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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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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叫周萍萍。
孤的二皇弟叫周允瑞,三皇弟叫周允瑜,四皇弟叫周允珩,五皇弟叫周允璒,六皇弟叫周允琮,七皇弟叫周允琛,八皇弟叫周允璟,九皇弟叫周允瑄,十皇弟叫周允玮,十一皇弟叫周允珞,十二皇弟叫周允瑁。每一个名字都端庄典雅,骨血里带着经史气。
只有孤叫周萍萍。
这名字很轻,不像个皇子的名字,像随手搁在水面的一片叶,风一吹就走。宫里人初见孤,总要在舌根上打个结,似怕笑出来犯忌。第二次便不笑了,因为孤会看着他们,把“孤”字说得很慢,让他们想起自己站在谁面前。
这名字是孤的母妃取的。她走了很久。宫里人都说她在礼佛,孤知道不对,她只是跑了——跑到哪里,无人敢说,也没人告诉孤。
清晨的宫道尚凉,白石板上泛着一层薄潮,脚底踩上去,沁着微微的寒意。钟声从昭阳门那边绕过金琉璃屋脊,轻轻落在廊下,檐角的铜铃应和着叮了一声。孤抱着册卷往经筵去,刚要上那一级青白台阶,背后忽有一阵很轻的风。
“你就是——周萍萍?”
孤脚步一顿,回身,目光落下去。宫里最忌直呼皇子名讳,即便最亲近的侍从也只敢称孤“大殿下”。来人却站在台阶下,仰头看孤,眼睛亮得过分,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谁许你直呼孤名讳?”孤收紧袖中手指,声音沉下去。
她愣了一下,像才想起礼数,匆匆一礼,唇角却仍上挑,眼里充斥着是莽撞的好奇:“因为你的名字总让我想起一句话。你是萍——”
“凭什么抓我的儿子。”
话先一步出了口。
空气静了一瞬。她的眼睛蓦地亮起来,像是捡回了一把丢了很久的钥匙。孤不想自惹麻烦,不欲多说,她却又近了两步,近到孤能看见她轻轻发颤的唇角。
“你,你是不是也是——”
“首先。”孤截住她,“你是谁?”
她被一声打断,倒也不恼:“我叫江初,是国子监祭酒江士衡之女,奉命入宫做公主伴读。”
“既然是伴读,”孤道,“当守本分。”
“是。”她答得很快,眼睛却依旧不避,将孤从头到脚打量了个来回,这才慢慢点头,“殿下也是要去经筵吗?”
孤没理,转身上阶。她跟了两步,步履轻快,目光四处流转,一会看一眼门侧悬着的的壶漏,一会又抬头看檐下的风向旗,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终于,讲钟响了,江初被女官唤去内侧,孤径自步入经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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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按例入御书房覆考。殿中檀香极细,父皇坐在窗格透进的细碎光斑里,让人不敢直视。孤叩拜毕起立,父皇抬眼,不用册卷便开口:“周萍萍,《周礼》中所载,六乡六遂之制,其核心要义何在?”
孤应声:“回父皇,六乡之责,在于以德教化百姓;六遂之职,在于管理田土赋役。前者为教化民风,后者为保障国用。其最终目的,在于稳定地方,均衡徭役,对外则可怀柔远人。”
父皇指节在案上一顿:“若各地里甲之间诉讼纷争并起,你认为当如何处置?”
孤道:“儿臣以为,当先安抚民心,设定期限让他们自行调解归档;重要证据不轻易纳入诉讼,小纠纷尽量在县一级解决,如此便可从根源上减少争讼。”
父皇移目,淡声道:“允瑞,你说说看。”
二皇弟出列一步,躬身道:“儿臣以为,当先核定户籍册,查验里长是否称职;再设定时限与联保制度,逾期未能化解纠纷者,追究里正之责,讼事自然便可平息。”
“还算周全。”父皇目光停了停,又道:“允珩,你认为今年盐法应如何调整?”
