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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霜刃难出(三) ...

  •   两厢沉默里面,谢怀霜先开口。

      “不是那样的。”

      “我现在已经记下来琳琅楼大半的地形了。”谢怀霜顿了一顿,才说下去,“我留在这里,就是等机会。她们在想办法帮我寻来好用一些的兵器了……我大概还拿得动剑。”

      “我……就算是现在这样,到时候总还能拖住他们一点时间。跑到哪里——我不知道,但她们说自有打算。”

      他眉头蹙起来,又松开:“我很多事情……还没有想明白,但她们和我原先以为的也不太一样。”他慢慢重复,“我不明白为什么,但是我觉得她们说得有道理,不靠什么……什么神力也能做成这些事。”

      似乎是犹疑,他说几句就顿一下,但到底还是把话说完了,眼睛抬起来。

      这实在是我始料未及的答案。我总以为神坛太高,站在上面一点也看不见人。我从前不得不讨厌他的原因,这也算很重要的一个。

      原来并非如此吗?

      看着他的眼睛,我心上才慢慢安静下来一点,忽而又一下子绷紧。

      ——我忽然想起来,刚刚谢怀霜说的是“让她们走”,而不是“带她们走”。

      “那你呢?”

      “我?”

      谢怀霜愣一下,眉眼霜雪忽而化开一点,像方才拿到糖人的神色一样。

      “看运气。”

      看运气?琳琅楼里面管事的少说也有几十号人,他一个看不见、听不到,内力一点用不了的人,运气要多好才能毫发无损地脱身。

      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呢?

      还是说他真的拿着“运气”这种说法,把自己也骗了。

      从昨夜开始便一刻不停的惊惧、不甘与后怕又一并涌了上来——我差一点就找不到他了,而今才刚找到,他就又要自己“看运气”。

      世上凭什么没有谢怀霜——而且他凭什么又不把我考虑在里面?

      也许这样说很没有道理,但我还是很想质问他,那我呢?

      我的白日黑夜到处都是他的影子。他凭什么不想一想,若是世上没有谢怀霜,我要怎么办?

      总是这样,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城主他们说了很多遍,我总是改不了。

      脑袋一热,我还是没顾上什么过路人不过路人的身份,一把抓住他的手,问他:“那你呢——那我呢?”

      “什么?”

      谢怀霜愣了片刻,似乎没理解我的话。

      “凭什么对你自己这样?”

      “又凭什么这么对我?——你是‘看运气’了,我怎么办?”

      一股热流涌上来,涨得我头脑发昏,只是在他手上越写越快:“我找不到你,我怎么办?”

      谢怀霜这下似乎更不理解了,蹙起来眉尖,很诧异的神色,张了张嘴,又闭上,目光怔怔地落在我身上。

      “我以为……”

      他止住话头,又不说了,眼睛垂下去,又抬起来,良久小声道:“抱歉。”

      我手下一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冷风吹过来,一阵凉意钻进领口,我忽而清醒,意识到自己方才讲了很不讲理的话。

      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做什么要考虑我说的这些有的没的?

      谢怀霜睫毛掀起来,颤颤一下,又落下去,把手也缩回去。像昨晚最开始时那样。

      ——我觉得我今天晚上肯定会梦见这一幕,然后坐起来抽自己两下。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把一言不发的谢怀霜拉过来一点,在他手上慢慢写,“是我失言——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我先是误解他,又是这样唐突他。我想,应该再和他说几遍对不起。

      ——是他先开口道歉,但是我道歉道了很多遍。我没有落下风。

      谢怀霜面上神情松动一点,摇摇头:“没有怪你……我明白。不会怪你。”

      “但是我真的不能自己一走了之。”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他分明是神殿的人,是给神殿做了十余年事的人。怎么会这样说、这样做呢。

      我从没想到,我还能有和他站在一个立场上的时候。

      玉兰花瓣在头顶簌簌作响,扫过我头顶,却好像又扫在胸腔里面,似痒非痒的感觉。我有一点不知名的冲动,但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踌躇许久,也只是按过他的手心。

      “我们回去。”我慢慢写,“回去再说。不要‘看运气’……琳琅楼的事情我也一起,我帮你。”

      先不想神殿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了,琳琅楼的事情也不用之后再说了。不会叫他“看运气”的,琳琅楼里面也谁都不要看运气。

      我想,有时候想到什么就立刻做什么,也并非全无好处。

      深绿色漾起来一点涟漪,谢怀霜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很久,才问:“真的?”

