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舰中和她的几世纠缠》醉卧仰月

2、师父

　　天穹低垂，灰蒙蒙一片，恰似沈渊此刻憋闷在心口、欲坠却落不下的泪。浑浑噩噩地挨过漫长一夜，沈渊如同被抽掉了魂魄的躯壳，麻木地踏上了那条走过千百遍的山间小路，朝着丹房挪动脚步，履行他日复一日的炼丹职责。

　　行至中途，迎面走来的正是凌香秋与大牛、二虎三人。晨光微熹中，三人笑容灿烂，热情洋溢地朝着沈渊挥手招呼。

　　“沈师兄！早啊！”凌香秋的声音清脆悦耳。

　　“师兄！”“师兄早！”大牛、二虎也瓮声瓮气地附和着。

　　然而，沈渊那双空洞的眸子甚至没有聚焦在三人脸上，仿佛视线穿透了活生生的人影，只落在身后某个虚无的点。他仅仅是凭着本能的避障反应，身躯向一侧僵硬地偏了偏，脚步丝毫未停，与错愕的三人擦肩而过，继续向着丹房方向走去。凌香秋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大牛、二虎张着嘴愣在原地，三人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惊疑不定：“师……师兄他……这是在玩哪一出？”

　　踏入丹房大门，混杂着草药清苦与烟火焦灼的气息扑面而来。沈渊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朝着凌占忠站立的方向，行了个刻板而毫无生气的大礼。凌占忠显然早已看到他进来，眉头微蹙，嘴唇翕动似乎想开口说点什么。

　　“师……”字音未落，沈渊竟已僵硬地转过身，径直走向了他那熟悉的炼丹位置，徒留凌占忠张着嘴僵在原地，最终只得无奈地叹出一口浊气，把话咽了回去。

　　凝气丹，乃是练气期修士不可或缺的基础丹药，消耗量巨大。它不仅能显著提升练气修士引气纳元的效率，更是北方边军培育精锐战马的秘药。食用了凝气丹的战马，冲锋陷阵不知疲惫，日行两千里亦如等闲。边军每年为此采购天量凝气丹，是清杨派一项极其重要的灵石来源。

　　平日里，炼制这种早已烂熟于心的丹药，沈渊闭着眼睛都能行云流水般完成。可今日，他竟然接二连三地失手！两炉本该成型的丹药，此刻却如两坨焦黑的炭块，黑乎乎、皱巴巴地瘫在成品区的台子上，还冒着缕缕焦糊的青烟。凌占忠看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一股邪火“噌”地窜上顶梁。

　　眼见沈渊又一次面无表情、浑浑噩噩地伸出手去取第三份药材，准备继续糟蹋灵草，凌占忠再也按捺不住！

　　“啪！”一声脆响！

　　一记毫不留情的巴掌结结实实拍在沈渊后脑勺上！

　　“哎呦——！”沈渊猝不及防，被这大力一拍打得一个趔趄，眼前金星乱冒。

　　“小子！”凌占忠的声音压着火气，却也带着怒其不争的严厉，“你这魂儿丢到哪一界去了？！自己瞧瞧！你睁大眼睛瞧瞧你干了什么好事？！”他一指那两炉不可名状的黑炭。

　　沈渊被这一巴掌打得眼前发花，神智似乎也晃回来几分。他茫然地顺着凌占忠的手指看去，这才猛然看清那两堆黑乎乎的“成品”。一股强烈的羞赧和恐慌瞬间涌上，让他脸色更白了几分。

　　“对……对不起师叔！”沈渊慌忙低下头，声音干涩沙哑，“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话语间满是迷茫和自责。

　　见沈渊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凌占忠心头的怒火也被浇熄了大半，语气不由得放缓了些：“唉……别老是为昨天那点糟心小事钻牛角尖了。不值当！为这种腌臜事挂怀，成了执念魔障，那才是真正蚀骨销魂、误你修行的祸害！”他试图开解。

　　“师叔，不是的……”沈渊抬起头，眼中却闪烁着更深的、令人不安的困惑和一丝惊悸，“不是因为昨天那事……我……我是因为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奇诡得让我分不清虚实……长到……长到像是真真切切活过了一生那么久……”

　　“打住！”凌占忠一挥手，果断打断了他这明显思绪缠绕、不知所云的自语。他可没空也没心思听什么离奇梦境——尤其在这种丹房里，第三炉火的温度眼看又要失控了！“既然长得跟裹脚布一样，就别在这儿跟师叔我絮叨了。这地儿也不是你话家常的地方！”

