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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表哥 ...

  •   短篇小说
      表哥

      李朝元

      一
      叫他表哥,是因为我的母亲是他妻子家族里的表孃。刚开始我无法叫他表哥,不但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还因为我的母亲差点成不了我的母亲,表哥也就差点成不了我的表哥。父母的婚姻是祖父约定的,那次父亲回来省亲,祖父说,娃啊,你一走就是十几年,趁这次回来把你母亲的心事了了吧。父亲怕祖父的棍棒。父亲撒谎说部队里已有了相好。祖父一听,怒火胸中烧,高举起棍棒,但没有照实打下来,因为祖父的棍棒已将父亲“打”成将军了,若再打,必然打回原型。所以,这次祖父不打,将高举的棍棒轻轻放下,转而将父亲关进偏厦,然后拖一张长凳坐在门口,累了躺,闲了坐,看谁还敢来解救!果然是没人解救,因为曾经解救过父亲的那帮农会兄弟都已壮烈在他乡异水。父亲觉得,我一个将军被关进这黑漆漆的屋子,怪丢人的。父亲还觉得部队里的那个女子只是朦朦胧胧的意思,况且还没有成为我母亲的这个西龙镇女子,几次次帮助过他。比如被乡警追捕。比如农会开会时给他们站岗。再比如给他浆洗衣服。祖父的倔强是无法改变的,西龙镇乡民都晓得,祖父那些歃血为盟的把兄弟也都晓得。父亲呢?想过那个朦胧只是朦胧,又想过还没有成为我母亲的这位女子,在过去的时光里对他诸多的好。从了吧!父亲从偏厦里出来。还没有成为我母亲的这位女子,此后,正式成为我的母亲。我亲爱的母亲。
      表哥姓韦,韦姓列广西“四大壮”之首,所以,表哥的民族登记为壮族。壮族象征“壮”——壮士、壮美、壮怀、壮烈。表哥体壮如牛,所以,我将这儿时的理解杂糅着映射到表哥身上。
      我自小很崇拜表哥,也很亲近表哥。崇拜他不但因为他“壮”,力气比我大,还因为他每次砍的山柴都比我多,质地好,耐烧;崇拜他还因为满山遍野的花花草草的名字都是他教会我的:崇拜他还因为他弹弓打鸟的功夫非一般人能比,我所吃到的野味90%都靠他获取。崇拜他还因为他帮我打败企图打败我的人。总之,表哥在我心中像神一样的人,无所不能又无处不在。但表哥家很穷,无钱买肉。表哥的父亲是镇子里出名的阉割手,表哥的父亲阉割公鸡从来不收费,为的就是吃到公鸡肚子里那两枚鸡卵。我虽然崇拜表哥,但表哥有时也依附于我,那是为了吃到一点儿猪肉。每次他都和我一起拿着肉票去食品站买肉,回来的路上我都会偷偷的割一块给他。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否被祖父、祖母发觉,反正没被祖父鞭打,也没被祖母指责。
      其实,表哥家原先很富裕,很早以前是大地主。土改当初也定性为大地主,土改队还要砍他祖父的头。因为我的祖父出手,不但拯救了他祖父的性命,还将他家的地主成分下定为富农成分,因此,他家逃过了一次次的游街、批斗、劫难。表哥家由富裕走向贫穷,由兴盛走向衰败都是我的父亲一手造成的。父亲上中学时接触革命,那次去东兰姨婆家,接受韦拔群唤起农工,推翻剥削阶级的革命道理,回来后秘密组织乡农会。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父亲带领农会人马,将表哥的祖父五花大绑,推上大街游行,分他家的田,分他家的地,减租减息,西龙镇乡民因此翻身做了一回主人。祖父发怒了,韦老财惹你哪了?你这个逆子,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韦老财供你上学,韦老财给你爷爷买的棺材,你不知恩图报也就罢了,还捆他游街,分他的田分他的地。在九万大山里,老人去世若没有棺材(穷人家老人去世常常没有棺材)只能算半个人,那一半是鬼。鬼才没有床睡,棺材就是死者的床。所以,三七后,死者的鬼魂或者叩响大门,或者断路责问:“我含辛茹苦把你们养大,为何不给我一张睡觉的床?”如若有了一张睡觉的床,再有清明节,再有中元节儿孙们的供奉,死者才可成为“人”,灵魂可以安息,死了也就瞑目了。所以祖父感谢韦老财,成就了祖父的父亲成为一个“人”。祖父还感谢韦老财,在我的父亲不能继续求学时,韦老财给我祖父说,老表啊老表,娃仔脑门平阔,印堂光亮,敏而好学,学而思进,千万不可耽误!晚上韦老财的管家送来一些钱,父亲才得以完成学业。你这个逆子,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没有韦老财你祖父哪来的棺材,怎做得“人”?没有韦老财,你连初中都读不完。今天你翅膀硬了不是?我非打断你的翅膀不可。说着祖父高举棍棒,着着实实的抽打过来。父亲被打得皮开肉绽。父亲被锁进偏厦已经两天,祖母给父亲送去吃喝,一律被祖父挡在外边。看你把他惯的。祖母说,咋又怪我!祖父几次给韦老财赔礼道歉都被管家挡在门外——去吧去吧,老爷不想见你。第三天的时候,祖父再去。见祖父出门,祖母便给父亲送去吃喝,打开锁一看,屋里空无一人。祖母坐地大哭。死老头子。死老头子。你陪我儿子。你陪我儿子!
