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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林惊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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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棵树,就生长在边疆小院的正中央。
院墙是低矮的土坯墙,历经风雨,表面已斑驳不平,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与牵牛花的藤蔓。院门是两扇略显陈旧的木门,门轴转动时,总会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仿佛在诉说着边塞岁月的沧桑。
然而,与这外部的粗粝与简朴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院内那棵堪称磅礴的生命——老槐树。
它的树干,极粗,极壮,需得三四个孩童手拉着手,方能勉强合抱。树皮是深褐色的,皴裂开无数道深深的沟壑,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额头上深刻的皱纹,每一道里都藏着说不尽的故事,关于风雨,关于雷暴,关于这望北关上百年的变迁。
椅上,坐着一位老妇人——林惊鸿的祖母。
她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深青色葛布衣衫,式样简单,却异常整洁。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用一根普通的乌木簪子固定着。她的面容清癯,皮肤因长年生活在风沙之地而显得有些干燥,布满了细密的皱纹,背脊挺得很直。
此刻,她微微佝偻着身子,低垂着眼睑,手中拿着一根穿着棉线的银针,正慢悠悠地缝补着膝上一件小小的、显然是孩童穿的粗布衣衫。拈针引线的动作稳当、从容。针尖在布料间穿梭,发出极细微的“窸窣”声。
“惊鸿——慢些跑,当心摔着。”
祖母的声音响了起来,能清晰地传入正在院子里撒欢的小人儿耳中。她甚至没有抬头,目光依旧专注在手中的针线上,仿佛对院子里那个小小身影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彼时的林惊鸿,还不叫惊鸿,她有一个属于童年、属于祖母的乳名——“惊鸿”。这个名字,带着收获时节的丰足与温暖,也寄托了乱世中长辈最朴素的祈愿。
她才不过六岁光景,小小的身子像一颗充满了活力的、不安分的豆子。她的头发乌黑,梳着两个略显毛躁的小抓髻,用红头绳系着,随着她的跑动一颠一颠。因着常在院子里疯玩,她的小脸晒成了健康的蜜色,圆鼓鼓的脸颊上还带着孩童特有的、软乎乎的婴儿肥。此刻,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刚从院角野草丛里费力摘来的、不知名的红色野果子,正绕着那巨大的槐树树干,不知疲倦地一圈又一圈地奔跑。
听到祖母的话,她猛地刹住了脚步,小小的布鞋在青石板上蹭出轻微的声响。她仰起头,望向藤椅上的祖母。这一仰头,整张脸便完全暴露在从枝叶缝隙漏下的光斑里。汗珠沿着她的额角、鼻尖滚落,亮晶晶的。那双眼睛——大而黑亮,眼白是清澈的淡蓝色,瞳仁如同被北境最纯净的雪水洗过一般,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这双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快乐与献宝似的得意,亮得像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仿佛能将这满院的绿荫都照亮几分。
“祖母,你看,这果子是甜的!”她举起那只紧紧攥着野果子的小手,努力伸向祖母的方向,声音清脆得像刚刚敲响的玉磬,带着孩童特有的、微微的喘气声。
祖母这才缓缓放下手中的针线,将那件小小的衣衫轻轻搁在膝头。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小孙女汗涔涔、红扑扑的小脸上,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极其温柔、几乎能融化坚冰的笑容。她伸出手,那布满老茧、粗糙得像老树皮一般的手掌,极其轻柔地、带着无限爱怜地,摸了摸惊鸿被汗水濡湿的额发。
“慢点吃,别噎着。”
惊鸿用力地点点头,迫不及待地将野果子送到嘴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一股略带涩意、但回味清甜的汁液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一只偷到了鱼腥的小猫。她并没有立刻继续奔跑,而是顺势靠在了祖母的藤椅扶手上,小口小口地品尝着她的战利品,享受着这片刻的安静与依偎。
祖母的手,并未立刻收回,而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瘦小的背脊。
这方小小的院落,这棵巨大的槐树,这位慈祥的老人,这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共同构成了一幅几乎静止的、充满田园诗意的画面。
偶尔,当风势转向,或者院外的街巷暂时归于寂静时,会从遥远的关墙方向,隐隐传来一些不一样的声音。或许是士兵操练时整齐划一、沉闷如雷的脚步声与口号声;或许是战马偶尔发出的、穿透力极强的嘶鸣;更或许,是在极静的深夜,那随着夜风飘来的、若有若无的、代表着警戒与烽火的刁斗之声。
这些声音,像画布上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阴影,提醒着每一个生活在北关的人,这里并非真正的世外桃源。边疆,从来就不曾真正太平过。塞外的游牧部落,如同盘旋在天空的秃鹫,时刻觊觎着关内的丰饶,小规模的摩擦与冲突,如同边塞反复发作的风湿病,总在不经意间骤然降临,带来伤痛与离别。
