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见的枷锁》潦潦书生

6、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

　　“璃·界”画廊新展的开幕酒会，比上一次更加盛大。
　　璀璨的水晶吊灯将空间映照得如同白昼，空气中浮动着名贵香槟、定制香水与艺术本身那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野心与脆弱的气息。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媒体长枪短炮的闪光灯此起彼伏，捕捉着这座城市艺术圈最光鲜亮丽的面孔。
　　苏璃站在人群中心，身着一袭剪裁完美的墨绿色丝绒礼服，衬得肌肤胜雪，颈间一条简约的钻石项链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她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经过精心计算的笑容，与藏家寒暄，为艺术家引荐，应对着记者刁钻的提问。
　　每一个眼神交汇，每一次优雅的举杯，都精准地落在应有的节奏上。
　　她依旧是那个掌控全场、光芒四射的策展人苏璃。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身华丽的礼服下，包裹的是一具被恐惧和屈辱反复蹂躏过的、冰冷僵硬的躯壳。
　　每一次闪光灯的亮起，都像针一样刺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精心操控的木偶，每一根丝线都连接着那个隐藏在手机信号另一端的恶魔。
　　手机，像一个冰冷的计时炸弹，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包里。距离那个恶魔限定的时间，越来越近。
　　“苏小姐，这次‘镜像迷宫’主题展的构思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一位颇有影响力的艺术评论家举杯称赞，目光在苏璃脸上逡巡，“尤其是入口处那面破碎的棱镜装置，将观者自身分割、重组，直面内心的多面性，实在是神来之笔！您是如何想到……”
　　苏璃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大脑却在飞速运转，计算着时间，规划着路线。
　　她需要找到一个借口，一个完美的、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的借口，在酒会最热闹的时刻暂时离开所有人的视线。
　　“……灵感来源于对现代社会中个体身份迷失的观察。”苏璃流畅地接话，声音清亮悦耳，听不出丝毫异样，“我们每个人都在无数面‘镜子’——他人的目光、社会的规训、数字世界的投影——中被折射、扭曲。那面破碎的棱镜，邀请观众主动踏入这种分裂，从而思考……”她一边侃侃而谈，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安保在入口处。
　　服务生端着托盘在人群间穿梭。焦庭在稍远处，正与一位重要的海外藏家交谈，侧脸轮廓在灯光下显得专注而沉稳。
　　他暂时不会注意到她的离开。
　　“抱歉，失陪一下。”苏璃恰到好处地打断了自己的阐述，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和急迫，“那边有位法国画廊主似乎需要帮忙翻译，我去看一下。”她指向展厅另一端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那里确实站着一位金发碧眼、面露困惑的男士。
　　评论家理解地点点头：“您先忙！”
　　苏璃微微颔首，姿态从容地穿过人群。
　　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稳定的声响，与她内心擂鼓般的心跳形成残酷的反差。
　　她走向那位法国画廊主，用流利的法语快速交流了几句，指向洗手间的方向，成功地扮演了一个解决小问题的热心主人角色。
　　随后，她脚步一转，没有走向洗手间，而是迅速闪身，进入了位于展厅侧后方、通往内部办公区和储藏室的员工通道。
　　厚重的隔音门在身后合拢，瞬间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通道里光线昏暗，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灯散发着幽幽的绿光，空气里弥漫着颜料、灰尘和纸张混合的微尘气息。
　　寂静，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包围。
　　苏璃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急促地喘息了几下，才勉强平复狂跳的心脏。
　　她迅速从手包中拿出手机。
　　屏幕亮起，时间显示：21:45。
　　就是现在。
　　她解锁手机，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
　　屏幕上，是那个恶魔提前发来的、精确到秒的指令：
　　「21:45分整，关闭员工通道东侧监控探头电源（位于配电箱内，标有‘C区’标签）。时长：3分15秒。」
　　「关闭后，立刻进入左侧标有‘3号’的储藏室。门锁已失效。桌面上有一个黑色U盘。拿起它，出门，在通道里停留至21:48分15秒，然后重新开启C区监控电源。」
　　「完成以上步骤后，将U盘放入你手包内层夹袋。若无意外，后续指令将于22:30前告知U盘处理方式。」
