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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冒险家 ...

  •   江耀清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林衡急迫地附耳低语着:“我们快到西门了,五分钟的路。他正往这边赶,七十秒。等他从身边路过了,我们再走。”

      “什么意思?”

      江耀清总算开口了,唇间的气流徐徐吹着林衡颈侧的皮肤,微微拂动了黏连的发丝。

      林衡神经紧绷到极点,忽略了这如同羽毛般的轻掠:“就像现在这样,我们站在这儿,一动不动,等他离开……”

      江耀清又陷入了沉默。

      林衡的音量轻得几乎是气声:“周围乱成一团,有人逃命、有人吸药、有脑子不清醒的还在嬉戏……不如我们就这样贴在一处,藏在外套里,装作一对不知死活仍在亲热的情侣……”

      他匆匆地继续着,“四周这么暗,闻如峰又心忧如焚,更别提有的是人比我们荒唐,绝不会被他看出破绽……只是要委屈你……”

      “委屈我?”

      江耀清笑了声:“凭什么?”

      林衡一颤,呼吸跟着止住了。

      那人慢条斯理道:“这是你的家事。从一开始,要躲闻总的人,就不是我,而是你。”

      他的右臂从林衡腰后环过去,手掌搭在自己左腕上,厌烦地揉捏起来:“我单身,即便来夜场寻欢,也没什么可置喙的。就算被撞见了,他不是我未婚夫,有资格对我指指点点吗?”

      林衡仰着下颌瞧他,黑眼睛闪烁不定,语气也吞吞吐吐的:“可我是他未婚妻,我出现在你身边……”

      “那是他的事。未婚妻红杏出墙,是他无能,不干我事。”

      江耀清冷冷地打断了:“哪怕你牵着我的手,站在他面前,他能拿我怎样?他还指望着德通介绍融资。”

      林衡的头慢慢垂下了,目光虚虚落在耀清大衣的前襟上。

      “现在的问题,不是会不会给我惹麻烦,而是你敢不敢。”

      江耀清的视线落在白金色的长发上:“如果你还想做闻太太,那就藏好你的小把柄,小心地避让未婚夫。如果你决意一刀两断,就不必在乎形同鸡肋的体面,你该昂首挺胸、坦坦荡荡地走上前。”

      他的指腹顺着林衡的目光,在胸前银亮的领带夹上轻轻一抹:“你要藏,就自己去东躲西藏,我不再奉陪。但看在这件礼物的份上,你想光明正大地想走,我可以带你走。”

      林衡的手攥紧了。

      他不该遵从他的提议——林衡想到,在退婚一事尘埃落定前,他应当谨小慎微。该让耀清速速离去,自己躲藏一阵,再独自回家。

      先前两人同进同退,不过是因他打扮得太过出挑,耀清怕他被人缠上,才如影随形。而现下众宾纷纷逃窜,没人再理会他,两人分头行动,才是最稳妥的方案。

      可是……

      他的胸膛被不知名的情愫胀满了。

      他突然不想求一个“稳妥”。

      林衡后撤半步,手臂猛地抬起,亮出掌心里的铝瓶,对着两人的口鼻狠按喷嘴,在接连不断的气流声里,辛辣的白雾很快便附着全身,大剂量的清醒剂钻入皮肤上的毛孔,让腺体和大脑像冰镇般沁凉,甚至忍不住打了个抖。

      几下呼吸后,林衡一言不发,拽住外套一角,从头顶猛地扯下来,披回肩上。

      火光熊熊、黑烟阵阵的红夜,倏然点亮了他们黑白分明的瞳孔。

      大风卷散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燃素X”,粉红的浓雾渐渐变得透明稀薄,只留淡淡的香气,幽幽地混入烧焦的气味中。

      林衡二话不说,抓住江耀清的手腕,干脆果决地调转鞋尖,在尘灰和喧哗里悍然迈步。

      他按照原定的计划,一头扎进小路,两侧漆黑的树篱如显形的鬼怪,在焚身烈火里萎缩、倒塌、尖叫。

      肆意怒涨的火墙将亮斑投在他脸上,点染了他薄白的皮肤,更点亮了他的一双黑瞳,小小的火苗在眼仁里猎猎舞动。

      人真是情绪动物,分明该韬光养晦、按兵不动,可他的心脏却莫名地发疼,逼得他不计后果,大步流星地向前冲。

      或许是有人承诺,带他昂首挺胸、坦荡磊落地向前走。

      真是连梦里都不曾出现的一刻。

      林衡接连眨动着眼睑,按下酸酸的泪意。他竭力张大双目,强迫自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很快,他捕捉到了闻如峰的轮廓,那人步履匆匆地赶来,距他已然不到三十步。

