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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不快乐 ...

  •   “你认识闻如峰多久了?什么时候确定关系的?”

      “你们怎么认识的?朋友介绍?家里相亲?社交软件?”

      “你了解他过往的感情经历吗?你们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吗?对未来的规划一致吗?”

      “他会尊重你摆脱原生家庭的决定,而不是摧毁你七年以来的努力吗?”

      清寒的秋夜里,惜字如金的阿程,咄咄逼人地寻根究底。

      在一句快过一句的追问里,满庭草木婆娑不止,身不由己地摇荡着,在疾风的摧折下沙沙哀鸣。

      草木也好,世人也罢,没有谁心甘情愿地折腰。

      各有各的苦衷罢了。

      林衡静了一会儿,清凌凌的月影下,他的轮廓仿佛在滴水:“我和你……说过我哥哥的事吗?”

      林衡背过身去,手腕搭在栏杆上,疲惫地叹了一声。

      “他叫林彻,是妈妈和前夫生的孩子,如果还在世的话,今年应该二十九岁了。”

      “他聪明、桀骜、急性子,和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妈妈对他的管教游走在两个极端,要么忙得半个月都不理他,要么对他施展铁腕、呼来喝去、打骂体罚……”

      “至于我的父亲,他从不会对叛逆的继子多说什么,总是笑呵呵的。哪怕家里吵得沸反盈天,也慈和地陪我读书,带我出去玩,给我过生日……”

      “不出意外地,哥哥高考落榜了,母亲怒不可遏,将他赶回前夫那边了。那时她的生意蒸蒸日上,每年打给林彻大额生活费,随他干什么,只希望他别在自己眼前晃荡。”

      “人一旦手头宽裕了,用不着他主动学坏,就会有居心叵测的臭虫蜂拥而上。”

      “在他二十二岁那年,他被狐朋狗友设套,被骗去赌博,染上赌瘾,一年后欠下天文数字的债务,彻底人间蒸发了。半个月后,他的死讯出现在电视新闻里,在盘山公路的悬崖外,发现了一辆报废的汽车和一具尸体……”

      林衡顿了顿,他恍惚一阵,继续道:“哥哥去世后,他的债务,我们没义务偿还,但他的债主之一,是银城势力最大的黑.帮,甚至还牵扯到银城上流圈的另一老牌豪门。”

      “妈妈不想闹得人尽皆知,更不想拼得鱼死网破,最终双方协商,重新划定债务金额,控制在能清偿的范围内。”

      “自此之后,我们一家便多了笔债务,本来靠妈妈的收入三年内能还清,但就在去年年初,她的公司现金流断档,客户欠她六十多亿的回款……贷款和融资都试过了,还是填不上窟窿……”

      林衡没有继续说下去。

      留白亦是有声的,他的沉默昭示了一切。

      程秋意沉沉叹息:“所以你才努力负担自己的生活……”

      控制欲极强的母亲,自扫门前雪的父亲,负债横死的哥哥……

      能自立自强,过上平淡踏实的生活,林衡便已经知足。

      可惜为了帮家里还债,他被迫与闻如峰订婚,不得不将自己的后半生称重出售。

      “你家的债务,究竟还剩多少?方便透露吗……”

      林衡别过脸去,向天空的尽头眺望着,昏黑的地平线上,是起伏的松林、锯齿状的灯火、和墨絮般的云团。

      “哥哥的赌债,剩下的其实不算多……四千多万,市中心两套房的价格。”

      “但你母亲的公司经营困难,所以暂时没钱偿还?”

      “嗯,没错,但也不完全是这样……”

      林衡渐渐没了声音。

      “风好大。”

      他忽然道。

      这座庄园面朝广袤的山林,暗色的风自原野奔袭而来,携来万里之外的呼啸声,拂过他的面容和鬓发,与他纤细的身躯猛烈地相拥。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和人世的联系很浅,仿佛轻轻扯动,他便是再无拘束的风筝,能自由地升入青空,脚下皆是蚁穴般无足轻重的光点。

      摆脱束缚、自在高飞的方法一直都在,只是他不忍心家人重重跌落。

      “你有解决的办法。”

      阿程的语气是笃定的。

      他和林衡相识五年,彼此再熟稔不过。他很清楚林衡的秉性,看上去文弱谦和、易于哄骗,其实每件事都算得清清楚楚,入局之前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阿程左手抛上抛下,带起金属链条碰撞的细声:“直觉告诉我,闻如峰虚荣、强势、大男子主义,你真的做好了接纳的打算吗?”

      “放心,我有分寸,不会无底线的包容。”

      林衡被他掌心里的吊饰吸引了注意力:“这是什么?你的项链?”

