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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殓玩】从噩梦中醒来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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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哭声又来了。
尖锐细弱,像刚出生被遗弃的小猫,凄厉得能穿透耳膜,直抵心底。
声音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我的颅骨内部,从每一根颤栗的神经末梢里钻出来,撕扯着我的意识。
我低下头,视线被一片刺目的猩红淹没。
我的腹部,那曾经孕育过生命的地方,被一道狰狞的裂口粗暴地撕开。
皮肉翻卷,边缘呈现出死气沉沉的白,铁锈味的温热鲜血,正汩汩涌出,浸透身下的织物,黏腻又冰冷。
而血泊的中心,一团东西在蠕动。
那不能称之为婴儿,它更像是一团刚从血肉泥沼里捞出来的肉块。
暗红滑腻,裹着破碎的胎膜和血浆,没有四肢的轮廓,只是一团模糊的肉球,正顺着我流出的血,一拱一拱地向外爬行。
我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抱住它。这个从我身体里剥离出来的存在。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团湿冷血肉时,它停住了。
那团没有脖颈的肉块,以违反常理的方式‘转’过来,正对着我的脸。
那团模糊血肉的‘正面’本该是脸庞的位置,只有两个凹陷下去不规则的黑洞,像两弯被强行撕裂的新月,边缘粘连着丝丝缕缕的暗色组织。
里面没有眼珠,没有眼白,只有吞噬一切的虚无。
一股比腹部的剧痛更甚万倍的寒意,瞬间冻结我的血液。那不是视觉的感知,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情绪洪流,从那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中汹涌而出。
怨恨。
足以腐蚀灵魂的怨恨!
它无声地咆哮着,传递着同一个信息:
是你...
是你没能让我活下来....
是你....抛弃了我....
那团血淋淋的肉块,用空洞的‘眼睛’,用它的怨念,死死地盯着我。
它没有嘴,我却听到了控诉。
它在恨我。
恨我这个无能的母亲。
恐惧瞬间压倒腹部的剧痛和母性的本能,我发出一声不成调的惊喘,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我猛地向后跌坐下去,冰冷的血液浸透布料,带来刺骨的寒意。
顾不上了!什么都顾不上了!
我只想逃离!逃离那团蠕动的血肉,逃离那两弯吞噬灵魂的黑色月牙!
我手脚并用,指甲在冰冷的地面上徒劳抓挠,像只受惊的的动物,狼狈不堪地向身后那唯一的光源拼命爬去。
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腹部的伤口,撕裂般的疼痛尖锐地提醒着我那可怕的创口,但我爬得更快了,将身后那片血泊和血泊中那个散发着怨恨的存在,再一次怯懦地抛弃在原地。
光点越来越近,带着虚幻的暖意,驱散骨髓里的寒意。
我醒了。
意识像沉重的铅块,从深不见底的泥沼里将我拽回现实,房间里黑压压一片,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噩梦残留的惊悸。
冷汗浸透单薄的睡衣,湿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额角的发丝也湿漉漉地黏在脸上。
我几乎是弹坐起来的,动作带着梦魇中残留的恐慌,粗重地喘息着。我下意识抬手,用还在颤抖的手指,胡乱撩开黏在额角和颈间的湿冷头发,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我带着急切和恐惧,将手掌重重地按在自己的小腹上。
睡衣的布料下,触感清晰得残酷。那里不再有隆起的弧度,不再有生命的悸动。
指尖下,是松弛的皮肤,更下方,能清晰地描摹出一道长长的凹凸不平的疤痕。
他们冰冷地提醒着我:这里,曾经孕育过一个生命。
一个未能降生的孩子。
我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将脸深深埋进弯曲的手臂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隔绝脑子里那个东西。
但它又来了。那个尖利刻薄的声音,狠狠凿进我的意识深处:
“蠢货!”
“看看你这副没用的样子!眼泪和发抖能帮你什么?”它嘶嘶作响,带着令人作呕的优越感。“把那些无用的感情统统给我丢掉!”
“现在!立刻!马上!把你的脑子给我清空!只准想一件事——”那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不容拒绝的疯狂命令:“赢下游戏!不惜一切代价赢下那该死的游戏!”
它拖长调子,充满恶毒的兴奋,“去找他们!找到那两个把你耍得团团转的骗子!让他们付出代价!用他们的血和哀嚎来洗刷你的愚蠢!快!去做!”
