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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即姜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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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蔻强忍着疼痛睁开眼,只见漫天黄沙裹挟着烈日,宛如一把淬着金光的匕首高悬头顶。枯死的胡杨树扭曲地伸向天空,如同大地痉挛伸出的焦臂,将她牢牢攥在掌心。
“地狱……我这是死了吗?”她喃喃道。
“还不如死了呢,”身旁传来绝望的抽噎声:“我们到大肇与赭支的边界线了。”
这是宁蔻被流放的第三月零八天。
四月前,她尚是定北大将军的掌上明珠,与当朝太子殿下缔有婚约,乃奉都城中万众倾羡的朱门娇娥。怎奈红妆之日,边疆急骑驰入奉都,传来的不是爹爹的凯旋捷音,而是将她打入阿鼻地狱的诛杀令——
赭支大军压境,兵临平凉关下,然镇守平凉关的定北大将军,未发一矢、未出一兵,竟洞开城门,纵敌长驱直入。赭支铁骑屠城掠地、杀戮无算,而自身竟秋毫无损!
平凉失守,大将军宁成章下落不明,风光无限的宁家一夜之间没落成为阶下囚。
而段聿川那双曾与她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眸子,此刻却凝着九重寒渊似的冷意。
“罪臣之女,孤焉能娶之。”
……
“别睡了,都给我爬起来赶路!”
朔风怒号中,传来大肇官兵的吼叫。边塞荒凉,水源堪比黄金稀贵,宁蔻已经快一日一夜滴水未进,只觉头晕目眩,全身的血液都干涸了似的。
“宁娘子,还不快些!”
前方的官兵猛地发力扯动铁链,铁链的另一端系在她曾经璎珞环绕的脖颈上,如今已是皮开肉绽。铁链撞击在脖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喀啦”声,仿佛下一秒纤细的颈骨就会被生生折断。
宁蔻本就奄奄一息,一阵踉跄后,无力地扑倒在尖锐的碎石路上,引得周围官兵一阵放肆嗤笑。
“往日高门大宅里的千金,近日连路都不会走了?莫非还要爷几个教你怎么学狗爬不成?”
铁链应声收紧,宁蔻被迫高高扬起头,喉间挤出破碎的呜咽。
“你学声狗叫罢,若叫得乖巧响亮,爷几个就大发慈悲,赏你口水喝!”
眼前挤满了狞笑的脸孔,宁蔻用尽周身最后一丝力气,啐在眼前人的脸上:“做……梦!”
被啐的士兵虬髯阔目,一双绿豆小眼闪烁着怒火,随即燃起残忍的快意。
“甚好、甚好……既然你不想活了,爷就赏你,在踏上黄泉路前,好好地当回女人。”
在一片哄笑中,官兵开始解腰间的鞶带和佩刀。
眼见那官兵涎着脸靠近,混着酒臭与汗腥的热气已喷在宁蔻颈间。她愤力抗拒,可不过是螳臂当车,唯有一双淬火般的眸子死死盯住对方,银牙紧咬:纵是今天要死在这里,我也要先将这恶徒的面孔撕咬殆尽,教他死得面无全非!
正待那污手欲撕扯她襟口之时,骤闻噗嗤一声响。
只见他的右眼窝猛然炸开大股浓稠鲜血,原先浑浊的瞳孔中央,竟生生突出一截寒光闪烁的三棱箭镞,还沾着丝丝白色脑髓。
是一支利箭,从他的后脑贯穿至右眼!
“有人突袭!”
方才哄笑的官兵瞬间乱成一团,周围一阵哭喊打杀声。被束缚着的没官妇们尖声惊叫,但宁蔻好歹是将门虎女,她很快回过神来,迅速匍倒在地,同时将自己掩藏在那官兵的尸身之下。
箭雨倾泄而至,但闻身前敝体之尸身躯连振,不绝于耳的,是箭镞撕裂血肉的沉闷钝响。
一只利箭伴着破风声钉在宁蔻头侧,宁蔻心贯如雷,可在看到箭尾的时候,猛地睁大了双眼。
隼羽矢。是赭支人!
