起竹棍横扫过来。牛倌知道他会扫,瞎子仰倒时牛倌已经跑了。瞎子只得骂,连连地骂。骂够了,牛倌再问,说还是不说?又洗屁股又洗衣服,屋里还整得这干净,啥事嘛?瞎子压低着吼声,命令道:小崽子,去屋后摘菜去。说完,从床垫底下抽出一块钱,放在身边凳子上。摘菜回来去买肉,今天都吃大碗,不用你做。不用我做,你做?牛倌问。我也不做。瞎子回答。见牛倌不动,再抓起竹棍高高扬起来。去还是不去?去去去,我去我去。
牛倌摘菜回来,一进门看见一个女人,将那洗净的菜筐、砧板、铁锅、磁碗就位摆放。牛倌站在门口愣了。从来瞎子的炊具都是乱放,脏兮兮的,碗筷用完扔边上,攒上几天一起洗,随便洗随便放,根本没有章法。牛倌是第一次看见瞎子家如此整洁美观,像极了新郎结婚的场所。其实,牛倌也没见过新郎结婚的场所。平时,村里人结婚,噼哩啪啦放鞭炮,听着鞭炮响过去凑热闹。热闹的场面倒是看得到,可那婚房、厨房是决然看不到的。他没有资格,凑上去的时候,往往被赶往一边,嫌他脏,怕他偷。客人们吃酒,他在旁边流口水,好心的婚家给一碗白米饭,夹上几块红品肉。那抠门的婚家,去去去,一边去,驱赶他。他又没有红包,他又没有父母牵手,他又没穿新衣,婚家怎会理他,款待他?牛倌想着村里的婚事,狐疑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位新娘,可她又没有新娘红艳艳的衣装。再看:女人一条长长的辫子拖到屁股;着单衣一件,蓝底红花;裤子确定是灰色的,笔挺笔挺,两侧还残余一条折印;脚上是一双方口扣带布鞋,鞋底边雪白雪白。她不像村里任何女人。牛倌将这女人和自己所见过的女人一一比较,都无法找到她的类似。管她呢,反正进了瞎子家,给瞎子侍弄着活儿,肯定是瞎子的亲戚。
“叫……叫……”叫什么?瞎子知道牛倌摘菜回来了。瞎子想让牛倌尊敬地叫这个女人一声。可“叫”字到是说出了口,往下的“称呼”瞎子一直没想好。
自从这个女人踏进这牛棚屋子,瞎子就一直在想,牛倌收牛回来如何给他介绍这个女人。可牛倌回来了,碰巧女人又不在屋,到青竹沟洗家什去了。然后瞎子让牛倌上屋后摘菜,在这时间里,瞎子仍在想,牛倌该叫她什么?叫姑姑,不行,几十年来,村里人都知道他瞎子是根独苗,哪来姐妹?叫婶子就绝对不行了。瞎子锤了几下自己脑袋,还是想不出。想不出就随便他叫,叫成啥是啥。“叫阿姨!”没想到那女人转过头来接过瞎子的话,替瞎子解了围,解了难。瞎子恍然大悟似的:“对,叫阿姨。”阿姨走到牛倌面前,一只柔软的手搭在牛倌的肩膀上:“你是翔翔吧,都长成大人了。”翔翔是牛倌的小名,牛倌姓朱,叫朱鹤翔。牛倌心里一热,差点掉出眼泪来。自从父母双亡,当上这牛倌,再没人叫着翔翔这小名了,都叫牛倌或小牛倌。现在被这女人一声唤出,仿佛就是母亲在世,是母亲摸着他的头一声一声唤他:翔翔,吃饭啦。翔翔,睡觉啦。翔翔,回家啦。翔翔,盖好被子……
瞎子见牛倌不说话,催他说:牛倌你叫声“阿姨”。牛倌的眼睛扫在阿姨身上,喉咙像鲠了一块骨头,咳不出话来。别为难孩子,来来来一会吃饭一会吃饭。阿姨从牛倌手里接过刚摘来的青菜转身去做饭,牛倌望着阿姨转过去的身影突然就叫了出来,然后是眼里禽着泪水。
“阿姨”这个称呼最早是从瓜子那里知道的。瓜子的叔叔在城里做泥水匠,有一次领回来个女人,听瓜子叫她阿姨。牛倌问啥叫阿姨。瓜子说你没上过学,说了你也不懂。后来牛倌还看见阿姨牵着瓜子的手上街买糖果。牛倌很羡慕瓜子,要是自己也有个阿姨多好!不久,瓜子上城里读书去了。至此,牛倌梦想的城里既有一个瓜子也有一个阿姨。
牛倌立在屋子中央呆愣了片刻,想起瞎子让他摘回菜后去买肉。牛倌打眼一瞟,瞎子给他的一块仍在凳子上亮着油光,牛倌抓起钱,出门向青竹沟那边走。阿姨门口喊他,翔翔去哪儿?牛倌停止脚步,好像母亲唤着呢。
牛倌说:“阿姨我去买肉!”牛倌第二次唤出阿姨这个称呼觉得无比亲切。
阿姨说:“不用买了,阿姨都买了。”
牛倌站着不动,牛倌现在很听话,他在等瞎子的命令。是瞎子叫他去买肉,阿姨是客人,说句客气话罢了,所以停在那里等瞎子发话。瞎子不发话。牛倌耐不住了,喊:
“瞎子。瞎子。买不买了?”
