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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市声与铜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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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市声与铜板
秋意渐浓,田里的稻子染上了沉甸甸的金黄,空气里弥漫着谷物成熟的干燥香气。蒲杨村一年里最紧要的抢收时节到了。
天还未亮透,村里已是人声鼎沸。杨术和阿水也早早下了地。杨术负责割稻,镰刀在他手中挥出有力的弧线,成片的稻秆应声而倒,动作迅捷而沉稳,只是额角的汗水淌得比旁人更急些,左边手臂的动作也隐约能看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阿水跟在他身后,将割下的稻子拢成一捆捆,再用草绳扎紧。
烈日当空,田里热得像蒸笼。稻叶边缘锋利,划过皮肤便是道道红痕,汗水一浸,又痒又痛。阿水咬着牙,埋头苦干,手上动作却不停。他从未经历过如此强度的农活,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手上磨出了好几个水泡,但看着身后那一片片捆扎整齐的稻束,心里却有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杨术偶尔会直起腰,用搭在颈上的汗巾抹一把脸,目光扫过阿水忙碌而略显单薄的背影,和他那被稻叶划出红痕的手腕,会极快地蹙一下眉,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递过来一个灌满了凉开水的竹筒。
接连几日的抢收,将打谷场堆得满满当当。金色的稻谷在连枷的起落间脱粒,扬场时,谷屑漫天飞舞,在夕阳下闪着细碎的金光。
当最后一担谷子倒入粮囤,全村人都像是打了一场硬仗,疲惫里透着丰收的满足。杨术看着自家那几乎满溢的粮囤,紧绷了几日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松快。
这日晚饭后,杨术没有立刻去洗漱,而是坐在院里,就着最后的天光,清点这几日换工和自家收成折算下来的铜板。一枚枚粗糙的铜钱被他仔细数过,叠成一小堆,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阿水在一旁收拾农具,将粘满泥巴的镰刀和连枷擦洗干净。
“过两日,云柳镇有大集。”杨术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劳作后的沙哑,“粮价该能上去点。我打算挑些新米去卖。”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阿水身上,“家里还有些山货、皮子,你也收拾收拾,一并带去。”
阿水愣了一下,抬头看向杨术。去镇上赶集?卖东西?
“我……我也去?”他有些不确定地问。在张家时,他偶尔跟张大娘去镇上,只是充当劳力,从不敢想自己能卖东西。
“嗯。”杨术数完最后一枚铜板,用绳子串起来,声音没什么起伏,“你不是会做那些木头小玩意儿?带上些。集上人多,兴许能换几个零钱。”
阿水的心猛地跳快了几分。自己做的东西……能拿去卖钱?一股混杂着期待和惶恐的情绪涌上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几件工具。
接下来的两天,阿水除了忙活日常琐事,所有空闲时间都窝在了自己的小屋里。油灯常常亮到深夜。他翻找出所有能找到的合适木料——杨术劈柴时特意留下的几块纹理细腻的边角料,甚至还有一小段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质地格外坚硬沉手的紫榆木。
他做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用心。手指上的水泡磨破了,结成薄茧,又再磨红。他尝试着将那股奇妙的感知力运用到极致,感受着每一块木料独特的脾性,下刀时更加流畅精准。那截香木就放在手边,清冽的气息萦绕着,让他在长时间的专注后也不易感到疲惫焦躁。
他做了好几只憨态可掬的小木鸟,翅膀和尾巴的纹理都细细刻出;做了两把光滑顺手的小木勺;还用那截紫榆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雕出了一只线条流畅、触手温润的貔貅镇纸,这是他曾在一个途经村里的老书生行李里见过的样式。
最后,他看着这些心血之作,犹豫再三,还是从枕头下拿出那截香木,用刻刀极其小心地削下一点点粉末,混合着一点松脂,细细涂抹在那只紫榆木貔貅和一只小木鸟的腹部。他希望,这点微末的灵木气息,能让人拿到时,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宁帖。
赶集那日,天还没亮,两人就出发了。杨术挑着沉甸甸的两箩筐新米和山货皮子,阿水则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面是他做的木器和几块备用的料子。
云柳镇比往日更加喧腾。十里八乡的人都涌了来,青石板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牲畜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充斥着各种食物、货物和人畜的气味,热烈而鲜活。
杨术显然对这里很熟,很快就在街尾一个相对宽敞的角落找了个位置,放下担子,铺开一块粗布,将山货皮子和几小袋打开的、颗粒饱满的新米样品摆了出来。阿水帮着他摆好东西,然后有些无措地站在一旁,看着杨术熟练地招呼问价的客人。
“你的。”杨言忙里抽空,用下巴指了指阿水抱着的包袱,示意他自己找地方摆摊。
阿水深吸一口气,走到离杨术摊子几步远的一棵大柳树下,学着别人的样子,在地上铺开一块干净的粗布,然后将自己的木器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摆好。小木鸟、木勺、木耙、还有那只沉甸甸的紫榆木貔貅。
他的摊子安静又寒酸,淹没在周遭喧嚣的市声里。起初,根本无人问津。只有几个顽童跑过时,好奇地瞅了瞅那些小木鸟。
阿水局促地低着头,脸上发热,几乎想把自己的东西收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在杨术摊前买完山货,目光无意中扫过阿水摊上的那只紫榆木貔貅,脚步顿了一下。他走过来,拿起那只貔貅,在手里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那流畅的刀工和温润的包浆。
“小子,这个怎么卖?”他问道,语气带着点审视。
阿水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得手心冒汗。他从来没卖过东西,根本不知道定价。他下意识地看向杨术。
杨术正和一个农人打扮的汉子说着米价,似乎没留意这边。
阿水咬了咬唇,鼓起勇气,伸出两根手指,又觉得可能太贵,慌忙想蜷起一根,声音细若蚊蚋:“……二、二十文?”