宁蔻不敢轻举妄动,待到周围打杀声渐渐消了,她才悄悄睁开了眼。
“十一爷,那伙中原官兵都是土鸡瓦犬之徒,已经尽数消灭了。这队流放人马都是犯了罪的官眷,如今还余十三人。”
那个被称十一爷的人负手背对着宁蔻,不经心地踢开一具横在他面前的尸首,信步走到幸存的没官妇之前,声音沉冽如雪山。
“找到父汗要的人。剩下的,就地斩杀。”
宁蔻几乎是立刻猜出了他的身份。
——赭支十一皇子,赫连阙。
听闻赭支大可汗没有生育能力,却养有十二个儿子。十二子中有的领兵征战,有的出谋献计,唯有十一子赫连阙,专司为可汗四处寻觅佳人。传闻他为讨可汗欢心,奴颜婢膝,无恶不作。
宁蔻也曾肖想过,赫连阙应是猥琐似獐头鼠目,或是粗鄙又放浪形骸,可她怎么也想到,十一皇子赫连阙同她一样,竟是个中原人。
认贼作父的叛国狗贼!
副将霍巍望着一群面如土色的没官妇面露难色:“十一爷,我等都不知那姜夷容貌几何,如何找呢?”
没官妇们曾经都是奉都见过世面的人物,此刻都敏锐地窥见了一丝生机,纷纷叫嚷起来。
“我是,我是姜氏女!”
“她在扯谎!官老爷,我才是您要找的人!”
赫连阙只是淡淡地看着她们,寒凉的眸中毫无恻隐,仿佛在看一群将死的蝼蚁。
“她们都不是姜夷。杀了罢。”
“什么?”霍巍尚未反应过来。
“姜氏刚烈,所出的女儿就算死到临头,也不会对敌人这般阿谀奉承。”
一旁被尸体覆盖的宁蔻,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名字。
她认识姜夷。
不,岂止是认得,分明不久前,她们还义结金兰!
平凉姜氏,乃大肇声名煊赫之世族,然在赭支军队大摇大摆步入平凉之后,姜氏非但未作抵抗,反与之歃盟立约,共约相安。彼时正在奉都游历的姜氏女姜夷,虽不知此事经过,但仍一己之身背负全族骂名,被流放边疆。
可她与宁蔻都坚信,自己的家族断不会坐视外敌入侵,其中必有蹊跷。
二人在黄沙边野、悬河星空下结为异姓金兰,誓约无论孰生孰死,都要寻清真相,洗尽冤屈。
为此盟誓,宁蔻甚至在右肩刻下了同姜夷一模一样的胎记——一朵血色红梅。
但是,姜夷已经死了。
立誓第二天,她就惨死在大肇官兵轮番羞辱之下。
宁蔻怎么也忘不了,姜夷死前那张绝望又惨烈的脸,还有她托付给宁蔻的口语。
“无论如何,活下去。”
对,我一定要想方设法活下去!为了宁家,也为了姜氏……
想到这里,宁蔻伸手悄然摸索到身前尸首腰侧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起身来,向赫连阙刺去——
赫连阙尚未转身,却敏锐地察觉到了身后的杀气。他微微侧首,闪着寒光的匕首斩下几缕青丝。他迅速侧身,纤长如折竹的手却极其有力,扣住那人的肩膀——
流放犯的衣衫哪里堪扯,碎裂的衣帛之下,只见一朵红梅绽放在雪白的肩颈上,艳得动人心魄。
“大胆!”霍巍的长刀带着猎猎风声已然架在宁蔻脖颈之上,却被赫连阙抬手制止。
赫连阙瞧着那朵红梅,呼吸微滞,随即放缓了扣着她肩膀的手上的力度。
“找到你了,姜夷。”
宁蔻仍装作张牙舞爪地痛骂,心中却闪过一丝得逞的窃幸。
中计了。
她能看出赫连阙胸有城府,绝不像传闻那般粗鄙无度。如不以刺杀之举出现,又恰巧漏出姜夷独有的印记,他不会信自己是姜夷。
“来人!”赫连阙挥手,几个赭支汉子走上前来:“将她押好了,父汗要的女人,必须毫发无伤送去王都。”
“是!”
