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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北辰篇】唇难言,心存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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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长今握紧了手中的木盒,正准备转身前往议事厅,与霍瑛及众将商议这突如其来的惊天变故。刚一抬步,却见一个身影挡在了面前,正是霍长宁。
许青禾见状,无声地行了一礼,先行退开,将空间留给了这对姐弟。
霍长宁站在那里,身姿笔挺如松,脸上早已没了前几日的激动与愤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却更让人心头发沉的复杂情绪。
他定定地看着霍长今,目光扫过她身上那套许久未穿的铠甲,最终落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执拗:
“为什么要瞒着我?”
霍长今心头一涩,避开了他直视的目光,沉默着,没有回答。
见她不语,霍长宁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在你眼里,我还是那个需要被保护,什么都承受不住的小孩子,是吗?”
“长宁。”霍长今终于开口,却不知该接着说些什么。
霍长宁向前走了一步,距离拉近,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姐姐眼底深藏的疲惫和那强撑起来的坚韧。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了下去,“阿姐……对不起。”
霍长今猛地抬眼看向他。
霍长宁继续道,语气愧疚:“我不该那样说你……说那些混账话。”
他的道歉让霍长今鼻尖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她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被霍长宁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但是,”少年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声音斩钉截铁,“日后战场之上,我霍长宁,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萧家人!”
他理解了姐姐的不得已,理解了她的身不由己,这份理解来自于他无意中听到的真相。
那日,霍长今昏迷后,霍瑛、霍霆、霍斌几位长辈在外间压低声音商议该如何是好。
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突然被指恶名,莫名“死”了一次,现在活了过来又病入膏肓,任谁都不好受。
霍长宁恰好前来汇报军务,将那些压低的、沉重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他才知道,姐姐不是不想报仇,也并非是懦弱,而是她已经没有时间了,她是在用自己最后的方式,安排一切,保护他。
后来,他心中憋闷难解,去找了性情相对温和的四叔霍斌。
霍斌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叹了口气,拍着他的肩膀说:“长宁啊,你姐姐她,很优秀。自她十五岁披甲从军,至今十一个年头了,尸山血海蹚过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比你见过的仗都多,她从未在任何一件关乎家国、关乎军队存亡的大事上犯过错。当初她决定假死退守,暂避锋芒,也是审时度势后,在当时看来最正确的选择。”
霍斌轻叹一口气,仿佛在惋惜当年那个在沙场之上挥斥方遒的年轻将领:“她也很不容易。年纪轻轻,扛着整个霍家的期望,在朝堂和沙场之间周旋,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她心里的苦,不比任何人少。你……莫要再怪她了。”
霍斌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浇熄了霍长宁心中最后一点对姐姐的怨怼,却点燃了对萧氏更深的恨火。
他可以理解姐姐的苦衷和艰难,但他无法忍受萧氏皇族,尤其是那个利用萧祈一次次将姐姐逼入绝境的皇帝!
在他心里,姐姐对萧祈的那份感情,她或许觉得甘之如饴,可在他看来,却是扎在心头的一根刺,每每想起,都让他憋屈、愤怒,实在不是滋味。
校场扬起了一阵风沙,仿佛给他们姐弟二人设立了一张无形的屏障。
霍长今看着弟弟眼中汹涌的恨意和坚定的决心,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长宁长大了,他有了自己的判断,自己的坚持,和必须要去亲手了结的恩怨。她不能再把他当成需要庇护的孩子。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我知道了。”
她没有试图去劝解,也没有资格去劝解。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她自己是泥足深陷,无法彻底割舍,但长宁有权利选择他的路。
“去议事厅吧。”霍长今移开目光,看向远处集结的将领们,率先迈开了脚步,“京州有变。”
霍长宁看着姐姐略显单薄却依旧挺直的背影,用力抿了抿唇,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快步跟了上去。
姐弟二人一前一后,像小时候一样,不同的是,这一路,两人无话。
一个背负着过往的伤痛与不久人世的宿命,一个承载着家族的未来与血海深仇。
任谁也想不到,曾经亲密无间的“霍家三子”,一死一伤一离心。
最盼望快点长大和姐姐们并肩的少年,却在长大后,再不愿和她齐步。
雍州军府议事厅。
沉重的桐木大门紧闭,将校场上的喧嚣隔绝在外。厅内烛火通明,映照着悬挂在正中的巨幅北辰疆域图,以及分列两侧、神色凝重的霍家军核心将领。
主位空悬,霍瑛与霍长今分坐于地图两侧首座,霍长宁立于霍瑛身后稍侧。
霍瑛率先开口,声音沉肃,打破了压抑的寂静:“京州八百里加急,皇帝萧征驾崩,国丧。消息来源正在核实,但我们必须即刻研判局势,预作筹谋。”她指向地图中央的京州,“诸位,都说说吧。”
“这消息来得太巧!老子不信那狗皇帝死得这么是时候!”霍霆猛的拍桌而起,怒吼道,“依我看,管他是真是假,正好趁他京州群龙无首,人心惶惶,我雍州铁骑直接东出,联合甘州军,直扑京畿!打他个措手不及!”他手指重重戳在京州位置上,几乎要戳穿地图。
霍斌立刻摇头,眉头紧锁:“不可鲁莽。京州经营日久,城高池深,禁军虽战力不及我边军,但据城而守,兵力仍不容小觑。”
他上前一步,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你看,我雍州若东进,其东南有洛州、陈州,此二州虽非强兵之地,但若受京州号令,出兵袭扰我侧翼粮道,如芒在背。更重要的是北方!”