那管家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二十文?你这木头是金丝楠的不成?”但他摩挲着那貔貅光滑的背脊,似乎又觉得这手艺和木料确实不错,尤其拿在手里,竟莫名觉得心神安定了几分。他沉吟一下,从钱袋里数出十五文钱,扔在阿水面前的布上:“十五文,我拿了。这木头倒有点意思。”
说完,拿着貔貅便走了。
阿水愣愣地看着布上那十五枚黄澄澄的铜板,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跳出胸腔。卖……卖出去了?十五文钱!他长这么大,第一次亲手赚到了钱!
这第一笔生意像是开了个好头。没多久,一个带着孙儿的老妇人看中了那只被阿水涂抹了香木粉末的小木鸟,说是拿在手里,孙儿竟不哭闹了,爽快地花了八文钱买下。接着,又有人买走了一把小木勺。
铜板一枚枚落在粗布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阿水最初的紧张和局促渐渐被一种巨大的欣喜和成就感取代。他依旧话不多,有人问价,他便小声回答,但眼神亮了起来,腰板也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杨术那边米和山货也卖得顺利,偶尔间隙,他会朝阿水这边瞥一眼,看到那渐渐减少的木器和布上散落的铜板,目光会在阿水那带着明亮笑意的侧脸上停留一瞬,然后又不动声色地移开,继续招呼自己的客人,只是嘴角那惯常紧抿的线条,似乎几不可察地柔和了那么一丝。
日头渐高,集市到了最热闹的时候。阿水摊上的木器已经卖掉了大半,只剩下两把木耙和几只普通的小木鸟。他正低头整理着收到的铜板,一双绣着缠枝莲纹的精致软靴停在了他的摊前。
一股熟悉的、浓郁的香粉气息飘来。
阿水抬起头,心里咯噔一下。
站在他面前的,竟是红芳楼的那个红姑。她今日未施浓妆,穿着也比那日素净许多,但通身的气派依旧与这喧嚣的集市格格不入。她正微微弯着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摊上剩下的一只小木鸟,指尖涂着的鲜红蔻丹在那光滑的木料上轻轻一点。
“哟,小郎君,咱们又见面了。”红姑直起身,目光在阿水脸上转了一圈,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手艺见长啊。这东西……”她拿起那只小木鸟,放在鼻尖轻轻一嗅,那双精明的凤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这香味……倒是比你大娘上次拿来的那些,更纯粹些。”
阿水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手下意识地握紧。香木粉末的事,难道被她察觉了?
红姑却似乎并不深究,只是掂了掂那木鸟,问道:“这个,什么价?”
阿水稳住心神,低声道:“八文。”
红姑轻笑一声,也没还价,直接从腰间荷包摸出一小块约莫二钱重的碎银子,抛到阿水面前:“喏,不用找了。这木头玩意儿,我看着欢喜。”她顿了顿,目光似有深意地又看了阿水一眼,“下回若还有这样带着‘静气’的好东西,可直接送到红芳楼后门找我。”
说完,她拿着那只小木鸟,转身袅袅婷婷地走了。
阿水看着布上那块小小的、闪着银光的碎银子,又看看红姑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兴奋、忐忑、还有一丝隐约的不安。
日头偏西,集市渐渐散去。杨术挑着的担子已经空了,阿水包袱里的木器也卖得一件不剩。两人收拾好东西,踏上归程。
回村的路上,杨术依旧沉默地走在前面,扁担在空箩筐上轻轻晃动。阿水跟在他身后,手紧紧捂着怀里那个沉甸甸的旧钱袋——里面装着他今日卖木器所得的全部收入,一共七十三文铜钱,还有那块二钱重的碎银子。它们贴着他的胸口,沉甸甸、暖烘烘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实在和安心。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阿水看着前方杨术沉稳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条回家的路,似乎比来时缩短了许多,也明亮了许多。
风中传来远处农人归家的吆喝声,和着稻茬田里新翻泥土的气息。
阿水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