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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建康篇】血书寄旧年 ...

  •   藏波花的消息依旧渺茫,如同石沉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传回。而霍长今的身体,却像风中残烛,再也经不起任何等待。毒性猛烈地反扑,药物渐渐失去了压制的作用。

      沐华元终究还是面色凝重地宣布:“必须立刻施针,否则,准备后事。”

      这一次,所有人都清楚意味着什么——要么,从鬼门关再抢回三个月的时光;要么,便在那难以想象的剧痛中生生疼死。

      施针的地点选在沐华元在建康城外那处僻静的别院,这里曾是她和褚筱娘亲明画屏一起玩闹的地方,自从她走后,沐华元也再未来过。

      当霍长今伏在冰冷的寒玉床上,褪去上衣,露出脊背上那些还未淡去的鞭痕时,萧祈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无论看多少次,这些伤永远会刺痛她。沐华元取出那套细如牛毛的金针,在烛火下泛着冰冷的光。

      “你先出去吧,留下也没用。”

      “好……我在外面等……”

      第一针落下,霍长今的身体便是一颤。她死死咬住早已备好的软木,额角青筋瞬间暴起。

      接下来的每一针,都像是带着倒钩的烧红铁条,狠狠刺入她的穴位,搅动着她的经脉骨髓。痛楚层层叠加,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高过一波,试图将她彻底淹没。

      沐华元全神贯注,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但紧抿的嘴唇仍可以表现出她此刻的紧张。她知道,这一次的凶险,远胜从前。但她也相信,能从酷刑中活下来的人,也能挺过去这金针的痛疗。

      萧祈守在门外听着里面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破碎呻吟,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血肉模糊。她无力地滑坐在冰冷的地上,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可那声音却无孔不入。

      她想象着霍长今此刻正在承受的痛苦,那比走一趟鬼门关还要残酷的折磨。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她忽然想起霍长今劫后余生却发现自己中了毒,无可奈何的进行第一次施针时,所有的亲故都远在北辰,毫不知情。

      那时,她是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啊?这个念头让萧祈的心痛得几乎要碎裂开来。

      漫长的施针过程终于结束。沐华元走出来时,脸色也是煞白,脚步有些虚浮。

      她对上萧祈急切询问的目光,只疲惫地摇了摇头:“她撑过来了,但……昏睡了,能否醒来,看她自己。”

      霍长今这一睡,便是整整七日。

      这七日里,萧祈和许青禾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守着她。萧祈就趴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呼唤她的名字,尽管得不到任何回应,她也不放弃。

      说好了的,我不放弃,你不妥协。

      沐华元看着萧祈迅速消瘦下去的脸颊和布满血丝的眼睛,沉默了很久,最终,她抱着一个不大的木匣,走到了萧祈面前。

      “这是……”沐华元将木匣递给她,声音有些沙哑,“她在姑苏时写的。有些……她本想烧掉,我偷偷留了下来。”

      萧祈怔怔地接过木匣,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信笺,纸张各异,有些已经泛黄卷边。

      她颤抖着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封。

      信上的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显然是不同状态下写就。有写满整张纸的,密密麻麻,诉说着不尽的思念与挣扎;也有只有寥寥数语的,仿佛力气只够写下只言片语。有些信纸上,晕开了深色的水痕,那是泪水打湿的痕迹;更有几封,上面赫然沾染着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滴,刺目惊心。

      “一、二、三……四十七、四十八……”

      四十八封信,纸短情长。

      字字句句,都在告诉萧祈,她有多么想回去,回到她的身边,去接她离开那是非之地,她不想食言。可更多的笔墨,却是在挣扎,在彷徨,在告诉自己不能回去,不能耽误她。

      萧祈的视线被泪水模糊,她一封封地看下去,直到拿起那张沾染着最多血渍的信纸。

      信的开头,是竭力保持平稳的笔迹:

      「卿卿近日安否?」
      「近日南诏多雨,归途延期,望你见谅。姑苏的梨花酿入口醇香,但我更想喝海棠花酒。只可惜,时节已过,海棠花落。秋意渐近,记得添衣。」

      读到信的结尾,字迹已经虚弱扭曲得几乎难以辨认,却依旧固执地写着:

      「京州高照时,便是归家日。」

      “京州高照时,便是归家日……”萧祈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心脏像是被一只木锤反复敲打,不致命却痛得要死。

      她仿佛看到霍长今在毒发呕血的间隙,强撑着写下这自欺欺人的期盼,那该是何等的绝望与不甘!