      林衡金发当风,衣衫鼓动,向他迎面走去。

      一跳一跳的焰光,仿若斗兽场中观众席上起伏的掌声。

      可就在他们即将看清彼此面孔的刹那,身后那人反握他的腕子,将他重重向后一带。

      林衡一个踉跄,那人错身上前,长腿一迈,瞬间横在他与闻如峰中央。

      江耀清侧着身,右臂虚虚环着他的腰,像拥着舞伴似的,不慌不忙地路过身着咖色大衣的闻如峰。

      耀清身材高大,轻易便将林衡遮在阴影里,乱哄哄的人潮一涌,很快便掩盖了他们的行踪。

      林衡心跳一停,目光越过数张面孔间的缝隙,悄无声息地瞄向闻如峰。

      他的未婚夫脸色发青,两手揣进大衣口袋里,步伐毛毛躁躁,眼珠死死地盯着人挤人的高台,甚至未曾分给过他们半个眼神。

      场面太混乱,谁也嗅不到谁的信息素气味。

      就这样,林衡与江耀清像一叶轻舟,从狂涛怒海中悠然划过。

      真是惊心动魄。

      然而下一秒,江耀清的脚步突然站定了。

      前方高墙环绕,地上散落着炸碎的气罐残骸,粉红的烟雾棉絮般充满了墙边的角落,更有东风将“燃素X”一路吹来,此处的污染几乎是其他区域的十倍。

      三三两两的男女傻笑着躺在地上,口中呓语连篇,蛇一样扭动匍匐。

      耀清和林衡对视了一眼。

      “跑。”

      话音一落,他们拔步狂奔,铁灰的大衣下摆和亮白的流苏外套猎猎起伏,像漫天火光里招摇的旗帜,在滚滚浓烟中肆意舞动。

      他们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几乎像两道闪电,极速劈开粉色的烟瘴。

      林衡的心跳像狂欢的鼓点,两侧的风拍打着面颊,速度带来的危险与清凉让精神振奋异常。

      他做了坏事——他不是个礼貌的宾客,不是个道德完善的未婚妻,更不是个毫无拖累的朋友。他诱发了争端和大火,他欺骗了闻如峰,他将耀清带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可耀清不在乎,他陪着他逃难,就像十七岁时那样,在破败肮脏的南市场片区飞奔,在白丁街阴暗狭窄的巷子里躲闪,和街头混混周旋,将一切教条抛在脑后,放任心灵与肌肉在冒险的刺激中震颤。

      短靴踏在地面上嗒嗒作响,林衡的脑海中光点纷纷乱舞。

      此刻的他疯狂、强劲、充满力量,仿佛能越过天堑、跨过海沟,能迈过生活中的一切崇山峻岭,只要重复最简单的动作,只要抬腿踏步,只要将心灵交给疾风。

      只要他想,没有任何事能困住他。

      眼前混沌的景色在飞快流动,他们穿过杂乱的长廊,越过倒伏的宾客,踏过彩带、酒瓶与灰烬,绕过逼仄的转角……

      他强抑着呼吸的冲动,血液直冲到脸上,烈火将酒色场点燃了,激情也将两人的躯壳点燃了,穷奢极欲的销金窟在身后坍毁,而他的心灵将在前路迎来新生。

      当跨出西侧大敞的铁门时,林衡意犹未尽,思绪浸没在余热里,甚至渴望大雨的浇注。

      七年之前,他和耀清在西城的南市场区搜寻林彻的踪迹,经历了人生中最跌宕起伏的历险。在逃出生天的刹那,满天骇人的阴云间降下暴雨,白水如马蹄,在大地上隆隆起落,像角斗士谢幕时欢庆的掌声。

      终于释放自我的他,缺少一番掌声。

      嗤——

      一道车影像黑亮的电光,伴着刹车片的鸣响,急急停在两人面前,车门齐齐刷刷地弹开。

      陈秘书冲着车窗外大喊:“快上来!”

