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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北辰篇】自弃了,怎能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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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色依旧沉郁。
霍长今披着外袍,坐在书案前。面前铺开了上好的宣纸,墨也细细磨好了,浓黑如她此刻的心境。可她提笔良久,却一个字也落不下去。
写什么呢?明明什么都已经交代完了。
手边,放着一把镶着宝石的弯刀匕首,刀鞘华丽,这是她的抓周礼,当时小小的她在一堆华贵的宝物里挑了个最好看的匕首,当时还被夸是天生的将才。
可现在,这把刀饮的第一口血是自己主人的。
她今日原本下了决心,不想再这样毫无意义地拖下去,整日困在这方寸之地,耗费汤药,让叔伯姑姑们为她操心劳力。她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麻烦,不如自行了断,也算干净。
对她来说,苟延残喘好比凌迟刮骨。
许青禾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这几日一直守在门外,寸步不离。偏偏今日,不知被谁叫走了,才给了霍长今这片刻的独处,这实施决断的机会。
她的手指缓缓触碰到冰凉的刀柄,握紧。就在她准备拔出匕首的瞬间——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不疾不徐。
霍长今动作一顿,却没有理会,心一横,继续用力。
门外的人没有得到回应,却并未离开。紧接着,一个极其温柔,又带着几分熟悉韵致的女声隔着门板传来:“长今,是我,四婶婶。我进来了?”
这个声音……
霍长今浑身一僵,已经放在脖颈处的匕首瞬间停滞。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将匕首插入鞘中藏回桌下,用宽大的袖袍遮掩住。刚刚藏好,就在屏风后看见了那人的衣角。
走进来的是一位身着素雅衣裙的妇人,身上的青色狐裘还带着冬日的风霜,眉眼温婉,气质娴静,周身萦绕着淡淡的药香气。
正是她许久未见的四婶婶房若沁。
她不是在安桃郡吗?那里离雍州主城不算近,她怎么会突然过来?
霍长今压下心中的惊疑和一丝被撞破的慌乱,袖子下的手推了推匕首,勉强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容:“婶婶今日怎有空过来?”
房若沁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书案,在那未沾墨的笔、铺开的纸,以及霍长今刻意遮掩的桌案下方微微停顿了一瞬。
她没有点破,只是走上前,温柔地拉住霍长今冰凉的手,牵着她重新坐下。
“手这样凉,也不知道多穿点。”房若沁轻声责备着,修长白皙的手指自然的搭在了霍长今的腕脉上。
霍长今下意识想缩回手,却被她轻轻按住。
房若沁垂眸凝神诊了片刻,秀气的眉头渐渐蹙紧,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霍长今,语气是肯定的
“你体内的毒……应该是‘枯树情’吧?而且…中毒有些时日了。近期……是有人帮你用极厉害的手法压制了毒性?”
霍长今瞳孔收缩,下意识脱口而出:“婶婶怎么知道?”
话一出口,她便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四婶婶出身医药世家,虽不常显露,但于药理一道的造诣极深,连宫中医官也未必及得上。
她垂下眼睫,低声道:“是长今错了,忘了婶婶精通药理。”
房若沁看着她这副逆来顺受、将所有苦楚都默默咽下的样子,心疼地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看过你服用的药了,好孩子,你受苦了。”
霍长今缓缓摇了摇头,避开她关切的目光,声音没什么起伏:“天气太冷,雍州苦寒,婶婶一路劳顿,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这才刚来,还没好好看看你,你就要赶我走了?”房若沁语气带着一丝嗔怪,更多的却是心疼。
她握着霍长今的手没有放开,目光沉静地看着她,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长今,你听着。你体内的毒性,被压制得很好,按理说,短期内不应复发,更不该虚弱至此。但你这些日子,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你可知是为什么?”
霍长今抿紧了苍白的嘴唇,没有回答。
房若沁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因为你忧郁过度,心力交瘁!身子垮了,是因为你的精神先垮了!元气散了,再好的药石也无力回天!”
“……不重要了。”霍长今偏过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就能吹散。
“不重要?”房若沁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霍长今!你看着我!三兄和三嫂把你培养得这么好,文韬武略,样样出众,他们是希望你顶天立地,不是让你在这里自暴自弃!他们若在天有灵,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心里该有多痛?!”
“婶婶……”霍长今的声音带上了哽咽,她终于转回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自责,“我早就该死了……可我却拖累了爹娘他们……是我害死了他们……”
“说的什么混账话!”房若沁厉声打断她,眼中已有了泪光,“天下没有哪个父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走在自己前面!兄嫂是!我是!在这里的每一个看着你长大的长辈,亦如是!”
霍长今的心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痛得蜷缩起来。这里的所有人都在安慰她,告诉她不是她的错。
可只有霍长宁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亲身经历了那场京州惨祸,亲眼目睹了霍府中人、师父们因她而死的人。他的恨,他的怨,才是最真实,最让她无法辩驳的。
房若沁看着她眼中翻涌的绝望,知道言语的安慰已然苍白。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握住霍长今的肩膀,迫使她看着自己,声音沉痛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量:
“长今,振作起来!就是要死,你也该站着死!用那些仇人的血,祭奠你父母的在天之灵!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窝囊地躺在这里等死!”
“我做不到了……”霍长今喃喃道,浑身充满了无力感。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了。
“你做得到!”房若沁斩钉截铁地说道,随即提高了声音,“来人!”
房门应声而开,两名婢女低着头,捧着一个沉重的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覆盖着红色的锦缎,房若沁上前,猛地将锦缎掀开——
刹那间,一道暗沉却凛冽的寒光映入眼帘。那是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紫金色战甲,甲片幽冷,肩吞狰狞,即便静静地躺在那里,也散发着一股沙场特有的肃杀与威严。
这是霍长今昔日征战沙场时,最常穿的一副铠甲,上面浸染过她的汗水,也沾染过敌人的鲜血。
“长今,站起来!”房若沁指着那副铠甲,声音如同金石交击,“你还能战!为你自己,为你父母,为你师父师娘,再战一次!若你决心就此窝囊到底,那我今日便走,绝不会再来劝你半分!”
说完,她深深看了霍长今一眼,不再多言,示意婢女将铠甲轻轻放在榻边,然后便带着人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走到门口,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每一个字都敲打在霍长今的心上:
“霍长今,你记着。我们霍家儿郎,可以战死,也可以病死,但绝不能——等死!”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霍长今混沌的意识里。
房若沁是在告诫她,她的父母自戕,是为了保全霍氏上下六十多条人命,是慷慨悲歌,是不得已而为之的牺牲。而她霍长今现在的行为,却是在害怕,在逃避,在辜负那用生命为她换来的喘息之机!
房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霍长今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副紫金战甲牢牢吸引。
她挣扎着,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冰凉的甲片。触感熟悉而陌生。
她记得当年她第一次披上战甲,还是母亲亲手为她穿戴,一边系着绦带,一边偷偷抹眼泪,嘴里却还念叨着:“我儿穿上真精神,就是……千万要小心啊……”
一滴滚烫的泪砸在冰冷的甲片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我……还能再战一次吗?
她看着铠甲上映出的自己模糊而憔悴的倒影,心中那潭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