      她是大将军啊!为国为民,却落得一个身死异国的下场!她如何甘心!

      她本是桀骜之雄,天生的虎将英才,却被逼放弃心中所求的光明大道,一次次走上暗夜里的独木桥。

      更讽刺的是,那些始作俑者竟然还要问她,为何这样做?

      萧祈崩溃地伏在床沿,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破碎地溢了出来。木匣里剩下的几封信飘落在地,上面零落的字句像碎片般扎进她的眼里:

      「与君初相识,不沾凡尘事。」
      「期年又相逢,知君胸中意。」
      「命运无坦然,幸得君相伴。」
      「千言万语尽,了得此生别。」
      「望君善珍重,我自无忧愁。」

      每一句,都像是霍长今在她耳边低语,诉说着从相遇到别离的全部心绪,最终化作一句看似洒脱的“我自无忧愁”,将她所有的痛苦与不舍深深掩埋。

      ……

      第七日,霍长今终于悠悠转醒。

      她睁开眼,眼神空洞了很久,才慢慢聚焦。看到形容憔悴的萧祈,她似乎想笑一下,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她的身体,经过这次金针的摧残,明显比之前更加虚弱,像是一盏即将耗尽的油灯,光芒黯淡,像是在提前印证“枯树情”的预言——中毒者会气血枯竭,状如枯树。

      萧祈小心翼翼地喂她喝水,擦身,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她看着霍长今连抬手都困难的样子,心中酸涩难耐。

      那日读过信后,那些在心中盘桓了无数遍的疑问,终于冲破了枷锁。

      她去找了褚筱,问他:“告诉我,到底是谁下的毒?”

      褚筱刚开始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回答,他答应过霍长今不能告诉她真相,但看着萧祈眼中那早已洞悉一切却仍祈求一个否定的痛苦。

      他知道,她猜到了。

      他最终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是……北辰皇后。”

      尽管早有准备,可当她亲耳听到“皇后”两个字,萧祈踉跄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怎么会是她?怎么会是皇后啊!

      在今天之前,萧祈想过很多人,却独独没有想到自己的母后,那明明是最温柔的、最善良的人,是她披麻戴孝被弹劾的时候紧紧护着她的人,是第一个知道她爱霍长今的人!

      她可以理解碍于皇家脸面,母后不帮自己为霍长今沉冤,但为什么要害她?

      为什么?为什么带给她最深重伤害的,永远是她身边的人?她的皇兄害死了她最珍视的妹妹,她的父皇将她逼入绝境,她的母后亲手给她下了剧毒!

      她们想要在一起,为何就是如此艰难,如此相互折磨?

      她现在看着霍长今翻身都痛苦的样子,心中翻涌着滔天的巨浪。

      靠近你,便是害了你。可远离你,我真的做不到。

      她忽然间,彻底明白了。

      明白了为什么当初霍长今自西征归来,明明情意未改,却对她避之又避,冷若冰霜。她不是变了、不在乎了,她就是太在乎了。

      她怕因为这个“情”字,让她在面对仇人时狠不下心,下不去手,让她无法为死去的霍璇、为那些枉死的将士报仇。她怕儿女情长,消磨了英雄壮志。

      果然如此。

      若非因为她,霍长今何至于沦落至此,有仇不报?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也是永葆纯真,不忘初心。

      萧祈轻轻握住霍长今冰凉的手,贴在自己泪湿的脸颊上。

      天下棋局,纵横厮杀,阳谋阴谋,皆可破解。

      唯情一字,深入骨髓,缚人手脚,无药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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