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BE版］》白灵云

12、第 12 章

　　葬礼的气氛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天空是压抑的灰白色，细密的雨丝无声飘落，葬礼上来了不少人，程家的亲戚朋友，公司的同事，学校的同学……人们穿着肃穆的黑衣，脸上带着或真或假的悲伤，低声交谈着，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站在最前面的那个身影——程母。

　　她穿着一身严丝合缝的黑色套装，由丈夫搀扶着，一动不动。她脸上没有泪水，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极致的、死灰般的麻木和空洞。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那口并排摆放着的、一大一小的、昂贵的黑檀木棺材。

　　大的那个，里面躺着她的儿子，程景轩。小的那个，里面是那个她曾极力反对、厌恶至极的男孩，段言辞。

　　这是程景轩留下的纸条里，除了那几句诀别之外，唯一明确的要求——他要和段言辞葬在一起。程父在极致的悲痛和混乱中，顶着所有压力和不理解，沉默而固执地执行了儿子这最后的愿望。

　　“尘归尘，土归土……”牧师低沉而肃穆的声音在雨中回荡，念着千篇一律的悼词。

　　但程母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她的世界是一片死寂的真空。她看着那两口棺材，看着棺盖上雕刻的繁琐花纹，看着它们被缓缓放入挖好的墓穴中，看着泥土一铲一铲地落下，覆盖上去……

　　每落下一铲土，她的身体就几不可察地颤抖一下，仿佛那冰冷的泥土不是落在棺木上，而是直接砸在她的心脏上，将她一点点活埋。

　　她想起了程景轩最后看她的那个冰冷的、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神。想起了他说的那句“就当你从来没生过我这个儿子吧”。想起了那个叫段言辞的男孩，苍白、安静，甚至有些怯生生的样子。想起了自己说过的那些刻薄伤人的话，做过的那些步步紧逼的事……

　　“愿他们的灵魂得到安息，在天国不再有痛苦”

　　安息？他们会有安息吗？而她……又凭什么得到安息？

　　“不——！！！”

　　一声凄厉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哭嚎猛地从程母喉咙里撕裂而出！她像是突然被无形的力量击垮，猛地挣脱了丈夫的搀扶，疯了一样扑向那个尚未填平的墓穴！

　　“景轩！我的儿子！妈妈错了！妈妈真的知道错了！你回来！你回来啊！！！”她跪倒在泥泞的土地上，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去扒拉那些刚刚落下的、冰冷潮湿的泥土，指甲瞬间翻裂，渗出鲜血，混合着泥水，触目惊心。

　　“你把他还给我！把儿子还给我！！”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绝望地扫视着周围惊呆的人群，像是在向虚无缥缈的神明祈求，又像是在向所有人控诉，“我不拦着了……我同意了啊……为什么还不回来……为什么……”

　　她的哭喊声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绝望，在寂静的墓园里显得格外刺耳和骇人。几个亲友反应过来，慌忙上前想要拉起她。

　　“放开我！别碰我！”程母疯狂地挣扎着，力气大得惊人，眼泪和雨水混合在她扭曲的脸上，“都是我，是我逼死了他们，是我害死了我的儿子，我是个罪人，我该死……”

　　她的情绪彻底崩溃，语无伦次，陷入了彻底的癫狂。最终，还是被几个人强行架了起来，但她依旧朝着墓穴的方向，发出令人心碎的、持续不断的哀嚎，直到声音嘶哑，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抽搐和无声的流泪。

　　她最终被半扶半抱地带离了墓地。临走前，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并排的两个墓穴，眼神里是彻底的、万劫不复的绝望和死寂。

　　她知道，她一生的骄傲、指望、还有那点可怜的控制欲，都随着这两抔黄土，被彻底埋葬了。留下的，只有永无止境的痛苦、悔恨和折磨，直至她生命的终点。

　　人群渐渐散去。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冲刷着新立的墓碑，也冲刷着这个世界上的泪水和悲伤。

　　程盛轩是在一切都结束后才匆匆赶到的。他站在雨里，没有打伞，任由冰凉的雨水打湿他的头发和衣服。他看着眼前并排而立的两块新碑。

　　一块上面写着：爱子程景轩之墓
　　另一块上面写着：程景轩的星星段言辞之墓

　　还有那句，刻在两个墓碑背面的、相同的话：

　　「我愿为你徒手摘星，你是我所有的景致和光芒。」

　　程盛轩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拂过弟弟名字的刻痕，又拂过那个被弟弟用生命捍卫的男孩的名字。冰冷的石头触感，透过指尖，直抵心脏。

　　他想起弟弟最后那条决绝的短信，想起电话里他崩溃的哭诉，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同样面临的压力和抉择，以及最终无奈的远走和分离……

　　历史，以一种更加惨烈和决绝的方式，重演了。

　　他的弟弟，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永不回头的、追随而去的路。

　　“景轩……”程盛轩的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悲痛和疲惫，“我没有你勇敢。”

　　他最终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这片令人心碎的墓地。他的背影在雨中显得格外萧索和孤独。这个家，留给他的，只剩下无尽的伤痛和反思。

　　雨停了。暮色四合，墓园里最后的人都离开了，只剩下守墓人的小屋亮起一点昏黄的灯光。

　　清冷的月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这片新翻垦的土地上，洒在那两块紧紧相依的墓碑上。

　　万籁俱寂。

　　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睡。

　　在那月光与黑暗交织的虚空之中，景象悄然变幻。

　　不再是冰冷泥泞的墓园，而是一片朦胧而温暖的、开满不知名白色小花的原野。远处，有柔和的光晕，像永恒的晨曦。

　　两个模糊而修长的身影，正并肩站在那片光晕之中。

　　稍高一些的身影微微侧着头，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温柔至极的笑容，正抬手，轻轻拂去身旁那人额前并不存在的灰尘。

　　稍矮一些的身影抬起头，脸上不再是苍白和绝望，而是恢复了生动和明媚，眼睛亮得像蕴藏着整个星河。他对着身边的人，露出了一个有些害羞却又无比依赖的、灿烂的笑容。

　　他们低声交谈着什么，听不真切，只能感受到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失而复得的巨大幸福和安宁。

　　然后，高个子的青年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身边人的手。

　　矮个子的青年回握住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所有的痛苦、阻碍和别离都从未发生。他们转过身，手牵着手，步履轻快而坚定地，向着远方那片温暖而明亮的光晕深处走去。

　　身影逐渐融入光芒，变得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那片永恒的光明里。

　　只留下虚无中，一丝若有似无的、满足的叹息。

　　月光依旧清冷地照耀着寂静的墓园，照耀着那两块冰冷的、紧紧相依的墓碑。

　　或许，在另一个世界。

　　星光，不再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