四皇弟躬身道:“去年官盐损耗过大,儿臣以为今年应先稳定盐价,安抚商人;同时用好‘盐引’制度,设定期限让盐税入库,过程中尽量不干扰民间市场。”
“此议可行。”父皇顺手合上案前册牍,目光再次回到孤身上,语气不高,却透着一丝冷意:“周萍萍,你回答虽有条理,但言辞过于华丽,不见实际手段;道理看似通达,却未切入实务,气势虽正却未见其用。若以这般水准面对朝臣,世人岂不认为朕教子无方?”
孤跪下叩首:“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谨记最容易,付诸行动才最难。”父皇声线不高,整个御书房都能听到他用指节扣案的声音,咚,咚,咚,节奏极慢,“你母亲既不在宫中,你更应自我约束。岂能倚仗些许小聪明,心性却如此浮躁?朕需要的儿子,是能安定局面的实干之人,不是只会雕琢词句的文书先生。”
言罢,他抬手一按,“那么朕就罚你:阶下跪一个时辰;之后移步偏殿,抄写《大学》十遍,申时末前呈上。若有延迟,加倍。”
孤正要应声,殿外却忽冒进一急急的声音:“陛下,臣女以为,大殿下所答并不浮——”
孤赶忙斩断:“住口。”
父皇目光微抬:“谁在殿外放言?”
内侍连忙跪下:“回陛下,是公主伴读江初,国子监祭酒之女。”
“国子监祭酒。”父皇似笑非笑,目光淡淡漾过案几的金线,“江卿,可真是教女有方啊。”
“传话翊善局,江初禁足内殿三日,不许随意出入;再抄《孝经》《周礼》各五遍,付翰林院呈阅。”
“谨遵圣旨。”门外人声齐应,脚步轻退。女官领走了她。她走之前停了一瞬。隔着门,孤能感到一道目光在孤身上停留,直直的,带着点担忧。
真是个傻子。
“退下。”父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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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叩首,倒退数步,至门外转身出殿。殿门合拢,檐影一下收紧。石阶上铺着日头烤过的余温,膝落上去,先是温热,然后是麻,最后才是钝痛。
廊下风转了个方向,铜铃这才响,叮的一声,像敲在水面。内侍们不看孤,也不看别处,只看脚尖,与影子一道往后缩。偶有巡厢的金吾经过,甲叶轻响,远远绕开。
阴影慢慢爬上朱柱,沿着柱脊一寸一寸往上攀。背上的光线虽不再毒辣,却将一种凝固的酸涩感慢慢钉入关节深处。
自十岁起,孤便学会了在这块石板上跪着,看日影从面前爬到手背,再从手背爬到袖口。膝下疼久了,便也成了麻木。
孤把呼吸理得更慢,目光落在檐下那只被风吹得摇晃的纸签上。它写着“民本”,墨色已旧,边角被风雨扑得毛了。
“时辰到了,大殿下请移步偏殿。” 一旁侍立的内侍见铜壶滴漏显示时辰已至,方才低声开口。
孤起身。腿上一阵针扎般的麻从膝眼漫开。孤等它退下,再直起身,向旁侧小殿行去,那里有案几,有笔砚,有待抄的《大学》。
院中槐树投下一地斑驳碎影,阳光从叶缝里漏下,在地上洒出许多细碎的亮星。小殿里不热,墙外的蝉声像擦在砂纸上,哑而细。侍书送上磨好的墨,低声道:“大殿下,墨已研好。”
孤不看他,只点头。铺纸,落笔。墨汁粘得刚好,笔在纸上走时,锋意浸入纸心,留下细细的黑线,厚薄有致。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写到第二遍,“亲民”二字微涩,孤停一停,换了个角度,重新送笔。第五遍,手背浮起浅浅青筋,孤又停一停,甩甩腕。第八遍,阳光在案面上移了一寸,墨影里的光斜过来,在字缝间添了一点金色。第十遍收笔,孤把笔尖在砚边轻轻一按,洗净,再放回笔架。纸张铺满一案,规矩地排着。
侍书接过,捧得平平稳稳,垂头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