瞎子被牛倌的喊话提醒:“你阿姨不让买就别买了。”
牛倌心里嘀咕,死瞎子,抠门,来了客人连肉都不卖。转头回屋。
阿姨从包袱里拿出一块乳白色的东西,滑溜溜的,递给牛倌,说:“和你叔沟里洗凉去。”
阿姨停在牛倌眼前,牛倌认真瞟了一眼阿姨。细细的眉毛,眼儿亮堂堂的,脸色稍黑,大脸板,略显方正,大嘴厚唇。“嘴大吃四方”——牛倌突然想起小时候父亲说过的话,牛倌从来没有明白过它的意思,只是见到阿姨的大嘴才想起它。想着这句话,再和阿姨的大嘴对照,就猜想父亲说的是不是母亲。母亲也是大嘴吗?母亲过世时牛倌还小,牛倌记不清母亲的模样。
牛倌接过乳白色的块块,香香的,飘进鼻子,便往鼻子下闻了闻。吃的?牛倌问。啥吃的,吃的在砧板上,阿姨说。牛倌看砧板,砧板上有切好的肉,开肚的鱼,还有?好的鸡。这是衣服,说着,阿姨将一件衣服,一条裤子递给牛倌,都是新的,还没有洗过水。阿姨还说,翔翔也去拿套衣服,换下脏的一会阿姨给你洗。牛倌很听话,钻进自己屋里拿过一套衣服,虽然也是脏,但比身上的干净些。牛倌牵着瞎子走出屋子,突然想起回来时看见瞎子洗屁股。给阿姨说,瞎子洗过了。啥时候洗了?阿姨问。牛倌说,我回来看见他在盆上抖屁股。阿姨噗呲一笑,说,那也叫洗?去,上沟里,用香皂滑,上下搓,你给他搓,他给你搓,至少三遍。牛倌听了阿姨的话,抓起瞎子的竹棍,牵他走向青竹沟。
回来的时候,阿姨已经做好了饭菜,白灿灿的大米饭盛在洁白的磁碗里,桌子中间是碟子,鸡、鱼、肉、菜各盘分放。牛倌不但闻着肉香,还闻着阿姨满身的香味,再闻自己,再闻瞎子,也是满身香味。阿姨做的菜最好吃,比瞎子、比自己做的好吃百倍,连那婚宴上的饭菜都比不过它。牛倌一共吃了三大碗。阿姨说,别撑坏肚子,明天也这样吃,后天也这样吃,天天有。牛倌想,阿姨这就不走了?多好阿!瞎子也是一碗一碗地吃,比牛倌吃的还多。牛倌学着阿姨说话的口气说,瞎子别撑坏肚子,阿姨明天还做,后天还做。阿姨发话了:
“翔翔,以后别这么叫,瞎子瞎子的,多没礼貌,要叫叔。”
牛倌说,我叫过他一次,他想赚便宜,让我叫他爸。阿姨说,那是你叔和你开玩笑呢!
瞎子好像不是原来的瞎子,尽管牛倌也惹过他,可他不训斥,也不动用那根竹棍扫,该吃饭吃饭,该轧棉花轧棉花。
天色向晚,村人都回了屋。散在村庄四周的鸡,个个迈着憨态的步伐,钻进鸡笼。狗在主人饭桌旁边转,舔着落在地下的饭菜。牛倌、瞎子、阿姨也吃过饭,阿姨拿着那乳白色块块往青竹沟洗凉去。听大黄“哞”地一声,牛倌过去,见大黄正用牛角顶着黑鬼,护着花婆身边的牛犊,小牛犊正幸福地吮吸着花婆的奶。牛倌将黑鬼牵往一边,打上绳结,拍拍它的头,说黑鬼黑鬼莫捣乱,掩上门,回自己屋睡觉去了。还没睡着,听瞎子的屋门响了一声,大概是阿姨洗凉回来了。睡吧,阿姨给瞎子说。来,我来给你脱,还是阿姨说。大概是阿姨给瞎子褪去衣服,牛倌估计。
……
这孩子怪可怜的,是你的?阿姨问。瞎子说:瞎说。
瞎子传来急促的喘息声。牛倌睡不着,牛倌想,搞什么搞,晚上又不干活,使这大劲干嘛。
青竹村所有大人,所有孩童、牛、狗和鸡鸭,还有地里的蟋蟀都睡去了,唯有屋前溪流的声音和着微风摇荡林梢的声音,叮叮咚咚,唰唰啦啦,清清地响着。那溪水,缓缓的沿着青竹沟蟒蛇一样逶迤甩着的尾巴向东流去。微风一直摇荡,不停息地摇荡。再第二天晚上,瞎子重复着那声音。牛倌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母亲,可他记不起母亲啥样子,母亲应该是阿姨的样子。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哭声让瞎子听见了,竹棍朝土墙噼哩啪啦打过来,死牛倌,哭啥,供你吃供你喝,还不足?还哭?不一会,阿姨的脚步声响起,敲了敲门。翔翔听话,阿姨过来陪你。牛倌开门,阿姨搂着牛倌睡了一个夜晚。牛倌记得这是他第一次和女人睡觉,和母亲一样的女人睡觉。牛倌躺在阿姨的臂弯里,阿姨的胸堂软得像瞎子轧出来的棉花。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牛倌仍然记得晚上的梦,梦里叫了一声妈妈,阿姨竟然就答应了。