“不....停下....”我含糊地呻吟着,眼前仿佛蒙上一层血雾,同组那三张脸在血雾中扭曲变形。
我揪住被冷汗和泪水浸得发皱的领口,布料勒紧脖子的触感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逃!必须逃开这个声音!
我从原地弹起,跌跌撞撞地冲向紧闭的房门,脚步虚浮,身体左右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栽倒。
我扑到门上,手指胡乱地摸索着冰凉的门把手,只想冲出去,冲到没有这个声音的地方!
“跑?你能跑到哪里去?蠢货!”那声音在我脑海里爆发出刺耳的尖笑,“我就在你脑子里!你甩不掉我的!你越逃,我越要喊!喊到你发疯!喊到你乖乖听话为止!”
果然,我越是抗拒,越是试图将它驱逐,那声音就越是嚣张,音量仿佛要掀翻我的天灵盖,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执着,缠绕着我的每一缕思绪。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不能被它控制!不能变成怪物!
我紧紧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用这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停下无用的奔逃,大口的喘息,试图抓住一丝理智。
冷静....安妮.莱斯特....冷静下来!
我脚步虚浮地挪到墙边,颤抖的手掌撑在繁复花纹的壁纸上。
可停下来的代价,是无休止尖酸刻薄的辱骂和苛责声浪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还有那个骗子!
那张英俊面孔下吐出裹着蜜糖毒药般的甜言蜜语,此刻也混杂在那恶毒的声音里,试图扭曲我的记忆!
这个声音!它不仅仅是想命令我!它想占据我!想抹掉‘安妮.莱斯特’留下一个充满仇恨和疯狂的躯壳!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比头痛更甚。
冷静下来安妮。我在心底一遍遍嘶喊,声音微弱带着孤注一掷的坚定。
你不能输.....不能输给它.....
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调子,像穿过厚重迷雾的微弱星光,浮现在记忆深处。
我几乎是出于本能,带着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颤抖的嘴唇开始艰涩地哼唱起来。
那旋律简单纯净,带着旧日阳光和青草的气息,微弱却固执地一遍遍地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来:“Hajej, m?j zlat? andílku... (睡吧,我的小天使...)”
我扶着繁复花纹的墙壁,像盲人摸索未知路径,脚步虚浮地向前挪动,目光涣散地投向眼前这条幽深的长廊。
墙壁两侧,摇曳的烛火在烛台上投下跳跃不定的昏黄光晕,将我的影子拉长扭曲,又揉碎在脚下深色的地毯上。
光与影在墙壁上舞动,空气里弥漫着蜡烛燃烧的蜡油味和灰尘的气息,这条走廊仿佛没有尽头,烛光在远处渐渐微弱模糊,最终被一片浓稠的黑暗吞噬。
在那片黑暗的尽头,隐约可见一扇紧闭门扉的轮廓。
它沉默地矗立,像一块巨大的墓碑。一把沉重的古老黄铜大锁,在远处烛光勉强触及的边缘,反射着一点微弱冰冷的光泽。
或许当初就不该拦住那个外乡人。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浮现在我混乱的意识表层。
它突兀吗?