宁蔻被那几个汉子抬起,塞进了赭支的马车。马车上竟有粮有水,宁蔻看着干净的馕和水,不自禁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咽起口水来。
隔着帷帘,赫连阙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劝你还是莫要忍了,多少吃喝些。如果你要同我闹绝食,我会派人用根细牛皮管子从你口中直插至胃,给你灌下流食。我手下都是不懂怜香惜玉的赭支汉子,那可不比酷刑好受。”
宁蔻沉默半晌,举起那壶水,咕咚咕咚大口喝起来。
待终于好受一些,她开口问道:“赭支可汗为什么要我?”
赫连阙驾马在她车前,他冰冷生硬的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赭支攻进平凉城时,姜家家主本已决意带领家兵拼死抵抗,谁料还未发号施令,先被你兄长姜朗毒死了。你们姜家倒是有趣,家门本就不保了,还要先在院内起一把火。”
宁蔻从姜夷口中听到过些许姜家的事。姜家家主姜彦早年是朝廷文武双全的重臣,娶了当今陈皇后的胞姐,后因风头太盛而受陷弹劾,干脆携妻告老还乡。长女姜枝是她父亲宁成章手下的副将,巾帼不让须眉;小女姜夷则文通古今,四处游历讲学。
姜家满门皆人杰,唯独有个羞说出口的荒唐——姜家少爷,姜朗。从小学什么什么不通,可吃喝嫖赌确是天资异禀、手到擒来,不管青红楼皆是常客,多少次把廉颇老矣的姜家主气得连夜唤郎中。
“我受父汗之令掌管平凉城,那姜朗倒是懂父汗喜好,同我说自己的一双姐姐是连枝儿上的烈梅和翠兰,各有风情。如今姜彦死了,他便是新一任家主,愿将两个绝世美人献给可汗,以保姜家得以偷安旦夕。”
“那我姐姐呢?”
赫连阙顿了一下,答:“已经自裁了。”
宁蔻默然。如果姜夷还在世,不知该有多心寒。同胞的兄长为了求活,毒死生父又亲手将姐姐送入狼窝。
如今姜枝没了,说好的连枝美人只剩姜夷一个,怪不得赫连阙这么急着找到她。
许是许久没有遮风避雨之地得以静卧,一阵浓烈的疲倦袭来,宁蔻就在悲怆与忐忑中沉沉闭上了眼。
陷入沉睡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她对自己说,这一觉醒来,便再没有宁蔻了。
我就是姜夷。
……
霍巍悄悄掀开帘子,见轿内的姜夷已陷入昏睡,上前禀报:“十一爷,无味香起作用了,她睡去了。”
赫连阙点点头,狭长的眼睛直视着面前的大漠,宛如一只高高翱翔的鹰。
“十一爷,你为何说姜枝已经死了?她明明……”
赫连阙淡淡开口:“我总觉着,这个姜夷有些不对劲。留个余地验验她,更稳妥些。”
霍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平凉那边有什么动静?”
“十一爷放心,那个姜朗就是个草包枕头,诚惶诚恐了没两天,又灯红酒绿潇洒去了,依我看,这种卖姐求荣的货色,根本不需要浪费如此之多的兵力……”
“我说让你盯好了,你就给我牢牢盯死他。”
赫连阙转过身来,死死地盯着他,他甚至没有提高嗓音,但那种自上而下的压迫和阴狠瞬间让霍巍起了一身冷汗,连忙低头道:“是!小人一定盯好了。”
赫连阙这才转过身去。
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似乎是在专心赶路,实则心中却在连轴地盘算。
姜家这出戏演得如此之大,大到老头子自愿把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想必不会草草收场。姜朗一定会把它继续演下去。
因为他看到姜朗那令人生厌的谄笑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和自己,是同一类人。
一个善于用令人唾骂的外表伪装自己的,真正的野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