阿姨食言,阿姨只住了五天就走了。
六
牛倌在雷劈山下放牛,他让牛群肆意奔跑,奔跑在雷劈山下葱葱的绿色里。牛倌只顾想着阿姨,母亲般的阿姨。收牛的时候,牛倌把牛群往青竹沟里赶。牛群沿着青竹沟往回走,青竹沟两边是土崖,还有青青的翠竹,牛是决然上不去土崖,也突破不了那翠竹的阻拦,去吃土崖上的庄稼。这是牛倌从老牛倌那里学来的最省心的收牛方式。省心但不省力。青竹沟曲曲弯弯,回去的路就长出许多,牛在沟里走,一会趟水,一会礁石,一会沙滩,牛走起来费劲,人赶着也费劲。可牛倌全然不顾,他腾出心思来想母亲,想阿姨柔软的胸怀。想着想着,走着走着,牛棚的屋顶出现在天际里。出现在眼前的还有村妇雪白的肤体。牛倌这次看得清楚,村妇的肩膀,村妇的臂弯,还看见白白的两坨胸肉。他猜想着阿姨的臂弯,阿姨的胸膛,应该和她们一样。想着想着,踩滑了眼前的石头,从踉跄中晃出来,刺篷扎在身上的疼痛出心来。他恐惧这疼痛,害怕村妇再次把他扔进刺篷,便急速地爬上土崖,钻进竹林。村妇大喊,死牛倌,死牛倌……村妇没有抓到牛倌。可在这空当,竹林里牛倌的眼睛完整地瞟见了女人的一身珍贵。牛倌从此长大。
大黄又干那事了,牛倌没再用棍子打。
阿姨走后,村子里的闲言碎语不断,大致是说,瞎子一定是和阿姨做着和大黄一样的事情。问牛倌:牛倌,晚上听到啥?瞎子使劲大不大?寡妇叫得欢不欢?牛倌不知道寡妇是啥意思,但他猜出寡妇就是阿姨。他们在侮辱阿姨。多好的阿姨!牛倌不会把瞎子和阿姨的事透露出去。牛倌也由不得别人说阿姨的坏话。再有人问,牛倌便起声骂。牛倌学着瞎子用竹棍扫,让一个个臭嘴全都闭上。
后来,阿姨又来过一次。深夜的时候,牛倌想阿姨,想着阿姨过来搂他睡觉,就一直等,等那屋门被阿姨敲响。左等右等阿姨仍然不来。听阿姨再一次问,是你的?我带他走吧。这次,瞎子不说话。
瞎子有个故事埋在心里。
邻里的夫妇结婚二十多年未能生儿育女,突然间就怀上了。医官到处宣扬,村民们也都确信无疑,更有水沟里满当当的药渣可以为证。可瞎子将信将疑。将信将疑来自那个晚上,黑魆魆的,半夜里,突然一声响动,瞎子惊醒。谁?瞎子只问了一声,嘴巴便被堵了个严实,接着瞎子的手被一只柔软的手抓住,往那满满的胸脯上放。来人似乎没有恶意。几个月后医官的声音从隔壁传来,恭喜恭喜,拿了丰厚的报酬,出门去。牛倌出生,瞎子掐指一算,时间正好。
或许是看出两人相处的“别扭”,或许是看出两人相貌颇似。尽管瞎子从不松口。阿姨只能猜,却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听见阿姨要将他带走。牛倌猜想着阿姨家的样子:应该是瓦房吧;应该养着很多鸡鸭;应该也是受苦之人;应该很会勤俭持家。猜了很多,最让牛倌确定的是阿姨没有自己的孩子。
牛倌跟阿姨走的那天,瞎子给阿姨说,那棉籽都给她攒着。然后牛倌知道,阿姨是油坊老板,专榨棉籽油。瞎子攒下的棉籽只给阿姨一人,不取分文。牛倌还看见瞎子伸出颤微微的手,递给阿姨一个纸包。纸是油纸,防水,防潮。瞎子还给阿姨说:“他还要成家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