　　「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任何偏差，后果自负。」
　　冰冷的文字，精确得像一份军事行动计划。
　　苏璃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关闭监控？
　　进入储藏室？
　　拿走一个U盘？
　　这绝不仅仅是羞辱！
　　这是在让她参与犯罪！
　　那个U盘里会是什么？
　　赃物？
　　病毒？
　　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巨大的恐惧和抗拒几乎让她窒息。
　　她想转身逃走，想扔掉手机，想冲出去告诉焦庭一切！
　　但焦庭在酒会上意气风发的脸，他并购案成功的喜悦，还有那段被窃听的、足以摧毁他事业的录音……像沉重的枷锁，死死地锁住了她的脚步。
　　后果自负……那个恶魔轻飘飘的四个字，背后是焦庭万劫不复的深渊。
　　苏璃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她抬起头，目光在昏暗的通道里搜寻。
　　很快，她看到了嵌在墙壁上的灰色金属配电箱，上面贴着分区标签。
　　她快步走过去，手指颤抖着找到标有“C区”的独立开关。
　　那是一个小小的黑色拨动开关。
　　时间：21:44:58…59…21:45:00！
　　就是现在！
　　苏璃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手指用力向下一拨！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械声响。配电箱里似乎传来极其微弱的电流声变化。
　　通道顶部，那个正对着员工通道入口和3号储藏室方向的、原本亮着微弱红点的监控摄像头，指示灯瞬间熄灭了。
　　监控关闭！3分15秒倒计时开始！
　　苏璃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冲向左侧那扇标着“3”的储藏室门。
　　她握住门把手，轻轻一拧——果然，锁芯没有任何阻力，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一股更浓烈的灰尘和颜料气味扑面而来。
　　储藏室里堆满了画框、未拆封的雕塑基座、各种展览道具，杂乱无章。
　　光线极其昏暗。苏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借着门外安全指示灯微弱的光线，她的目光迅速扫过房间中央一张堆满杂物的旧木桌。
　　桌面上，在一卷废弃的画布和几个空颜料罐旁边，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一个方方正正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U盘。
　　像一块冰冷的、沉默的墓碑。
　　就是它！
　　苏璃冲过去，一把抓起那个U盘！塑料外壳冰凉坚硬，硌着她的掌心。
　　她甚至来不及感受它的重量，立刻转身，冲出储藏室，反手轻轻带上门。
　　通道里依旧昏暗死寂。
　　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手机屏幕显示：21:46:30。距离监控重启，还有1分45秒。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苏璃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里死死攥着那个罪恶的U盘，身体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微微颤抖。
　　她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能听到外面展厅隐约传来的模糊音乐和人声。
　　那光鲜亮丽的世界与她此刻身处的黑暗，仅仅一墙之隔，却如同天堂与地狱。
　　她强迫自己盯着手机屏幕上的秒表数字跳动：21:47:00…21:47:30…21:48:00……
　　21:48:15！
　　时间到！
　　苏璃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站直身体，再次冲到配电箱前，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颤抖着将那个“C区”的开关猛地拨回原位！
　　“咔哒。”
　　开关复位。通道顶部那个监控摄像头的位置，极其微弱地亮起了一点红光，如同黑暗中悄然睁开的、冰冷的眼睛。监控恢复了。
　　苏璃靠在配电箱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早已浸透了礼服的后背，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短短的三分多钟，却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她低头，摊开手掌。
　　那个黑色的U盘，像一块烧红的炭，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她迅速拉开手包，手指颤抖着摸索到内层的夹袋拉链，将U盘塞了进去，拉好拉链。
　　冰冷的金属拉链咬合的声音，像是对她灵魂的宣判。
　　完成了。
　　她成了帮凶。
　　就在她做完这一切，试图调整呼吸，准备重新戴上那副完美的面具回到酒会时——
　　“苏璃？”
　　一个熟悉而充满疑惑的声音在通道入口处响起。
　　苏璃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她猛地抬起头。