      “不是我的。”

      程秋意语气淡淡,漫不经心地摊开手:“是耀清佩戴的相片盒,搭扣太旧,被拽得松脱了。”

      林衡定睛一看,精致的挂坠盒呈橄榄型,外层是镂空掐丝的放射状花纹,四周是晨星般的碎钻,中央镶嵌着矢车菊蓝宝石。

      他的心跳忽地一滞,匆匆收回了视线。

      想必是相当激烈地亲密了一番,才将银链拽断的……

      异国的情侣久别重逢,自然会热情非凡。

      “如果你需要钱,我说真的,小衡,别客气。”

      程秋意严肃地盯着他:“我和陶青,都能帮你想办法。咱们三个认识五年了,一直是报团取暖过来的。如果这桩婚约正在蚕食你的独立性,我会无条件地支持你快刀斩乱麻。”

      “嗯,我明白。”

      林衡笑容暖暖的,他拍了拍好友的肩,心里似乎有块石头落地了。

      挺好的。

      阿程人很好,耀清人也好,两个人在一起,就是双倍的好。

      能自由热烈的相恋,真的很好,只是他还需要一点点时间,才能将心底的祝福落落大方地说出口。

      嗡、嗡、嗡——

      林衡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喂,小衡……”

      是闻如峰的来电:“去一楼后门,单独送一送江总。”

      想必这便是为他创造的机会了。

      “好。”

      林衡挂断通话:“阿程,我们一起……”

      “等等……”

      程秋意拧起眉,乌湛湛的瞳仁紧盯着玻璃门,忍不住啧了声:“我家那个老头子喝多了,踉踉跄跄的,我先去照顾他了。”

      程秋意拔步前行,他脚下生风,穿过森黑的树篱时,左手向后一抛,一道银灿灿的弧线从空中疾速划过。

      林衡下意识地伸手一接,一枚沉甸甸、凉冰冰的物什坠进了掌心,像是一颗小小的流星。

      是银色的相片盒吊坠。

      “把它带给耀清。”

      没等林衡回应,程秋意便如银鱼般游回了喧闹的会场,徒留厚重的门扉和鹤望兰的叶片在空气中震荡。

      林衡微微怔忡,他的掌心仍是平摊着,从手腕到小臂都有些发麻。

      这是两人的私物,被耀清贴身佩戴了好几年,吊坠里藏着阿程的相片。

      他一介外人,别说是代为转交,就连触碰一下都……

      林衡的两颊隐隐发热,他如针扎似火烤,遭受着良心无声的非难。

      一定要赶快归还。

      *

      “耀清……”

      凄寒萧索的秋风里,传来一线低低的呼唤声。

      在桂树下等候司机的江耀清怔了一瞬,他回过身来,只见洋楼凝黑的阴影下,走出一位挺拔纤瘦的年轻人,从铺满月色的长阶拾级而下。

      俊秀的轮廓,玉白的肤色,澄净的眼瞳。

      一身银灰西装的林衡停在面前,两人的鞋尖隔着青草两两相望,是跨过半步便能相抵的距离。

      江耀清的目光落在林衡手中的一抹暗红上。

      那是一方小巧的绸布袋,柔软地躺在掌心里,淡银的细绳缠在颀长的手指上。

      江耀清盯着丝绸上的深色绣纹,曲曲折折,围成圆润端正的双喜字。

      “这里是你的吊坠盒,阿程托我还给你。”

      林衡递了出去,低声解释着:“我怕其他配件会松脱,便找前台要了首饰袋。首饰袋没有,只有别人婚宴剩下的喜糖袋子……”

      搬出这段预备好的谎言时,林衡不禁有些赧然,始终垂着眼睛。

      他心里不太平,攥着吊坠的手心一阵阵地泌汗,便只能用细布将指印全部擦去,再将项链装进绸布袋里。

      在别人的私密物品上留下信息素,实在是不太妥当。

      江耀清浓密的眼睫扇了下,轻声道:“还以为这是你和闻总的喜糖。”

      林衡怔怔地抬眼,刹那间,手中忽然分量一轻。

      绸袋被人取走了,掌心里残余着指腹轻碰的触感。

      像桂花跌入湖水似的。

      耀清的两指挑着淡银的抽绳,绸袋上的暗红喜字随着动作一晃一晃:“订婚恭喜了。”

      一声贺喜,听得林衡舌根苦岑岑的。

      “和未婚夫相守的每一天,都有不同的快乐吧?”

      ——不快乐。

      ——与闻如峰相处的时光里,林衡几乎忘了什么是快乐。

      林衡只是笑笑,温和地回应:“等你订了婚,也一定会快乐的。”

      他庆幸这是夜晚,黯淡的银辉,像一层朦胧的面纱,隐匿了彼此真实的表情。

      江耀清或许笑了下,唇角似提非提,他看不清。

      “嗯,我很期待。”

      林衡挪开视线:“未来你们会定居在银城吗?”

      “应该会。这里是他的家,我愿意留下来陪他。”

      林衡的左手搭在右手腕上,缓缓摩挲着:“那么我昨天的提议,不知道你能不能考虑下……”

      昨天下午,他在医院旋转门前向江耀清致歉,提出用金钱弥补自己造成的伤害。

      “你知道我究竟得了什么病吗?”

