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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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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和妈妈住在茂密的森林边。
他们靠制碗而生。共同的财产是一个苔藓绿的小屋和一个天然的碗窑。
妈妈是天生的手艺人,能在碗上画出蜜绿的树叶、嫩黄的月牙和苍蓝的天空。男孩懂得将彩色的碎瓷片串联起来,挂在木门的两边,林风一吹,叮当作响。
森林四季分明,男孩每天醒在晨风里,睡在星星闭眼之后。木屋的顶部有一个小小的天窗,男孩和妈妈总在临睡前透过这窗户看着星空,相对讲一个小小的故事。
他们还有一片小小的菜地、一个小小的果园。白菜和胡萝卜长得嫩生生的可爱,苹果成熟时会扑通扑通挨个往下跳,到了季风刮起的季节,成串的紫葡萄犹如最动人的眼睛,果实累累地垂到木窗前窥探屋内人的生活。
男孩满意这样的生活。
每个晴天的黄昏,他都背着弓箭,坐在森林里最高的枝头,看着暖黄色的夕阳将余光涂满整个森林,扫过小巧的土黄的窑洞,落到他苔藓绿的屋顶上,再一点点地把光亮收回。男孩想唱一支歌,跟下小雨的天气,门前碧瓦色瓷片串奏出的声音一样的歌。
妈妈三个月上城里一次,带着一车的瓷碗去交易。男孩留下来看家,这也没什么可怕。
男孩是个小小的农夫,也是巧手的厨师。他在森林里打下野鸭,用木柴生起火烤着吃;也会捡起硬壳的坚果,在盐水里煮熟了剥壳。只是男孩只吃得了半只野鸭,也只吃得了一只红薯。妈妈在时,食物都有人分享,妈妈离开,一半的食物就剩下了。
晚上,男孩子对着天窗里的月亮想讲个故事,却没有讲出来。
这剩下了一半的遗憾,男孩根本没与妈妈提过,妈妈却不知怎么便知晓了。有一次她从城里回来,男孩便看到从她身后探出一个扎小辫子的脑袋。苔藓绿的小屋从此便有三个人了。
女孩子的到来,让这屋子后多了一棵桃子树,这是小男孩和妈妈为庆祝小女孩的到来种下的。
男孩教女孩怎么从颜色鲜艳的蘑菇中挑选出可食用的,怎么拉弓,怎么爬大树。黄昏的树梢头有了两个小朋友,打雷的时候两个小朋友同时摔了跤,有了两道一样的疤痕。
晚上,大家还对着星空讲故事。女孩不会讲故事,男孩和妈妈讲,女孩听着。
男孩讲了这样子的故事。
森林里有只狡猾的大野鸡,有一天它被小猎人抓住了。大野鸡说,亲爱的猎人放了我吧,我还有一窝可爱的孩子在等我喂食呢。小猎人说,我有一个最可爱的妈妈和妹妹在等着我的食物。大野鸡说,等我的小鸡长大了,你再抓我也不迟呀。小猎人摇摇头。大野鸡滴着眼泪说,难道你就不怜悯一个做父亲的人的心吗?小猎人摇摇头,但心里有点犹豫。大野鸡说,要不你就放了我,我送你一窝小鸡,怎么样?
妈妈和小姑娘哈哈大笑。
妈妈讲了这样子的故事。
有个年轻人有个大屋子,大屋子里有个小厨房。年轻人有很多很多的碗,喜欢按个用它们。其中有一对粉蓝双色的对碗,因为颜色不同老被放得相隔很远。他们彼此很不愿意,经常要挪动着身躯移到彼此身边去。
偏偏那屋子的主人喜欢井然有序,看见东西不在该有的位置上就很不高兴。一发现就放回原位,一发现就放回原位。
对碗不放弃,还是趁着晚上没人时就挨一块。久而久之,主人就产生了怀疑,到底是谁在动他的碗。
他就趁着夜晚在厨房门背后偷偷地守着,一连好几个夜晚没发现异样。这天晚上,他终于熬不住了,蹲在门背后就睡着了。
对碗终于又靠在一起了,他们泪眼相对,觉得相聚无多,约定一起从灶台上摔下去殉情。他们闭上了眼睛。
砰!被惊醒的主人朦胧着眼睛从门背后蹿出来,一把扑向了灶台。他凶巴巴地吼道,终于抓住了你这个乱动别人东西的坏人!然后他惊呆了,被他抓住的是个穿着粉蓝色裙子的漂亮少女,她坐在灶台上,粉蓝色的布鞋还吊在她脚上晃动。
妈妈讲完了故事,少年打了个哈欠,睡着了。
小姑娘眼睛闪闪地问道,这个少女是从哪里来的呢,是粉蓝色的对碗生的吗?