      农会几个弟兄揭开屋顶把父亲救了出去。父亲带领他们去东兰找韦拔群。他们来到河池镇,正遇红七军整编,父亲和农会兄弟一商议,领回长枪□□,个个成了红军战士。十多年后,父亲肩扛将星回家省亲,乡民送给他一个绰号:“棍棒将军”。祖父很得意……当初若不打你,哼!你有今天!话说回来。祖父不改初心,第三次去韦老财家赔罪,这次管家没有阻拦。韦老财说老表啊老表,娃仔做的是过头了,那点儿道理我也懂,我家粮满仓、住瓦房,吃鸡鸭、睡软床,的确是不劳而获。可娃仔他好好商议嘛,分一点儿地,减一点儿租不是不可,戴我高帽、捆我游街,实在不因该嘛。那晚风高夜黑,韦老财家窜进一帮土匪,祖父闻讯召集他的把兄弟和几个乡勇,内外夹击歼灭土匪,算是替儿子给韦老财一次赔偿,为此,祖父胳膊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刀疤。西龙镇解放,土改队要砍地主的头,韦老财首当其冲,祖父火急火燎,跑去找父亲,你救救韦老财,他不能死。父亲开始很为难,后来父亲写了一份证明,当年农会分走韦老财的几十亩地,不应列在统计范围。韦老财从大地主改成富农,韦老财的脑袋没有搬家。却父亲为此,在那场动乱中差点被打倒回家。韦老财珍惜这条捡得的性命。至此,一家平平常常做人,平平常常生活。那天大榕树下韦老财见祖父走来,笑呵呵地,老表坐老表坐。韦老财挪了挪屁股让祖父坐他身边,然后说,谢谢老表的救命之恩哟!谢谢娃仔的救命之恩哟!我说嘛,当初我投资娃仔,一看他印堂平阔,二看他仁心仁慈。哎哎,老表啊谢谢咯谢谢咯。韦老财死后不久,韦老财的独子也就是表哥的父亲得了一场大病,接着表哥的母亲也得了一场大病。祖父给了韦家一些接济,表哥的父亲缓了过来,可表哥的母亲得的是痨病,那病要花很多很多钱,是个死病。生活那个难!