      “真的。”

      “可是……”

      啰里啰嗦的这么多废话。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冷风吹久了容易出问题吗?

      不准备跟他在这里接着掰扯,再掰扯下去连末一班铁皮车都赶不上了。我把披风给他裹得紧了一点,原本要像早上那样,重新系过绳子,看见谢怀霜抬手的时候露出来的一道浅浅红痕,拿在手里掂了掂,又收回去。

      谢怀霜有点困惑地抬眼,我犹豫一下,还是隔着袖子,握上他的手腕,朝着琳琅楼那一点灯火回去。

      “不用绳子了吗?”

      “既然磨得不舒服,你就不能自己告诉我吗?”

      “其实也没有很不舒服。”

      “……总之下次能不能告诉我。”

      谢怀霜不知道想说什么,张张嘴又闭回去,良久才低声道:“好吧。”

      *
      窗户开了一整天,房间里面的空气总算清爽了一些。

      我松开谢怀霜,转身去合上窗户,听见他窸窸窣窣解下来披风,忽而动作一顿:“这里……还有谁?”

      差点忘了。昨晚的丑货还在角落里面塞着。

      我点上灯,朝墙角看过去,见他似醒非醒,大概一半是因为点住穴位的功效还未过去,一半是饿的。

      我抬手,落下,又抬起来,不知道怎么说——昨夜欺负你那个人?这样说好像显得他很狼狈……

      等一下。他狼狈,关我什么事?

      “昨晚……的人,是不是?”

      他想了一瞬便问出来了,我拉他到床边坐下来,潦草写下“是”,又问他:“你想怎么处置?”

      官府和神殿都不会管这种事的。

      “处置……我来吗?”他眨两下眼睛,眉头蹙起来,“但是我现在……”

      他声音不大,但足够房间里面的人听见。

      “做什么……我告诉你们,你们别乱来!我是、我是……”

      我听得烦,只看着谢怀霜没转头,甩出去袖匣里面一道银镖,聒噪语音便随着墙板被穿透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银镖渐渐低下去的嗡鸣。

      “你才还放大话说,要带她们走。”我写完末一笔,指尖试探着擦过他虎口处的茧,“不试一试吗,拿剑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看不见,他眼睛总是泛着一种空洞的意味,提到剑的时候,两点深绿却忽而摇晃一下,慢慢聚在一处。

      此前我和他除了互殴没有过什么交流,但我知道,他肯定能意识到自己是武学上的天才,而且对此也一定是骄傲的、得意的。

      方才他却那样似笑非笑地、眉梢垂落下来地低声说,自己大概还拿得动剑,还能勉强拦住一点人。

      不该有这样的落寞言语。

      “茧都还在这里。”我看着他的神色,不知道是说给他,还是说给我自己,“你的剑也一直在这里。你如果不相信,就自己试一试。”

      谢怀霜的手又下意识地往右侧摸去,这次在半空中便顿住。我看了眼我的兵器。

      斩云锋自昨夜便被搁在桌上,我虽然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兵器,但其实也不抵触借他一用。

      ——我没告诉过任何人,也不允许自己想。但我有时候的确曾经好奇,他那样好的剑法,如果手里是我造出来的兵刃,会是什么样子。

      玄铁沉重,锋刃寒光。我看了片刻手里的斩云锋,回身把它塞到对于我的突然起身感到茫然的谢怀霜手里。

      “凑合一下。”

      我握着他另一只手的手腕,在锋刃尖端碰了一碰,好叫他知道大概的长度。

      摸到冰凉刃面的一刻,谢怀霜神色明显地一滞,眼睛睁大了一些。

      最开始只是指尖颤抖着碰上,而后是指节慢慢地贴近,二指自然地并起从尖端滑过去,手腕迅速一转,长剑平铺着映出来他专注而冷冽的眉眼。

      果然与我想的一样。他就算落到这步境地,只要拿起来剑,他就仍然是剑客。

      幸好。幸好。

      “现在,”我问他,“动手吗?”