妈妈说,对,她是碗的孩子。
每对碗都有一个孩子吗?摔碎了就会生出来吗?
妈妈说,碗和碗不一样,有些碗摔碎了,不是诞生,是死亡。
少女说,我们家也有一对对碗呢。
妈妈微笑着,不说话。
第二天,女孩找出橱柜最上层的对碗。
它们是春晓色的,藕荷色的荷叶边,圆润小巧的碗底,握在手里像春天里未开放的花苞尖尖。
女孩用筷子敲打着对碗的边,对碗发出悦耳的声响,女孩听见自己的心也发出同样的响声。女孩突然明白了妈妈未说出的话。
这段时间,女孩子不爱出屋了。她常常把对碗合在一起,然后钻进去躺在碗底。
有一天男孩提前回来了,她偷偷掀开一点点缝隙,从碗里偷窥他。他兴高采烈地叫着她的名字,在屋子里到处找她,她没有做声。
这时候是冬天,桃树还没有发芽,女孩半夜对着桃树说话,她说我是个妖怪。
春天的时候桃树开满了淡粉色的花朵,每个花朵都很吵,大声嚷嚷着,我是妖怪我是妖怪。
男孩子经过屋后,说没关系啦。夏天的时候,桃树结满了累累的果实,每一个成熟的果子里面都有一个坚实的桃核心,密密麻麻地刻满了男孩的名字。
男孩和女孩迅速长大了,男孩长成了少年,女孩长成了少女,但他们两个还是和以前一样要好,好得像一双鞋子的右脚和左脚。
妈妈还是坚持自己独自去贩碗,这一次她没有按时回来。她的遗物是被一伙流浪艺人给送回来的。流浪艺人见多了生死,并不当回事,吵吵囔囔地把事情说了。其中有个长辫子姑娘,还在哼着轻快的歌曲。但她看见了男孩的脸色,她的歌声戛然而止,她默默低下头,以他们特有的习惯做了个哀悼的动作。
妈妈下葬的那天,少女与少年并排站在一起。
森林的树叶呜呜地被风吹拂着,流浪艺人也来参加葬礼。
长辫子被推选出来唱了首悼歌,她的歌声像一只孤鹰在苍天翱翔,带着灵魂越飞越远。
少女迷上了长辫子的歌声,她常常捧着自己新做出来的碗送给她,请她再唱一首。
长辫子对自己的声音很珍惜,心情好时才开口,可是如果少女和少年一起来的话,她总是会唱的。
她唱明月被晚风吹亮额头,星星被月亮迷了眼睛。一朵云有一朵云的心事嘞,一颗星有一颗星的想望。
她的声音悠扬,惊动了树上的鸟,纷纷落下来围在她面前。
流浪艺人并没有很快离开,他们决定在这个森林里休息一阵。这增添了长辫子的痛苦,她生性骄傲,可现在她愿意被驯服,可那手里握有缰绳的年轻猎人却不来牵绳子。
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把这痛苦向一只黑猫诉说了。黑猫在团里表演杂耍,没听到一半就懒洋洋走开了。
第二天,年轻的猎人经过流浪艺人住的帐篷门口,一只黑猫突然冲出来,挠了他一下。猎人什么事也没有,心里无比轻松。长辫子为他涂抹药膏时,他发现他爱上了这个姑娘。
少女傍晚从碗窑回到家,家里很热闹,聚集着很多流浪艺人。大家闹哄哄地告诉她,你哥哥要结婚啦。而少年指着她问大家,这是谁。
是的,少年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有一点,忘了她。
婚礼很快举行了。少女对于结婚是怎么样一回事还是懵懵懂懂的,她只是知道,她要搬出那个小屋,以后不能随时随地找少年,也没有人再会对小妖怪说没关系。
新人戴着夜夜红攒成的花环接受大家祝福,小孩子们向他们撒花。大家围成了一个圈,流浪艺人一个接一个地在场地中间表演节目。
穿着粉红衣裳的少女说,我也来表演一个节目。
她把一对像是融合了春天颜色的碗放在场地中间。少女把碗对合上,钻了进去。浅绿色的对碗高高跃起,砰地摔倒在地。碗的瓷片四分五裂,滚得到处都是,没有人出现。
大家惊呼着鼓掌,以为少女是个高明的魔术师。大家四下寻找着,慢慢地才觉得不对劲。
年轻的新郎站着,始终不动。大家过去摇他才发现,这忘却了所有的年轻人早在那少女纵身一跳的时候,心就碎了。
大家摇他,他体内哗哗作响,全是瓷片破裂后四处碰撞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