　　隔音门被推开了一条缝，焦庭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
　　他英俊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显然是找了她一会儿。
　　“你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半天。”焦庭的目光扫过昏暗的通道，又落在苏璃苍白的脸上和略显凌乱的发丝上，“脸色这么难看？不舒服吗？里面太闷了？”他向前走了一步，试图靠近。
　　“没……没有！”苏璃几乎是尖叫着阻止，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尖锐得变形。
　　她下意识地将握着U盘的手死死背到身后，身体也向后缩了一下，仿佛焦庭是洪水猛兽。
　　“我……我没事！就是……就是刚才有位艺术家有件重要展品资料好像落在后面了，我过来找找！太乱了，没找到，有点急……”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眼神慌乱地躲避着焦庭探究的目光，心脏快要炸开。
　　他看到了多少？他会不会怀疑？
　　焦庭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门口的光影里，眉头深深锁起，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在苏璃写满惊慌的脸上和她紧贴在身后的手上反复扫视。
　　通道里弥漫的灰尘味和她身上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因紧张而散发的冷意，都与他熟悉的苏璃格格不入。
　　他沉默了几秒。
　　空气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苏璃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停止跳动。
　　“找到了吗？”焦庭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没…没找到。”苏璃的声音细若蚊蚋，几乎带着哭腔，“可能…可能是我记错了地方……”她只想立刻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逃离焦庭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
　　焦庭又沉默了片刻。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那眼神复杂得让苏璃心碎——有关切，有疑惑，有受伤，还有一种被排斥在外的、冰冷的距离感。最终，他没有再追问。
　　“外面都在找你，几个重要藏家想和你聊聊。”焦庭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疏离，“别在这里耽搁了，出来吧。”他侧过身，让开了通道的出口。
　　苏璃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地从他身边冲了出去，重新投入外面那虚假的光明和喧嚣之中。
　　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他一眼。
　　焦庭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跟上。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那个重新亮起红点的监控摄像头上，又缓缓扫过旁边标着“3号”的储藏室紧闭的门。
　　通道里残留的灰尘气味，和苏璃刚才那异常的反应，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上面显示的时间是：21:49。就在几分钟前，他收到了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一句话：
　　「看看你的女朋友在忙什么。」
　　短信下方，附着一张极其模糊、像是从监控画面上截取的低分辨率图片。
　　图片上，一个穿着墨绿色礼服的模糊身影，正站在昏暗通道的配电箱前，伸手似乎要去触碰什么。那身影的轮廓，像极了苏璃。
　　这条短信，在他遍寻苏璃不着、正有些焦躁时出现，如同淬毒的冷箭。
　　焦庭盯着那张模糊的图片，又抬头看向那个刚刚恢复工作的监控摄像头，眼神一点点沉了下去，如同结冰的湖面。
　　刚才苏璃那惊恐的反应，那背在身后的手，那语无伦次的解释……所有的碎片，似乎都在指向一个他不愿相信、却又无法忽视的可能性。
　　他收起手机，脸上最后一丝温情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深不见底的疑虑。
　　他迈步走出通道，重新融入那片衣香鬓影的光鲜世界，但目光却像鹰隼一样，牢牢锁定了人群中那个强颜欢笑的墨绿色身影。
　　苏璃正努力对着一位藏家微笑，手心却紧紧攥着那个藏在手包夹层里的、冰冷坚硬的U盘，如同攥着一块滚烫的烙铁。
　　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目光的注视，如芒在背。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她和焦庭之间，已经彻底碎裂了。
　　而这份裂痕，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冷。
　　她刚刚为那个恶魔完成的“不在场证明”，不仅是对法律的亵渎，更是在她和焦庭之间，亲手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