也许。
但更像是我濒临崩溃的大脑在绝望中试图抓住任何一根稻草,哪怕只有一瞬。
我太需要转移,需要稀释掉那个噪音,需要喘息的空间。
我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抵抗脑内的风暴和维持那微弱的歌声上,感官仿佛是漂浮在海上的木头。
因此,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就在我踉跄前行,前方右侧,一扇原本紧闭与墙壁几乎融为一体的房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打开。
一股带着暖意的光线,从门内倾泻而出,泼洒在昏暗的走廊地毯上,形成一片明亮而突兀的光斑。这突如其来的光明,打破我沉浸于自我挣扎的混沌。
我的歌声戛然而止,脚步下意识地顿住,涣散的目光被这刺目的暖光强行吸引聚焦。
我才迟钝地意识到,在那片温暖光明的源头,在那敞开的门框之内,静静地站着一个人影。
那清瘦的身影,裹在一件质地考究的黑白混色睡袍里,像是夜色与月光的碎片拼凑而成,在门内暖黄光线的勾勒下,轮廓清晰得近乎锋利。
他脸上那惯常戴的口罩取了下来,整张脸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光线中。他看起来比我想象中年轻,也更清俊,线条干净利落,下颌的弧度带着冷硬的优雅。
这份清俊却被更强烈的疏离感覆盖,他周身散发着无声的拒绝,将暖光都隔绝在身外一寸之地。
他就那样安静地站在光晕的中心,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原本束在脑后的灰发完全披散下来,未被发圈束缚的碎发垂落在肩头的睡袍布料上,泛着冷调的光泽,更添几分漠然。
在我带着恍惚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时,他那双独特的灰色瞳孔,也正一瞬不瞬地回望着我。
那目光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对于我深夜游荡的疑惑,但转瞬即逝,更深的是无机质的平静,仿佛只是在观察一件移动的摆设。
沉默,像有实质的雾气,在我们之间迅速弥漫,空气仿佛停止流动,只剩下远处烛火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若是平日的安妮.莱斯特,或许早就堆起腼腆的笑容,用几句客套打破僵局,抽身离去。
但此刻的我,只是一个被噩梦和脑中噪音搅得筋疲力尽的空壳。
社交?那是奢侈的负担。
我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注视。
可我的脚却像被钉在原地,一种微妙的直觉告诉我,他不是偶然开门撞见。
那沉默的注视里,似乎蕴含着某种未出口的意图,也许是我的失魂落魄,游离在崩溃边缘的状态,像一件特殊的展品,意外地勾起这位冷漠旁观者一丝微弱的研究性质的好奇?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压垮我的神经时,他开口了。
“莱斯特小姐,”他的语调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这么晚了,为什么还在外面活动。”
那带着全称的疏离称呼,使我迟缓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再次对上他那双毫无波澜的灰眸。
过了好几秒,仿佛需要时间让这问句穿过脑中混乱的迷雾,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疲惫地答道:“睡不着,卡尔先生。”
“睡不着?”他重复着我的回答,紧接着抛来一个问题:“是因为那个外乡人吗?”
外乡人?
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捅进我记忆深处某个被刻意封存的角落。
一个模糊的身影瞬间炸开。深棕色的皮肤,卷曲似乎永远带着怒意的黑发,还有那股浓烈到刺鼻,仿佛能灼伤鼻腔的异国香料气味。
随之而来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厌恶。
我浑身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猛地摇头,动作幅度大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声音带上尖锐的抗拒:“不是的!”
我急促地否认,甚至向后退了半步,试图拉开与那扇门、那片暖光、以及门内那个人的距离。
“请你不要提起甘吉.古普塔。”最后几个字带着一丝颤抖,仿佛说起那个名字本身带来的强烈不适。
伊索.卡尔那双冻湖般的灰眸,将我的失态和强烈的排斥尽收眼底。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身体却微微侧转,让开门口更多的空间。
“能跟我说说你的烦恼吗?”他的声音平稳,甚至比刚才更轻缓些,带着催眠的韵律,像在安抚受惊的动物。
“或许....我能帮你从这种情绪中解脱。”他顿了顿,灰眸看向我的眼睛,那目光似乎能穿透我混乱的表象,直抵核心的脆弱。
‘解脱’这个词像一颗裹着糖衣的毒药,带着诱人的甜味,又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它精准地戳中我最深的渴望,摆脱痛苦,摆脱脑中那个声音,摆脱恐惧和混乱,但也激起我的警惕。
他凭什么?他为什么要帮我?代价又是什么?
我的内心激烈交战,被那诱人的‘解脱’和不安撕扯时,伊索.卡尔那轻飘飘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带着洞悉一切目光看向我。
“你看起来,需要帮助。”
我的目光,越过他清瘦的身影,投向他身后的那片空间。
房间内部正如他展现在人前的模样。整洁,每一件物品都像是被标尺丈量过,安置在它最该在的位置,冰冷的秩序感扑面而来,像一座精心维护的标本陈列室。
书桌一角,摆放着闪烁冷光的玻璃器皿。
烧杯、锥形瓶、滴管,旁边还散落着几个贴着标签的试剂瓶。
窗边,则是一抹截然相反的生机。一株黄玫瑰被精心养护在素净的白瓷花盆里,花瓣饱满娇艳,在窗外夜色的映衬下,成为这间规整到压抑的房间里,唯一鲜活的色彩。
没有结仇……没有害我的理由……
我混乱而疲惫的脑海中,艰难地翻检着与这位卡尔先生那寥寥无几的信件往来。
是的,字里行间只有事务性的疏离,没有恩怨,没有过节。逻辑上,他确实没有主动加害于我的动机。
或许……他真的能帮我?
