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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长河落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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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中的南京城墙被夕阳染成金红色,沈文渊独自站在玄武湖畔,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出神。三年了,自从那场震动江南的官商勾结案落幕,这个帝国似乎什么都没改变,又似乎什么都不同了。
“沈大人好雅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文渊转身,看见徐婉如一袭淡青衣裙,手持油纸伞缓步走来。夕阳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衬得她眉眼间少了些商场的锐利,多了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
“徐姑娘。”沈文渊微笑颔首,“今日怎么得闲来此?”
“铺子里新进了一批苏州宋锦,正要送往应天织造局验收。”徐婉如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望着湖面,“路过此地,见大人独伫湖畔,似有所思。”
湖水荡漾着细碎的金光,几只白鹭掠过水面,留下浅浅涟漪。远处城墙垛口处,守城士兵正在换岗,号令声隐约可闻。
“我在想,”沈文渊缓缓开口,“三年前那场风波,究竟改变了什么。”
徐婉如轻轻转动伞柄,伞沿的水珠划出优美的弧线:“赵士蕃被革职流放,其党羽树倒猢狲散。应天府官场为之一清,商贾赋税得以整顿。这些不都是改变么?”
“表面如此。”沈文渊目光深远,“但你看那城墙,历经百年风雨,看似牢固,内里早已蛀空。我们清除了一批蛀虫,可滋生蛀虫的温床仍在。”
徐婉如默然片刻,轻声道:“大人可知,上月苏州又发生一起土地纠纷,与三年前沈家遭遇如出一辙。只不过这次,新知府处理得更加...圆融。”
沈文渊苦笑道:“圆融?好一个圆融。无非是各方利益权衡后的妥协罢了。”
一阵秋风掠过湖面,带来些许凉意。
徐婉如将伞稍稍倾向沈文渊那边:“但这三年来,至少商人可以直接向官府陈情,不必再经过层层盘剥。李振武将军的火器改良方案也得到兵部采纳,边防空虚稍得缓解。”
“是啊,李将军...”沈文渊望向北方,“他上月来信,说已在蓟州试制新型佛郎机炮二十门,蒙古骑兵闻风丧胆。”
两人沿着湖岸缓步而行。夕阳渐渐沉入西边的山峦,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大人可还记得三年前在此处的对话?”徐婉如忽然问道,“那时你说,希望找到一条既保全理想,又能切实改变现状的道路。”
沈文渊停住脚步,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紫禁城轮廓:“记得。如今我明白,这条路没有终点,唯有持续前行。”
他转回身,目光清明如洗:“我已上书朝廷,请求调任苏州府推官。”
徐婉如微微吃惊:“推官职位卑微,大人何苦...”
“正因其卑微,才更接近民生疾苦。”沈文渊语气坚定,“我想从一府一县的刑名钱谷做起,真正了解这个帝国的病根何在。”
徐婉如凝视着他,眼中泛起复杂的神色:“这条路会很艰难。”
“但值得。”沈文渊微笑,“就像你的丝绸生意,从一针一线做起,方能织就锦绣。”
远处传来钟声,浑厚悠远,那是报恩寺的晚钟。
钟声里,白日最后的余晖渐渐隐去,南京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
“我三日后启程。”沈文渊道,“走之前,想请徐姑娘帮个忙。”
“大人请讲。”
“我想在苏州设立义塾,招收贫寒子弟读书。但官府经费有限...”
徐婉如唇角微扬:“大人是想让商贾出资办学?”
“士农工商,本应各尽其责。”沈文渊正色道,“教育乃百年大计,非一方之力可成。”
徐婉如思忖片刻,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请讲。”
“义塾不仅要教四书五经,还要教授算学、商事,让学子明白经世致用之道。”
沈文渊愣了一下,随即轻笑:“徐姑娘这是在试探我的‘圆融’底线?”
“不敢。”徐婉如敛衽一礼,姿态优雅,“只是商贾出钱,总得听个响动。”
两人相视而笑,笑声融在渐起的晚风中。
最后一线天光没入地平线,夜幕正式降临。南京城墙上的灯笼逐一亮起,宛如一条蜿蜒的光龙。
“该回去了。”徐婉如轻声道,“晚市将开,铺子里还有账目要理。”
沈文渊点头:“我送徐姑娘一程。”
他们沿着湖畔小路向城内走去。路过一处茶摊时,听见几个士子正在激烈争论。
“...张居正新政虽好,但操之过急!”
“不急如何?难道眼看着国库空虚,边防空虚?”
“可是清丈田亩,触动了多少人的利益...”
“正是要触动!否则改革有何意义?”
沈文渊驻足倾听片刻,轻轻摇头。
“大人不去指点一二?”徐婉如笑问。
“让年轻人自己争辩吧。”沈文渊目光温和,“真理越辩越明。重要的是,他们仍在关心这个国家的未来。”
进入城中,市井的喧嚣扑面而来。灯笼高挂,幌子招展,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丝绸铺、茶庄、银楼、书店...各色店铺灯火通明,顾客络绎不绝。
在一处十字路口,他们遇见一队巡夜的兵士。为首的队正看见沈文渊,连忙行礼:“沈大人!”
沈文渊还礼:“辛苦各位了。”
“应该的。”队正挺直腰板,“李将军吩咐过,南京城的夜巡一刻不能松懈。”
徐婉如轻声对沈文渊道:“李将军人虽在边关,影响力却无处不在。”
“他是个实干家。”沈文渊颔首,“不说空话,只做实事。”
走到徐家绸缎庄前,徐婉如停步:“就送到这里吧,多谢大人。”
铺子里,徐文修正在柜台后拨算盘,看见姐姐回来,高兴地招手。那个三年前还需要姐姐庇护的少年,如今已能独当一面。
“三日后...”徐婉如犹豫了一下,“我来送大人。”
“不必劳烦。”沈文渊微笑,“离别场面,徒增伤感。”
徐婉如却坚定地摇头:“一定要送。我还要带给大人一个惊喜。”
“哦?什么惊喜?”
“到时便知。”徐婉如眼中闪着神秘的光,“保证让大人的苏州之行,更有底气。”
沈文渊不再多问,拱手作别:“那么,三日后码头见。”
他转身走入南京城的夜色中,青衫背影渐行渐远,最终融入万家灯火。
徐婉如站在铺门前,久久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晚风吹动她的裙裾和发梢,廊下灯笼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姐姐,”徐文修走出来,“沈大人真的要走了?”
“嗯。”
徐婉如轻轻应道:“去他该去的地方。”
“可是...”少年欲言又止。
徐婉如转身,拍拍弟弟的肩:“别担心。有些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发出光来。”
她抬头望向夜空,一弯新月如钩,静静地悬挂在南京城的飞檐翘角之上。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是最寻常不过的万家灯火,人间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