      二
      我家在西龙镇是少有的非农业户口,就是吃供应粮的那种家庭。在故乡我有两件值得自豪的事,一是我学习好。若不是那次我挑衅新来的班主任,致使她撤掉我副班长职务,以我的成绩,很快就能超越时任班长,坐在班长的宝座上。可在我的故乡,在西龙镇,学习好有屁用!伙伴们从来不比学习,所以,我这点自豪就成不了真正的自豪。第二就是这非农业户口的自豪,它让乡民羡慕不已,成为我真正的自豪。这第二样自豪不但表现在吃供应粮,更表现在每月一次食品站供应的两斤猪肉。每次买肉我都会告诉表哥,让他和我一起去买,买回肉的路上我让表哥用他准备好的镰刀割下一块。回到家里祖母说有两斤吗?不会秤少了吧?祖父却不语。
      表哥打鸟很厉害。
      那天,表哥领我去打鸟,春天的雏鸟到处展翅奋飞,我和表哥一人一个弹弓,口袋里装满小石子。一次两次,飞出的子弹不是高了就是矮了,那雏鸟对我发出挑衅,打呀打呀,有本事你打,我站着不动,看着你的子弹飞;或者,左一下右一下地跳来跳去。我往左打它右跳,我往右打它左跳,气死你!气死我?我让你气死我。我夹上两颗甚至三颗子弹,一发齐射,看你跳哪边。你不死我就不死心,你不飞我就继续打,看谁厉害。叭地一声闷响,雏鸟终于被打了下来。那是表哥从我身后命中的。表哥总是这样,有时候我埋怨他,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别跟我抢胜利果实。有时候又反过来期待他,鸟儿在挑衅我,表哥你怎么不赶快过来打它下来。表哥不过来,他一直追着那只斑鸠和那只鹧鸪,直到它们从树上垂直落地,表哥才从容地捡起胜利果实。
      表哥口袋里的子弹打光了,口袋里装满胜利果实。他让我去找杉树枝,杉树枝油性大,划着火柴往里一扔,哗哗地冒着火焰。表哥将打来的鸟一个个投入火里。好了好了。表哥烧烤野味的水平令我折服,每次都恰到好处。表哥将考得冒油的鸟肉递给我,他总是将烤好的第一只鸟递给我。吃完鸟肉我们上山砍柴,表哥说你在山腰这边,山腰那边陡峭、危险。表哥不让我历险。起初我埋怨表哥自私,他一定是看见那里有青颗朗、桢木和黄杨木这种质地坚硬,耐烧的柴火,想独占,所以不让我上去。后来发现我错了,表哥将砍下来的好柴火一分为二,一人一半。担着柴火回家的路上,表哥看我吃力,便回过头来帮我担一阵,担一程。表哥常常保护我。出入草丛,表哥说打草惊蛇你不知道吗?表哥搉一根树枝边打边走,让我跟着他走。有一次,一条毒蛇缠在树枝上,我没看清要过去砍树枝。表哥吼起来,将我拽往一边,毒蛇探过来的头差点抵着我的脑门。表哥救了我一条性命。
      我不但让表哥割下买回家的猪肉,我还背着祖父、祖母偷偷给表哥大米。我从米缸里舀出半瓢大米,因为口袋只能装这么多。装米时不小心撒出几粒,祖母见状说:“玩什么不好玩大米,饿死你就知道米的金贵了。”祖父一般不指责我,我搞不清是什么原因。但我绝对不相信祖父对我仁慈。“咔啦棍”知道吧?那是一种驱赶鸟禽的工具,竹子做成,擀面杖粗细,约一米半长短,一头留有手握的位置,大概一个竹节的尺寸,另一头破成竹条,手握一端,高高扬起,抖动,竹条一端咔啦咔啦响。晒坪上,偷吃粮食的鸟禽们听到响声便四处逃散。可同伴们都知道,我家的“咔啦棍”不是用来驱赶鸟禽的,祖父用它来鞭打我。贪玩不回家,去滚滚波涛的河沟里游泳,和同学打架,吃饭不小心摔碎了碗,等等吧。祖父的“咔啦棍”就会光顾我的屁股。知道父亲“棍棒将军”的绰号后,我也想当将军,那天我问祖父你打我这么狠,我咋成不了将军。祖父说我用“咔啦棍”打,不用棍棒,所以你成不了将军。我说那你换成棍棒,祖父说我哪舍得,你是我孙子呢!后来我参军只晋升到中校,祖父后悔——我用棍棒打他,多下一点儿狠心就好了。
      祖父的棍棒有着神奇的功能,被打过的无一例外都成为官员,最小的官是家长,当然不乏西龙镇镇长莫憨憨,幺公县县长覃丢丢,蜗牛县县长韦墩墩,还有更多,不一一列举。不但棍棒神奇,祖父的烟袋锅也很神奇,“嘚”地一声儿,少年头上响了一下,转头一看,半尺胡须,高大威猛的祖父站在身后。她给你做媳妇了。祖父手指迎面而来的壮族姑娘。长大后不用媒妁,接过绣球便进入洞房。很像给我预设的“孙儿媳妇”的场景。