他的指尖划向上方的灵州、丰州、辽州,“此三州乃边防重镇,驻有重兵防范北辽。若他们南下截断我归路,或与京州禁军东西夹击,我军将陷入绝境。此乃孤军深入,兵家大忌!”
霍长今此时开口,她的目光落在雍州与京州之间的区域:“二位将军皆言之有理。但萧征若真死,京州权力交接必然动荡。此时用兵,关键在于‘快’与‘准’。”
她顿了顿,强压下喉间不适,继续说:“若要东进,不能只靠雍州一部。需同时策动甘州、肃州呼应,牵制京州西线兵力,还有,稳住西州。”
她看向霍斌:“四叔之前提议联络益、梁、巴三州,是个好法子。益州险峻,若能说动其刺史观望,甚至借道于我,则可出奇兵威胁京州西南。此三州态度,关乎我侧翼安危,甚至可开辟第二战场。”
这时,一直沉默的霍长宁上前一步。他年轻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但条理清晰:“四叔之策稳妥,但耗时可能良久。我以为,还需考虑一事:消息真伪。”
他目光扫过众人,“若萧征真死,是自然病亡,还是……宫廷内斗?若是后者,京州内部此刻必然暗流汹涌,或许无暇他顾。但若是假死……目的何在?是否为诱敌之计?故意示弱,引我主力离开雍州根基,然后联合周边各州,聚而歼之?”
他的分析让几位老将微微侧目。霍长今也抬眸看了弟弟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欣赏,随即接话道:
“长宁所虑……极是。萧征惯用权谋,不可不防。咳咳……”她缓了一下,“所以,大军动向,需待斥候进一步确认京州详情。但各方联络、兵力调动需即刻开始,我们不能……被动等待。”
霍霆不耐地挥挥手:“真死假死,打过去就知道了!瞻前顾后,岂是我霍家作风!”
霍瑛则立刻反驳:“你独立一派的莽夫作风?正因是霍家军,肩负无数弟兄性命,才更需谨慎!长今和长宁所言在理,京州情况不明,贸然动兵,风险太大。”
争论声中,霍长今感觉一阵阵眩晕袭来,胸口憋闷的感觉越来越重。她想要集中精神,可身体却像不听使唤。地图上的线条开始有些模糊,耳边的话语声也变得忽远忽近。
“咳咳……咳……”
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终于冲破了她的克制,她猛地侧过身,用手死死捂住嘴,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议事厅内的争论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霎那间,霍长今感到无比难堪和无力。在这种决定霍家命运的关键时刻,她竟然连保持基本的仪态、完整地参与一场会议都做不到。这副破败的身体,还能做什么?她恨透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阿姐!”霍长宁失声喊道,下意识就想冲过去。
霍长今却猛地抬起另一只手,示意他别动。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咳嗽,声音带着明显的虚弱和喘息:
“……无妨,你们……继续。”她扶着椅背,艰难地站起身,对霍瑛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我……出去透透气,剩下的……你们决议就好……”
她不敢看任何人的表情,尤其是霍长宁的,几乎是踉跄着,快步走向厅外。那背影,在沉重的铠甲包裹下,竟显得如此脆弱。
霍长宁僵在原地,看着姐姐几乎是逃离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下,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刚才还在为姐姐隐瞒病情而愤怒,此刻却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心疼和恐惧。
他看到她捂嘴的指缝间似乎渗出了一丝不正常的血色,看到她强撑挺直却依旧微微佝偻的脊背。那一刻,怨怼记恨,血海深仇,似乎都没有姐姐的性命重要。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种认知让他再次感到痛彻心扉的绝望和无力,这种感觉就像在京州看见师父们用身体给他挡住追兵一样,那时候是无能为力,现在是无可奈何。
霍瑛将霍长宁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暗叹。她定了定神,敲了敲桌面,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
“继续议事。长宁,说说你对益州和梁州联络人选的看法。”
霍长宁猛地回神,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担忧和痛楚死死压在心底,目光重新投向地图,开始陈述自己的想法,声音却比刚才低沉沙哑了许多。
厅内,战略的讨论继续进行,只是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厅外,寒风吹过空荡的回廊,带着一声声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咳嗽声,若有若无地传来。
“小姐!”许青禾看见霍长今又咳了血,立刻递上了帕子。
“我没事,”霍长今擦去嘴角和掌心的血,从怀中拿出木盒交给许青禾,“把这个拿给四婶看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