　　凌占忠指着门口，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回去！现在就给我回你的房间躺着！今天的功课都甭做了！老实养你的神去！等你师父他老人家从外面回来，你去跟他老人家说说你那‘一世为人’的奇梦！兴许他老人家……哼……能听你掰扯明白！”

　　“沈渊！”

　　昏沉似海，不知日月。沈渊浑噩蜷于榻上，意识在梦境与现实间流窜断裂：一时仿佛仍在那光怪陆离之地，陪她看着白幕流转的光影；刹那又跌回小屋冰冷的现实。清醒或沉睡？已无从分辨。

　　屋中的桌子永远都会有食物，感觉饿了就吃，吃完抹抹嘴又接着睡，下次在饿了，又会有新的食物。

　　直到……朦朦胧胧听见有谁在叫自己，那声音如穿过厚重迷雾的钟声，叩击着他混乱的心神：“沈渊！”那声音里蕴含的关切与暖意，他本能的觉得——那是极重要、待他极好之人！

　　沉重的眼帘吃力抬起，模糊的视线渐渐凝聚——竟是师父！如同溺水者忽见浮木，沈渊猛地滚下床榻，踉跄跪倒，额头重重抵着冰冷床沿，压抑的委屈与彷徨瞬间决堤：“师父！……弟子……弟子心里好难受！……”

　　清风子眼中痛惜满溢，那双布满岁月痕迹却沉稳有力的手稳稳将他搀起。老道声音苍凉醇厚，字字如暖流：“唉！你的事，你凌师叔已都告诉我了……”一声长叹，“早年，为师曾于一册残破古籍中，见过‘活死人之症’的记述。”他凝视着徒弟，眉间忧色深锁，“所述情状，与你离奇梦境颇有相通——那些侥幸挣脱桎梏、返魂还阳之人，皆言梦中世界真实不虚，恍如亲历。然……”语气一转，困惑更浓，“那些人皆因冲击元婴时，心魔入侵，神识堕入心魔境。可你……大道未成，此劫何来？”愁云紧锁他眉间皱纹。

　　“师父！”沈渊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急切的嘶喊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弟子不懂什么活死人，也不管什么心魔境！弟子现在只想去找她，若是弟子没能赶回去，就要永远失去她了。弟子不想失去她。”字字泣血，语不成声。

　　清风子粗糙的手掌轻轻拍抚着沈渊的后背，语调平缓却直击要害：“傻孩子……你想寻她，可有路可去？”

　　一句话，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沈渊浑身剧震，整个人僵住，泪水都忘了流。

　　片刻沉寂后，清风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低沉，也更直指灵魂：“为师问你，你现在还是沈渊吗？”

　　脑海中无数碎片翻飞——流光溢彩的街市，震耳欲聋的喧闹，车水马龙，她巧笑嫣然的呼唤……那个世界的细节历历在目，清晰得如同昨日。偏偏自己的名字怎么都记不起来，只记得朦朦胧胧听到过有人叫自己青哥。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激烈地冲撞片刻，沈渊猛地抬起头，眼中混沌迷茫虽未完全散去，却多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坚定：“弟子是沈渊！”

　　看着沈渊眼中磐石般的确认，清风子紧锁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一丝饱含沧桑慰藉的慈笑悄然漾开：“傻孩子……”他拍拍徒弟的肩膀，声音温厚，“清风子老坏欣慰：“师父无法感同身受，但是你一直纠缠那些缥缈虚无的那些，也无济于事。就当做了一场大梦，那些残缺的美好也可以当成已经过去了再也回不来的往事可好？”

　　那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沈渊心头猛地一震：‘把自己困死的何止是梦境...’连日来的浑噩又清醒了几分！沉思片刻：“师父说的对，弟子悟了！但是现在弟子特别想下山，好好看看这人间世界。”

　　清风子闻言一怔，完全未料到他思绪转换如此之快，随即语气转为严厉训斥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你莫不是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十三四岁、区区练气期的毛头小子！再者——莫非你将《清杨诀》的缺陷，全然抛诸脑后了？！”

　　沈渊心头猛地一沉——是了！《清杨诀》！此功法虽在引气纳元、突破境界的速度快于寻常，但其灵力凝练程度却先天不足，同等境界下，自身灵力储备往往要比旁门修士低上两三成！与人斗法交手，这将是致命的短板！一念及此，沈渊如遭冷水浇头，刚刚燃起的念头瞬间被浇灭，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攥紧了他，颓然之色尽显。