      可祖父怎么可能对我偷大米给表哥,割出一小块猪肉给表哥就没有一点儿发现而有所动作呢?发怒或者指责呢?那根“咔啦棍”怎么就看不上我的屁股呢?我找不到答案,只能猜。我猜一定是祖父没看见。猜他没看见还真的猜错了。那天,我去买肉,依然提前给表哥说。表哥还是拿着镰刀陪我去。到了食品站,卖肉的人还没来,表哥说拿个东西占位置,说着从檐沟里拖出一个破筐筐占位置。我们去玩,不远处的树上有个鸟窝,依然是表哥厉害,嗖嗖嗖的爬到树上,鸟窝里没有小鸟,也没有鸟蛋,表哥底朝天将个鸟窝倒腾下来。然后去附近的沟里玩水,抓起一条条筷子般细小的鱼儿,将它放在石头上晒,晒干水分表哥将它放进口袋,拿回家。开始卖肉了,我一直掏肉票,轮到我时仍然掏不出肉票。我闯下大祸了,这是全家人一个月吃的猪肉啊。祖父的“咔啦棍”如期光顾。祖父让我领着他到现场一次次寻找。我和表哥不知道找了多少遍都找不到,祖父的眼又不是金刚眼,自然也找不到。那天吃午饭,听祖父悄悄对祖母说,他看见表哥的父亲从食品站提回一挂猪肉。我过来吃饭,祖父避开猪肉的话题。祖父说不许我再跟表哥玩。那天,表哥家的一只鸡偷吃晒坪上的粮食,祖父的“咔啦棍”横扫过去,那只鸡栽倒在地。表哥问谁打死的谁打死的?没有人承认也没有人指认。再过了几天,我养的一只鸽子死在表哥的弹弓下。我抱着死去的鸽子失声痛哭。我开始恨表哥,也偷偷地恨祖父。
      我搞不清表哥怎么会偷走那张肉票。也不明白祖父为何会因为一张肉票起意报复。那场农□□动掀起的风暴祖父都能怜惜韦老财家。为救韦老财的性命,祖父差点动用家法,才拿回父亲的那一纸证明。可为了这两斤猪肉?是祖父老了?是祖父不如过去仁慈了?还是表哥太想得到那两斤猪肉?
      十五岁那年,父亲将我接到他所在的城市。父亲管理着这座城市里的一所学校,一所军官学校。临走,几乎所有的伙伴都来为我送行,我从伙伴中寻找表哥的身影,却始终不见他的身影。
      汽车开动了,表哥依然没有来。汽车出村的时候,我看见村口那棵大榕树后边有半个头露出来,目不转睛的盯着迎面而来的汽车。我不敢确定一定是表哥,本想喊他一声,却终于还是没有喊出声来。这次我要出远门了,远处的异乡有如表哥一样的表哥关心我,爱护我,照顾我吗?

      三
      高中毕业,我遵照父亲的意愿当了一名侦察兵。让我当侦察兵可能是父亲的一次错误选择。我从小自卑,个子矮,瘦弱,手无缚鸡之力,侦察兵不但要有强壮的体格,还必须灵活机敏。转念再想,或许是父亲的故意,锻炼三年五年,炼就一副铁打的身板,坚强的意志,自卑或许一去不返。
      事与愿违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钻铁丝网、涉水渡河、走独木桥、攀爬象征悬崖峭壁的木墙,等等。排长、连长总对我另有照顾,比如,你可以慢一点儿;比如,你可以少一点儿;比如,你可以轻一点儿。他们的“比如”让我更加自卑。不就是钻吗?不就是水吗?不就是爬吗?他们低估了我的能力。我说我自卑,主要原因是力量不足,比如扛木头赛跑、急行军、挖坑道和挖战壕我都比不上别人。钻网、涉水、爬墙、走独木桥我从来不自卑。我拒绝排长的照顾,一展雄风。训练结束,连长点我的名字,李七岳出列出列。李七岳是祖父给我起的名字,七月是我的小名,我是七个月生的,直到上学祖父才悟出这个名字。听连长点我的名,吓了我一跳,这回该挨批了。连长嘴中的用词总是摇摆不定,有时候正着用,有时候反着用。比如表扬,正着用是出列出列,反着用是站好了站好了。比如批评,正着用是站好了站好了。反着用是出列出列。我硬着头皮出列,拿不定连长今天是正着用还是反着用。迈出第一步时我的脑子像探照灯似的搜寻着一天的表现。估计我会挨训,原因来自自卑。错在哪里?搜寻半天,我每天都可能有错,那是不言而喻的——只要排长、连长不照顾我。