      嘭嘭两下关门声后,轿车如弹射般驶离了火场。出门、转弯、上高速,一气呵成,丝滑得简直像在做梦。

      结束了。

      逃出生天的江耀清与林衡失去了全部气力,一左一右,浑浑噩噩地瘫软在后座里。

      “去药店。”

      耀清嗓音嘶哑,脸色白得发青,半边身体靠在车门上。

      林衡半闭着眼,激烈地喘息着,说不清是清醒还是不清醒,只觉得时光飞速地流淌,而他的灵魂似乎被远远地抛在身后,还沉浸在方才轰轰烈烈的感触中。

      在接下来的旅程里,两人一言不发,车厢里除了呼吸声,便只余无边的沉默。

      肾上腺素逐渐褪去,不适感一节节地攀上来,腺体和肌肉后知后觉地作乱,让他们时而面孔潮热,时而冷汗淋漓,陈秘书买来药剂,他们一言不发地吞咽、注射,勉强从□□的痛楚中解脱出来。

      “你的外套,扔了吧。”

      江耀清按着太阳穴,恹恹地开口:“清醒剂的气味太浓,我头疼,我借你别的外套凑合穿下。”

      “好。”

      轿车在路口的垃圾桶旁刹住了,林衡开门将衣服和假发抛了出去,接过江耀清的短夹克,三两下裹在身上:“那瓶清醒剂,是胡椒味的?又混了点甜?”

      江耀清不置可否,过了半分钟,才嗯了一声。

      林衡只当他没恢复过来:“这个味道我很中意,以后打算买它了。”

      这不过是一句普通的客套而已,却不知为什么,让车厢里的空气瞬间凝滞了。

      江耀清慢慢地看了他一眼。

      许是氛围太诡异,陈秘书忽然滔滔不绝地汇报了起来,“江总,‘浪潮’的事基本处理好了。十五分钟前,我看情势不对,就报了火警。还有我新买的这些药……”

      “对了,‘燃素X’到底是什么?”

      林衡一面滑动着屏幕,一面插话道:“我在网上搜不到。”

      车厢里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林衡自觉不对,小心地补了句:“会不会有毒有害……”

      虽然是眼下是深秋,夜里气温低得可怕,可这个密闭的钢铁匣子里,气氛却焦灼得出奇。

      陈秘书倒想岔开话题,但老板的嘴唇动也不动,神情冷冷的,纵使他憋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也不敢擅自开口。

      江耀清半闭着眼,“好好休息两天,不舒服就去医院做个检查。”

      接连两次碰了壁,林衡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了。

      他点开手机V信,给郁燃发了条长长的消息,问他和闻如峰有没有顺利脱逃,顺带感谢了他今晚的帮助。

      郁燃很快报了平安,他多留了闻如峰一会儿,给林衡争取足够的时间,还替堂妹道了歉:『潇潇一贯是大小姐脾气,喝了酒就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今晚给你和江总添了不少麻烦,真对不起。等你把姓闻的彻底解决了,让郁潇请你们吃饭,好好赔礼道歉,刚好庆祝你新生活的开始,怎么样?』

      一般遇到这类情况,林衡大抵会礼节性地回两句。

      但想到郁燃久久停在他脸孔上的目光,那种若有所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

      他郑重地应约了:『好,下周吧,我很期待。』

      这边林衡刚按熄屏幕,另一边耀清的衣袋便响起了震动声。

      江耀清斜斜靠在皮椅上,摸出手机,他目光一垂,顿了两秒,才动了下睫毛,用手指慢慢滑动屏幕。

      “喂,舅舅。”

      他将手机贴在耳侧。

      林衡一怔,身体蓦地僵住,连眼珠都不敢再转了。

      即便这很不名誉,他仍是竖起耳朵,竭力捕捉着听筒传出的任何响动。

      “喂,耀清。”

      听筒里传来上了年纪的男声:“下班了吗?回家休息了?”

      “嗯,今天不忙,和朋友吃个饭,还在回家的路上。”

      “不错嘛,来银城没几天,就交到朋友了?”

      “老朋友。”

      “哦?”

      对面那人的声调变了,殷切地关怀道:“我认识吗?”

      江耀清面不改色,“同学,你不认识。”

      “嗯……”

      他的舅舅应了声,嗓音低沉,有些威严:“不是‘那个人’就好。耀清,你答应过的……”

      “不是。”

      “不姓林?”

      江耀清目不斜视:“不姓林。”

      林衡的心脏几乎停跳了。

      “在外交友要谨慎。”

      舅舅江峻行语重心长道:“小心那些糖衣炮弹,说不定就包藏着祸心……七年前,你就是因为轻信‘那个人’的话,被他骗到了矿区四院……”

      “明白。”

      江耀清没什么表情,左腿压在右膝上:“第一万零一遍了,舅舅。”

      “你离我这么远,说几万遍我也不放心。这两天我又睡不安稳了,今早四点就醒了,一翻开手机,就看到一桩失踪案,看得我心悸冒汗……”

      “您放心。”

      江耀清的声音很平稳:“同样的错误,不会犯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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