　　清风子将沈渊的神色变换尽收眼底，看着他瞬间被失望压弯的脊背，终究不忍，声音放缓，蕴含着深深的无奈与期许：“师父这把老骨头被困结丹初期多年……再妄想元婴，已是痴人说梦了。往后啊，师父那份宗门供奉的灵石份额……全都留给你修炼所用！你需收束心神，勤学苦练，万不可辜负了师父这番苦心。”他看着沈渊重新抬起的、含泪的眼，“等你将来……真正修炼有成，拥有了护持自身的本事……你若还想着下山去看看，师父自不会再阻拦你。”

　　“师父！！”沈渊喉头哽咽，巨大的感动与愧疚如同狂潮翻涌，几乎将他淹没，他再次重重拜伏下去。

　　清风子呵呵一笑，温厚的手拍拍沈渊肩头：“无须这般。你我师徒一场，许是天意注定。”他的目光带上回忆的微澜，“三年前，为师便有心将你们兄妹三人都带上青杨山。只不过……”他轻轻摇头，似有话再口，又被咽回去了。“碧水城街头，见你领着弟妹于寒风中瑟缩，一时不忍，袖中那点银子便进了你的碗里。”清风子眼中流露出一丝世事难料的慨叹，“本想着够你们解燃眉之急，寻个安身处，吃上几顿饱饭……却未曾料，兜兜转转，竟是承蒙朱大人这般善缘，将你们带往京城；更不曾想，最终又是你这位干爹朱大人，将你送上了青杨山门……”说到此处，他似乎也被这奇妙的因果逗乐，浑厚爽朗的笑声朗朗而出，“哈哈！这师徒缘分，岂非不是老天安排的？”

　　沈渊的思绪也回到了三年前，师父恐怕想不到，那块银子，差点害死自己。

　　“师兄——！！！”带着稚气却无比嘹亮、急切的呼唤声传来。

　　“哐当！！！”本就不甚结实的木门被一股莽撞的力量猛地踹开！

　　“师兄！！！”凌香秋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一眼看到坐于榻上的掌门师伯清风子，小丫头猛地刹住脚步，急匆匆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师伯好！！”话音未落，那双小手已经紧紧攥住了沈渊的胳膊，不由分说，生拉硬拽地拖着他就往外冲：“快！快跟我来！

　　丫头虽小，力气却不小，拉着沈渊一路狂奔，赶到了前几天沈渊落水的附近。大牛二虎早就“准备就绪”！看见二人来了，两声噗通，两人只探出个脑袋和脖子，下半身全都泡在泥沼一般的浅水里，双手死死扒着岸边的泥土地，一副夸张的岌岌可危模样，扯着嗓子玩命大喊：“师兄——！！！救命啊——！！！我们要被淹死啦——！！！”

　　那狼狈又滑稽的样子，配合着声嘶力竭的呼救，瞬间冲散了沈渊心中郁结的阴霾，他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哈哈大笑起来。对旁边的凌香秋语带训斥道：“师妹！这事跟大牛二虎没关系，以后不许再拿这事刁难他们了！”

　　“知道了！”凌香秋略显委屈拖着长长的尾音道。

　　沈渊腾空掠出，气劲外放，御气滑行之二人面前，两手一探，如老鹰抓小鸡般拎住两人的后衣领。又是两个弹跳，落到不远处的水塘边。把二人往水里一扔：“去洗洗吧！”

　　把二人扔进水塘后，嗅嗅自身，比大牛二虎还臭。想来是自己昏迷时被他们简单冲洗后残留的余臭，又这么多天没洗澡。冲二人喊道：“我也来洗洗！”脸上露出多日未见的少年活力。话音未落，他屈膝蹬地，身体如鱼一般高高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水底光线迷离幽深。水波晃动间，光影交错的暗处，倏然映出熟悉的轮廓——长发若水草轻舞，素雅裙裾微漾。那眉眼，那唇角弧度……

　　清晰仅一刹，便在摇曳的水光中淡去。唯余几颗静默的石子，躺在池底。彻底消散，了无痕迹。

　　破水而出，他甩动湿发，飞溅的水珠折射天光。水面涟漪圈圈漾开，而沈渊心底，却已如这渐复平静的水面，涌起久违的宁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