我低头出列,我的腿肚子有点儿发软,没有像一名战士那样站如松。连长即刻站好了站好了。我挺了挺胸,绷直双腿,真的像松树那样站如松了。正着用和反着用连长都用上了,这是连长的第一次。挨训是肯定无疑的。接下来,似乎是耳朵听错,一串串的表扬冲我而来。我有点儿惊愕,停愣片刻,即刻飘飘然起来。不就这点儿事吗,在九万大山,这种事几乎天天发生。比表哥我比不过,比你们绰绰有余。我在想,表哥要是也来军营,冠军非他莫属。此时,我再一次想起表哥,我很想表哥。离开西龙镇那天,躲在大榕树后边那个身影一定是表哥。我又在偷偷地恨祖父。“行啊,小李。”“小李”是战友们对我的称呼,我比他们年纪小。可“行啊”却是我得到战友们的第一次肯定。肯定完战友问,你爸是将军?你爸是校长。你爸是什么什么的。问我将军和校长时我点点头,或者说应该是吧,或者说可能是吧。问我什么什么的,我说我不知道。我是大山抚育的孩子,性格如山,稳重而不轻飘,没有趋炎附势的市侩。知道的说知道,不知道的说不知道,拿不准的我便说可能吧。我从来不以父亲为骄傲,从来没有!我的骨子里依然是自卑。后来战友经常问,还议论,惹得我很不高兴,好一阵不搭理他们。后来我疑惑,父亲的军校属A军区,侦察连属B军区,排长、连长、战友们怎么会知道父亲的底细?有一天,通讯员跑过来叫我,说连长叫你去一下。我忐忑着跑步来到连部,连长说参谋长看你来了。参谋长?我可不认识他,我心里这样想。后来我知道参谋长曾经是父亲的部下。
      那天,全连召开会议,指导员拿着一份军校招生文件进行宣读。哈哈,这可是我的强项。在西龙镇,表哥比不过我,同学们都比不过我。我副班长职务虽然被那个牙刷搅着一嘴沫沫,皮带尖尖拍打她屁股的班主任撤掉,但她撤不掉我的学习,撤不掉我在九万大山里,在同学看来一点儿用都没有的自豪。
      我终于考上军校。在军校里我刻苦学习,进步很快,毕业后我直接晋升为副连长。战争开始了,那是一场自卫还击战。我调回原来的连队担任侦察连长。所在部队横扫敌人如卷席,捷报飞来,侦察连立了大功,我晋升为少校参谋。那天,我所在部队被敌人死死围困,我跳下深谷,深谷里的滚滚波涛将我冲到山下,我把情报汇报给上级,并拿出参谋建议。敌军被我军反包围,我再次立功,晋升为中校。在授衔仪式上我走了神,想起表哥带我泅水,带我漂流的场景。我的军功章里应该有他的一半。新的战斗又开始了。敌军被我军逼到悬崖下。消灭他们!首长下了死命令。看着那处悬崖峭壁,我提出参谋建议,从后边的那处悬崖峭壁爬上去向下攻击,出其不意地打击敌人。可派谁去呢?望着高耸的悬崖峭壁我露出胆怯,脑子一闪,要是表哥在就好了,这点事儿在他那里根本不算事。增援的敌人蜂拥而来,如若再固守会遭敌人两面夹击。此时,我在心里埋怨表哥,他总是不让我攀爬悬崖峭壁。没有人能够战胜这处悬崖,我的参谋建议就是空话一句。部队只得从半山腰撤退下来。一发炮弹在我身边炸响,我倒在血泊中,醒来的时候,部队已撤回营地。我出院了,但视力,听力都无法恢复。我以中校军衔转业地方,来到父亲离休的城市。看来祖父说对了,他疼惜我,只用“咔啦棍”打我。所以我做不成“棍棒将军”。

      四
      那天,在家里吃午饭,一碟碟大鱼大肉摆在桌上,雪白的大米饭堆在碗中。我突然很想表哥,想起从米缸里偷大米给他;想起割出一块刚买回来的猪肉给他。还想起被祖父打死的那只鸡;更想起被表哥打死的那只鸽子。要是没有鸡也没有鸽子多好,那样表哥就不会远离我。我真的很想表哥了。鼓了鼓勇气,问祖父,你知道我偷大米给表哥吗?你知道我将买回来的猪肉割一块给表哥吗?祖父说你说啥?祖父有点儿痴呆。我不敢重复刚才的话,因为我害怕祖父,即便他身边没有‘咔啦棍’或棍棒,可那一脸威严仍让我畏惧。啥?大米?猪肉?祖父见问我我不回答,以反提问的口气,重复我刚才的问话。我仍然不敢重复自己的话。祖父终于想起来了,我心想,看他怎么回答。祖父说:“给的和偷的是两码事。韦老财给我爸棺材,资助你爸上学,给他那点儿米那点儿肉算什么?”此时,我终于明白,对于我的偷米,对于我的偷割猪肉给表哥,祖父早就心知肚明。可他对于那两斤猪肉为何如此较劲,如此不依不饶?祖父接着说,打死鸡,是给他个教训,替死去的韦老财教训他,让他铭记心里。江湖容不得偷偷摸摸。哦,我忘记了,祖父人在江湖,那些歃血为盟的兄弟,包括他自己浑身浸染着江湖的血色。他们义气、豪爽、侠肝义胆,又仁心满满。