      江耀清拂了拂肩线,零星的桂花向四处散落:“昨天你偷看了我的体检报告,看懂了吗?”

      “看懂了个大概……你的腺体……”

      “昨晚回去后,我打电话给舅舅,让他的秘书一笔笔计算我七年来的治疗费用。”

      江耀清打断了他的话:“知道我去过多少家医院吗?十一家。问诊的科室包括精神科、脑外科、腺体科、心外科、眼科……缴费发票塞满了三大盒子,病历本摆满了书架的一整层,秘书熬到第二天早上才整理完。”

      “秘书报给了我一个数字,一个不包括食宿和交通费用的数字。你觉得这个数字重要吗?”

      尽管早有准备,但真正面对受害者的坦陈时,林衡的身体仍是不受控制地发颤。

      金钱不重要。

      和这七年来遭受过的折磨,以及未来将持续纠缠的病痛相比,金钱只是个数字,对于德通集团的董事而言,一点也不重要。

      道歉很苍白,金钱也苍白,精神和□□的伤害,是永久的黑洞,活生生血淋淋地长在江耀清的生命里,没办法战胜,甚至会一点点扩散。

      林衡的瞳仁忽然起了雾。

      他做过关于他的噩梦,很多很多,今晚这场和每一场都雷同,像所有恐惧的结合体,即便耀清的声音很轻柔。

      越是低沉轻柔,便越是飞沙走石,雷声隆隆。

      像无法承受沉默的重量一般,林衡艰涩地动着嘴唇:“对不起,昨天我欠考虑了,我并不认为金钱足以摆平一切,更没有侮辱你的意思……”

      之所以提出一笔清偿,是因为他想彻底消失在耀清的生活里,他怕自己像“瑶池”的恋人那般越轨,他问心有愧。

      “一味道歉没有用,金钱赔偿更是毫无诚意。”

      江耀清暗暗的眸子直视着林衡,将这道身影囚禁在漆黑的瞳仁里。

      苍白的林衡,在无光的水域里挣扎。

      “不如设身处地的为我想想,一个腺体残疾、易感期紊乱、罹患PTSD的病人,到底怎样才能走出阴霾,维系如履薄冰的平静生活。”

      “别用金钱打发自己的良心,回去好好考虑,究竟怎样才是真正地帮助我。”

      嘀、嘀——

      一辆纯黑的高级轿车停在路口,刺目的双闪在夜里一亮一亮。

      江耀清的司机到了。

      “我记住了……”

      林衡心里堵得厉害,不良情绪如一颗颗石子,沿着细窄的食道疼痛地下坠。

      他知趣地为这番不愉快的对谈画上句点:“可以加下联系方式吗?等我考虑清楚,再联络你……”

      林衡划开手机锁屏,怕被耀清拒绝,便忐忑地加了许多理由:

      “我是银城人,如果以后你要在这里定居,我可以帮到你。医院我也熟,帮你介绍专家也不成问题。我和阿程是好朋友,未来你们结婚的话,我也可以……”

      江耀清没有回答。

      他信手取过林衡的手机,调出通讯录,拇指无声地按键:“这样更有效率,不介意吧?”

      “……不介意。”

      林衡的心突突地跳。

      江耀清按灭了屏幕,递还给他:“我结婚的话,你要做什么?”

      林衡霎时便后悔了。

      那是他们十六七岁时的玩笑话,某一天午后,他们在阳光浸泡的客厅里看电影,一人靠在沙发里,一人坐在地板上。

      电影没什么意思,他只记得有一场温馨的婚礼,在意大利的小镇里举办,当新人在教堂里宣誓时,新郎的父母在台下落泪,看得林衡心里酸酸的。

      因为他想到了身边的江耀清。

      耀清自小没见过父亲,和母亲关系紧张,唯独有个疼爱他的舅舅,不知道会不会千里迢迢来帮他操办婚事……

      那时候他太年轻,以为十七岁的情谊能维系到永久,便用打趣的口吻同耀清说着:“等你结婚了,我来做你的‘娘家人’,怎么样?”

      江耀清正坐在地板上拼航模,闻言一怔:“什么‘娘家人’,我不会分化成Omega……”

      林衡没理会他微弱的抗议,从身后轻拍着耀清的头,笑吟吟道:“以后我来给你办婚宴,给你做伴郎。你要是在婆家受委屈了,马上告诉我,我立刻赶过去给你撑腰……”

      江耀清不耐地用手肘撞他,林衡笑嘻嘻地拿抱枕一挡,两人打打闹闹,盖过了电影的音量。

      再往后的记忆便模糊了,只记得绿植的影子落在薄薄的液晶屏上,随着风忽上忽下。

      ……

      七年后的林衡掐断了回忆,微微吸了口气。

      今时不同往日,他害得耀清易感期紊乱,为那对恋人添了沉重的负累,没人会欢迎他出现在婚礼上。

      不速之客该有不速之客的自觉。

      林衡露出了苍白的笑容:“我送你上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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