对他能帮助我的渴望,压过心底深处那微弱的警铃。我深吸了一口气,鼓足踏入未知领域的勇气,迈开沉重的脚步,跨过那道将昏暗走廊与温暖房间分隔开来的门槛,走进那片光晕之中。
房门在身后合拢。
温暖的光线映照着纤尘不染的橡木地板和整齐的陈设。空气里,黄玫瑰甜腻的芬芳与化学药剂气味交织着。
这气息钻入我疲惫的神经,一丝睡意爬上意识边缘。
人在踏入安全的避风港时,身体总会率先投降,我想道。
卡尔先生搬来一张铺着软垫的矮凳,放在我身侧。
我几乎是跌坐进去。他则回身,在对面的高背扶手椅上坐下。
“你刚刚唱的歌,”他刚坐下便开口,声音平淡,“谁教你的?”
我微微一怔,没料到卡尔先生会这样开场。眼帘低垂,手无意识按在因坐姿更显松垂的小腹上。指尖在那片凹凸的疤痕上轻轻摩挲。
“是我的嬷嬷。那时我怀着孩子,他是个强壮闹腾的家伙,总在夜里搅得我睡不好。嬷嬷教我唱这歌,她说妈妈的歌声能让孩子安静。”
“那个孩子呢?”卡尔先生突然打断。
“死了。”我答道。
话音落下,连我自己都感到讶异,那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旧事。
“是意外吗?”他追问。
“不重要了。”我答道。
眼前又浮现那两个骗子的模样。是啊,我心想,那不过是一团未成形的血肉。
我感到自己在被撕扯开。脸上肌肉纹丝不动,喉咙里却堵着呜咽。
卡尔先生眉头蹙紧一瞬,那点细微的纹路很快又平复,但声音里透着一丝被压抑的不满:“你在拒绝,这很难让谈话继续下去。”
“我很累,不想再回忆这些细节,抱歉。”迎着他的目光,我说道。
大脑像被抽干汁液的果核,再也榨不出伪装的力气。此刻的直白,是我仅剩的真实盔甲。
卡尔先生向后靠进椅背,脸上的温和彻底消散,又恢复初见时的冷淡。
他生气了,我想。是啊,任谁捧出善意,对方却是敷衍的态度,再温和的人也会有脾气。
我呼出一口气,目光落在卡尔先生松动的眉宇间,“大概我们之间还太陌生,远没到能互相撕开伤疤的地步。”
见他脸上那层冰霜消融一丝,我试探着向前推进一寸:“我们可以先聊聊别的?比如,各自一些无关紧要的过往?总得有人先放下块垫脚石,对话是打开僵局的第一步。”
“你想了解我?”卡尔说道。
这句话让我费力转动起来的头脑又一次停滞,卡尔先生的目光扫过我脸上僵硬的空白,嘴角似乎牵动一下,又似乎没有。
他平淡地说:“你不是说我们关系太浅,不到能撕开伤疤的地步。所以提议聊聊过往。这不是增进关系的意思吗?”
我怔了一下,点点头。他说的没错。但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那你说吧。”卡尔抬手,示意我开始。
我托住下颌,骨头硌着皮肉。前半生的碎片,裹着铁锈的气息,开始翻涌。
被掌控苛责的童年,被欺骗失去自由的少女时代,以及事业刚刚起步后,为了找到两个骗子讨个公道的现在。
我抬起眼。卡尔先生那双灰眸像冬日结冰的湖面,没有波澜,没有温度,只是专注地落在我脸上。那目光本身,成为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我紧锁的唇舌。
倾诉的欲望汹涌而出,那些积压的委屈,复仇意愿,毫无保留地倾泻。
卡尔先生,只是听着。他没有打断,没有同情的叹息,没有鼓励的颔首,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变化。
他的沉默是巨大的容器,承接我倾倒的情绪。这不带评判的聆听,让我在宣泄的洪流中,更看清自己。
我握紧拳头,“所以,我必须要赢下这场游戏。我不会再让那两个骗子逍遥法外了。”
卡尔平静的灰眸映出我绷紧的脸和发亮的眼睛。他毫无惧色,这份平静让我冷静下来。
我问道:“那么,卡尔先生,你为什么来参加这场游戏?”