      我又想表哥了。
      看着父亲吃饭,觉得这阵子他郁郁寡欢,是离休了,不适应清闲的环境和生活,还是得了什么病症。怕引起父亲的不快,我先问母亲。我朝父亲方向努了努嘴,问母亲:“怎么了?”母亲明白我的意思,回答说:“想家了。”我说:“想家了?家不在眼前吗?”母亲说:“西龙镇。”我说:“想西龙镇就回去呗!”父亲严肃一声:“吃饭!咋那么多废话。”看来,父亲的耳朵不算背,我和母亲的对话他全听见了。我不敢再出声。
      吃过饭,母亲对我说:“你别惹他,他烦着呢,经常絮叨,我对不起他们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谁?”我问母亲。母亲回答说:“牺牲的那几个农会兄弟。”“啥?”我重复问。“乡民!”母亲强调说,“跟你爸出去当红军的那几个乡民。”我说:“政府不是有救济吗?父亲不是每月都接济吗?”母亲说:“孩子你不懂,你爸为啥不愿意回家?”这次,我知道母亲说的这个家指的是西龙镇。我问:“为啥?”母亲回答道:“那年回家,去看望烈士家人,嘘寒问暖,一直好好的,突然烈士的母亲哭泣起来,越哭越伤心,拍着你爸的肩膀(那里有将星):将军啊将军,我家娃仔呢?我家娃仔呢?一个母亲哭起来,在场的母亲跟着哭,媳妇们、孩子们也都跟着哭。那几天,你爸抹着眼泪睡觉。”
      我想过去安慰父亲几句,但是安慰他什么呢?所有的道理他都明白。他只是苦,心比黄连还苦——我把他们带出去,怎么就给弄丢了呢?父亲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
      第二天,父亲要出门,出门时父亲告诉母亲,他要去认领一具尸骨。母亲明白父亲的意思,父亲领出去的乡民一共有八个人,都成了烈士,其中七个是在“湘江突围”战中牺牲的,还有一个是在抢渡大渡河时牺牲的。前几天四川民政局那边来信,说大渡河边有座坟墓,可能是当年百姓掩埋的红军尸骨。父亲出门正是去认领这具烈士遗骨。

      五
      父亲很老了,那天他给我说,我和你妈全部的存款都寄给西龙镇的烈属们,希望你能理解。父亲,我亲爱的父亲,你说哪去了,我怎么会不理解!不但你们的存款,就连我的伤残抚恤金也将全部捐给西龙镇那些为革命牺牲的烈士遗属。
      那天,我是一定要回去了。带着父亲对烈士遗属的关怀,带着我的伤残抚恤金。我太想我的故乡了,想那连绵不断的九万大山和群山缝隙中那座小镇,我还想表哥。想着他给予我的爱护和关怀。我不再想那只鸽子了。可是,我敢回去吗?回去了,表哥会不会向我讨要他曾经付出的那段感情?我欠着表哥许多的情哟。他拽开我,毒蛇的尖牙才啃不去我额头上的肉。他不让我历险,所以,我不会凭空从悬崖峭壁上跌落而死(故乡常常有人因砍柴从悬崖上跌落死亡)。表哥会不会向我讨要烧烤的野味?
      蟒蛇般的高铁列车,宽阔的高速公路,一架接一架桥梁,一个接一个隧洞。我离开西龙镇时那条逼仄的马路,如今已荒芜,变成一条曲折且时断时续的山间小路。从高速公路下来,看见表哥站在村口大榕树下,挥动着他的“角帕侬”(壮民族的帽子)。我急忙停车,表哥挽着表嫂,表嫂一身瑶族盛装,银坠子当啷当啷响过来……我的担心是多么的幼稚。祖父的担心更是多余。因为,表哥已然成为乡人的模范,他比祖父的期待来得更加豪爽!
      我的故乡哟,我的表哥,还有我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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