      谢怀霜闭上眼,又猛地睁开,持剑起身,我跟着他,牵着他袖子一角,引他过去。

      “你们……你们不要乱来……”

      谢怀霜听不见,我装作听不见。

      “我、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吗……你们俩百年好合、你们俩天生一对、天天待在一处,这样还不行吗?我再不逛青楼了……”

      我脚步顿了一下,不知他这人眼神真是有大问题,还是已经慌得口不择言了。

      ……百年好合?

      这辈子没想过百年好合这种词能用在我和谢怀霜身上。我半夜想起来大概要吓得做噩梦。

      剑尖曳地的声响叫我回过神来。谢怀霜在我身前一步,影子覆上墙角。墙角里面那个本来就丑得人眼睛疼的脸此刻挤成一团,惊恐、讨好、卑劣的神情混在一处。

      谢怀霜竟然是被这样的人留了伤疤见了血,被这样的人逼着灌下去酒,被这样的人折辱。

      “这边。”

      我才扯了一把谢怀霜的袖子,就听见话音就戛然而止,银光一闪处,血气蔓延开来。

      谢怀霜回头,苍白脸颊上沾了一点殷红,落在凤眼下三寸处,恰好被窗外斜进来一柱月色照得分明。

      银亮宝剑开了刃,淬血出锋。

      原来我造出来的兵器在他手中是这个样子。最好的剑合该配上最顶尖的剑客。

      “而后……而后如何呢?”

      他似乎是愣了一瞬,之后才习惯性地挽了一下剑花,收剑反握,力度远不如以往,但手上动作仍是利落,只是胸腔剧烈地起伏,眼睛也被照得亮亮的。

      “别人会不会发现?我们应当……”

      他不说话了,因为被我拿着帕子擦脸。我一手按住他脑袋,一手用力擦擦,看他歪一点头,似乎没反应过来。

      我觉得很不顺眼。他要沾也只能是沾我的血——我才有资格跟他作对,这丑货算什么东西?

      给他擦脸,就没办法和他讲话。偏偏谢怀霜自己还在念叨:“我的准头……还算准吗?”

      比起来他那柄细细银剑,我的兵器更宽而沉,他用着一定不趁手。即便这样,方才那一剑,除了不得已之下的力度不足,竟然仍是旧日影子。

      不是生疏的样子。手上没有剑,我想,只能是他在琳琅楼的日日夜夜里面,在心上曾经一遍一遍、上万遍地回想当日剑法。

      这样子伤口是结不了痂的。

      “准的。”

      我折了帕子扔在一旁,视线又落在他的手上,摩过积年的剑茧。

      我想,今日大概也不杀他为好,或者说,在琳琅楼的事情都解决之前,都不杀他为好。

      一想到至少半个月都不用在杀他和不杀他之间来回纠结,我就觉得心头松下来一些,在他手上写字也更轻快:“而后……而后你不必管。把垃圾扔出去——我来扔。”

      谢怀霜大概有自己的评判标准,下手快而准,但到底留了这人一条命。

      他目光挑起来,眯起眼睛找了半晌,目光慢慢落在我脸上。他现在已经能逐渐找准我的位置了。

      他问:“怎么这样高兴?”

      乱讲。只是不用杀他而已,哪里就能称得上高兴了。何况……

      我在他手上迅速写:“你是怎么知道我高不高兴?”

      谢怀霜就抿起来嘴唇,唇角竟然带着一点若有似无的弧度,很快地耸一耸肩膀。

      “猜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霜刃难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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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文案字数好像放不下了放这里。隔壁有完结,本文依旧二人转小甜饼,不会让主角吃无意义的苦也不会只让一方吃苦,具体一点的阅读说明(or排雷?)放在第四章作话。余师傅点心烤制技术不太熟练但在努力烤,欢迎老大们来尝尝^_^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