“我是替别人来的。”沉默半晌,卡尔开口,“我本想面见庄园的主人,告知受邀者已死。但庄园主不在意赴约者是谁,留下我参加游戏。”
他轻笑一声:“不过,得感谢他的慷慨。我在这里找到了一个朋友。”
朋友?我想起那只徘徊在他房间门口,被他投喂的小狗,邮差的伙伴。
我垂眸沉思。来到这里的四个人,除了我和甘吉.古普塔各自为战,他们是否已经结盟?
“请别误会,”卡尔突然低沉的声音吓我一跳。抬眼看去,他眼神冷漠锐利。“我们不是利益相交的关系。”
“对不起,”我下意识道歉,“我不该妄加揣测。”
卡尔先生起身,木凳腿在橡木的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锐响,那声音让我心头一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被这突然的动静剐掉一块。
我做错事了。
就在那根名为‘崩断’的弦即将发出哀鸣的瞬间,他却又坐了下来。动作不带一丝犹豫。只是,他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一只玻璃针管。
细长的管身,金属针头在光线下泛着寒光,管身空无一物。我盯着它,迟缓地抬起,撞进他那双灰眸里,那里面的平静,像结冰的深潭。
“礼物,”他说,“你刚才的话让我不快,但看在你诚恳道歉的份上,我不计较了。”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玻璃管身时,细微的寒意像蛇一样钻进皮肤。
回礼。
这个念头在接过针管后冒了出来,像水底的泡泡。
我攥紧针管,郑重地说道:“谢谢。我会珍惜的。”
“珍惜?不,这是给你防身的武器,”他纠正道,灰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放心用吧。”
武器这个词,让针管本身变得无比的重,我必须找到一份与之相称的东西。
一份能放在天平另一端的砝码。
我深吸一口气,小心地开口,声音有些发紧:“谢谢。那个,你喜欢木雕吗?”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那双灰眸看着我,像在审视一件待解的谜题。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急忙补充,试图弥补:“我会做一些木雕。下次,做一些给你吧。”
“单独给我做的?”他重复一遍,语气里带着纯粹的疑惑,像听到一个从未接触过的概念。
他问:“为什么?”
“回礼。”我试图用这个最普遍的理由,来锚定这飘忽不定的对话,“朋友之间,互相送礼,很正常吧。”
“朋友?”
他尾音微微上扬,像在舌尖掂量着它的重量。灰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无法捕捉。
“你想做我的朋友?”
我将那只空针管在掌心摊开,冰冷的玻璃紧贴着皮肤。
我迎着他那双灰眸,声音刻意放平:“如果你把这份‘礼物’,当做是朋友之间的往来,那么,我们就是朋友。”
他笑了。
那笑意极淡,像初冬湖面掠过的微风,那双冷漠的灰眸,被这丝笑意染上一层虚幻的亮色,好似冰层下折射出的天光。
“当然,”他的声音似乎被亮色浸染得柔和,“你是我的朋友。”
我将针管合拢在掌心,紧紧吸附着皮肤。我转身,没有再停留,从这间弥漫着刺鼻化学药剂与黄玫瑰香气的房间里退出来。
走廊的阴影瞬间将我吞没。我没有立刻走向自己的房门,而是停驻在冰冷的石砖地上。
窗外的夜色正被灰蓝的微光缓慢稀释,黎明像一张浸透污水的纸,被一点点揭开。
我低头,看着手中紧握的针管,那玻璃管身在熹微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寒星。
我的目光不由地转向走廊深处,邮差那扇紧闭的房门,沉默地镶嵌在阴影里,像一块拒绝透露任何秘密的墓碑。
没有利益的朋友吗?
我是不是……也能收获到纯粹不带一丝目的的感情呢?
我摇了摇头,将这柔软危险的念头甩出去,动作带着粗暴的决绝。
我熟练地旋下那枚闪着寒光的金属针头,将它小心地收好,只剩下光滑玻璃管身,塞进口袋的最深处。
不能这么快就下结论。这太轻率了。
真与假,承诺与陷阱,得让时间这把最冷酷的锉刀,来慢慢磨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