这方院落,这棵槐树,便是她为惊鸿打造的、最初也是最坚固的堡垒。它不仅隔绝了部分现实的锋刃,更是一个充满生机与趣味的乐园。
盛夏,无疑是槐树最具魅力的季节。除了那满眼的翠绿和遍地的清凉光斑,到了花期,一簇簇乳白色的槐花便会挂满枝头,像一串串小巧玲珑的风铃,掩映在绿叶之间。那花香并不浓烈,是一种清雅的、带着丝丝甜意的芬芳,随风飘散,能萦绕整个院落,甚至飘到外面的小巷里。
这时,便是惊鸿和小伙伴们最快乐的时光之一。
“惊鸿!惊鸿!快出来,二狗他们都在槐树下等着呢!” 院门外,传来孩童稚嫩而兴奋的呼喊声。
惊鸿闻声,像一只被惊动的小鹿,立刻从祖母的身边弹开,嘴里还含着最后一口野果子,含糊不清地对祖母喊道:“祖母,我去玩啦!”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一阵小旋风似的冲到了院门口,用力拉开那扇会“吱呀”唱歌的木门。
门外,早已聚集了四五个年纪相仿的孩子,都是住在附近军户家的子弟。他们和惊鸿一样,穿着朴素的粗布衣服,小脸晒得黑红,眼睛里闪烁着野性而活泼的光芒。为首的男孩叫铁蛋,比惊鸿大一两岁,是这群孩子里理所当然的“头儿”,胆子最大,主意也最多。还有一个扎着羊角辫、脸蛋圆圆的小姑娘叫小妮,是惊鸿最要好的玩伴。
孩子们一窝蜂地涌进院子,仿佛这里是他们共同的秘密基地。而那棵老槐树,便是基地里无所不能的“神树”。
有时,他们会玩“打仗”的游戏。捡来的枯树枝便是他们的“宝剑”和“长枪”,几块垒起的砖头便是“烽火台”和“敌军堡垒”。铁蛋通常会自封为“大将军”,指挥着其他孩子分成两派,在槐树的巨大“疆域”下冲锋、躲藏、“厮杀”。呐喊声、欢笑声、以及假装中箭倒地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惊鸿虽然是女孩子,却从不甘人后,她身手灵活,跑得又快,常常成为决定“战局”的关键人物。偶尔,会有孩子不小心摔倒了,蹭破了皮,哇哇大哭起来。
有时,他们会玩“过家家”。几片宽大的槐树叶便是“碗碟”,落在地上的花瓣和细小的石子便是“饭菜”,树根旁那个被他们精心布置过的小小土坑便是“灶台”。惊鸿和小妮常常扮演“母亲”和“姐姐”,学着大人的模样,“生火做饭”,“照料娃娃”嘴里还念念有词,模仿着集市上听到的讨价还价,或者祖母平日里叮嘱她的话语,稚嫩的童声模仿着大人的腔调,显得既可笑又可爱。
而最受孩子们欢迎的,莫过于槐花盛开的时节。他们会央求祖母,或者家里个子最高的大人,用长长的竹竿,绑上铁钩,去勾那些开得最繁盛、位置最低的槐花枝。当雪白的槐花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香甜的雪时,孩子们便会欢呼着在树下奔跑,伸出小手去接,或者干脆张开嘴巴,去接那偶尔飘落入口的花瓣,品尝那一点点清甜。祖母有时心情好,会将这些干净的槐花收集起来,掺上一点点珍贵的面粉和糖,在灶间烙成一张张小小的、金黄色的槐花饼。那饼子带着花朵特有的香气,甜而不腻,对这群平日里零食匮乏的边城孩子来说,简直是世间最极致的美味。每人分得一小块,都舍不得立刻吃完,要小口小口地品味半天。
她不仅是惊鸿的祖母,某种程度上,也是这条街上所有军户孩子的“大家长”。谁家大人临时有军务在身,无暇看管孩子,便会放心地将孩子送到这小院来,托付给林老夫人。
祖
玩耍了一天的孩子们,已被各自家里的大人唤回吃饭,小院重归宁静。惊鸿也玩得累了,小脸上带着满足的疲惫,乖乖地坐在祖母身边的青石板上,将头靠在祖母的膝头。
祖母停止了手中的活计,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惊鸿柔软的发顶,目光悠远地望向天际那最后一抹亮色。院子里飘起袅袅的炊烟,混合着邻家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饭菜香气。远处关墙上,换防的号角声悠长而苍凉地响起,回荡在暮色四合的边城上空。
这一刻,喧嚣与宁静,温暖与苍茫。惊鸿靠在祖母膝上,感受着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粗糙手掌的抚摸,听着风吹过槐树叶片那永恒的沙沙声,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远山的轮廓。她小小的心里,被一种饱胀的、近乎酸楚的幸福填满。她并不知道这种情感叫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一刻,这棵树下,这个院落,身边的祖母,便是她全部的世界,是她愿意用一切去守护的珍宝。
她偶尔会抬起头,看着祖母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静的侧脸,忍不住问道:“祖母,你会一直陪着惊鸿吗?”
祖母低下头,看着她那双在暮色中依然亮得惊人的眼睛,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形成一个极其温柔而复杂的笑容。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放在她头上的手,往下移了移,更加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背脊。
“惊鸿,你看这槐树,”她转而指向那棵巨大的、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巍峨沉默的古树,“它在这里,已经站了一百多年了。它看过无数次日出日落,经历过无数次狂风暴雨,但它依然在这里,枝繁叶茂。只要它的根还扎在这土里,只要还有一片叶子在,它就会一直在这里。”
夜色,终于完全降临。如水的月光替代了夕阳,清辉遍洒,将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青石板上,如同墨染的写意画。暑气稍稍消散,晚风带来了塞外草原特有的、清冽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