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上水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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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茉与黎钰一前一后踏出正厅，沿着游廊缓缓而行。
“黎钰，”她稍稍放慢脚步，侧首看向身后半步之遥、始终保持着距离的青年，“谢二公子大多时间都在做些什么？可是在研读那些与编纂《庆安妖典》相关的典籍？我听闻谢家于此道钻研极深，乃是立身之本。只是不知，这编纂妖典，究竟是怎样的章程？陛下将如此重要的事宜全权委托谢家，想必……另有深意？”
她没直接问谢垣的喜好，那样目的性太强。
先从家族正事入手，既能显得自己识大体，关切家族核心，又能顺理成章地了解更多背景信息，或许还能从中窥见谢垣日常的蛛丝马迹。
黎钰脚步未停，清俊的面容在光影下半明半暗，声音冰冷：“二公子行事自有章法，书房研读、后园练剑、外出查访，皆有可能。至于《庆安妖典》……编纂妖典，确为谢家世代职责。陛下将此事委于谢家，一则是因谢家先祖曾于开国有功，更因谢家历来主张‘以史为鉴，人妖共存’，不同于一味剿杀或盲目供奉的偏激之流，所录史料力求客观详实，对朝廷制定与妖族相关律例、处理妖患、乃至与某些妖族势力往来，皆有裨益。”
“那二公子他……想必对妖典编纂极为上心？我看他年纪虽轻，谈及妖族之事却颇有见地。”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回谢垣身上。
“二公子自小便需修习与此相关的诸多典籍、功法、辨识之术。妖典编纂是谢家重任，二位公子皆需精熟。”黎钰的回答依旧严谨，未多做个人评价。
看来直接套话效果有限。
黎茉正想再换个方式，比如问问谢府各处的布局，或者谢垣常去的地方，以便“偶遇”，却见廊桥另一端，素云提着一角裙摆，慌慌张张地跑来，脸颊因奔跑而泛红，额角见汗，气喘吁吁，一副出了大事的模样。
“小姐！小姐！小白不见了！”素云人未到，带着哭腔的声音先传了过来。
黎茉脚步一顿。
那只小白狗虽是她用来脱身的工具，但毕竟是她亲手包扎救下的，多少有些挂心。
她蹙了蹙眉：“怎么会不见了？笼子可有损坏？”
“没有……”素云语带哭腔，“小白腿上还有伤，能跑到哪里去呢？”
黎茉沉吟道：“别急，我们分头再仔细找找。它受伤了，应该跑不远。黎钰，你也帮忙四处看看。”
三人遂在附近院落、花丛、假山石后仔细搜寻。
黎茉一边呼唤着小狗的名字，一边留意着地面和角落的痕迹，心中却思绪翻涌。
它失踪得蹊跷，谢府规矩森严，下人不会无故动她院子里的东西。
找了约莫一炷香的的时间，仍无所获。
黎茉不经意般喃喃低语：“这小家伙，伤还没好利索，能跑到哪里去呢？莫非是被人抱走了？”
“会不会是……”素云忽然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和惧色，压低声音对黎茉说，“小姐，您说会不会是二公子？他……他以前也养过狗的，只是后来……”
黎茉眸光一闪，停下动作看向素云：“二公子养过狗？”
这倒是个意外信息。
昨夜捡到小白的时候，谢垣的神情就有些异样，看上去不像是喜欢小动物的人。
素云见引起了她的兴趣，又见黎钰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留意四周，便大着胆子继续说：“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二公子还小，养了一只很机灵的小黄狗，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走到哪儿都带着。可是后来……那狗掉进荷花池淹死了。从那以后，二公子就再也没养过任何活物了。”她说着，脸上露出一丝同情，但很快又被担忧取代，“您说，他会不会是看小姐您救了小白，所以……”
狗淹死了？是意外，还是……
她不动声色地追问：“那时二公子多大？狗死了之后，他反应如何？”
“大概……八九岁吧？”素云努力回忆着，“反应……奴婢记不太清了，好像没哭也没闹，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出来后就再也不提那狗的事了。”
八九岁的孩子，心爱的宠物死了，不哭不闹，只是沉默？这反应本身就不太正常。
黎茉感觉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关于谢垣那扭曲性格的又一块拼图。
是了，一个长期被忽视、活在兄长阴影下的孩子，连悲伤可能都被视为矫情和不懂事，只能将一切情绪压抑在心底，久而久之，便酿成了如今这般阴郁的性子。
她当机立断，对素云道：“你再去厨房和下人们常走动的地方问问。我想起承舟的房间似乎就在附近，我去那边看看。”
谢垣那种性格，最可能去的地方要么是自己封闭的书房，要么就是……他兄长曾经待过，能让他感到某种复杂情绪的地方。
比如，谢承舟的院落。
*
黎茉独自一人走向谢承舟居住的独立小院。
院门虚掩着，她放轻脚步靠近。
果然，还未进门，便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带着痛楚的低语声，断断续续。
她心中一动，悄悄凑近门缝。
是谢垣的声音。
“为什么……永远都是他……我做得再好……也永远比不上兄长……连你……连你们也都只看着他……我到底算什么……”
黎茉屏住呼吸。
她了解这种感受，孤儿院里，那些被挑中的孩子总是更乖巧、更漂亮、更会讨好人的，而她，无论怎么努力模仿，似乎总是差一点。
只是谢垣的处境更复杂，他并非不被需要，只是永远被笼罩在更耀眼的光芒之下，那种被比较、被忽视的滋味，恐怕更磨人。
就在这时，屋内突然传来“哐当”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黎茉心头一跳，以为谢垣情绪失控出了什么事，来不及多想，猛地推开了房门。
少年立在屋中，地上是一只摔得四分五裂的菱花铜镜碎片。
门被推开的瞬间，他便抬了眼，既无失措，亦无波澜。
他的一只手背在身后，仿佛藏着什么。
黎茉心口一窒，莫名觉得浑身发寒。
她撞破了谢垣不愿示人的一面。
按照他那敏感多疑又极擅伪装的性子，被他发现自己窥见其真实情绪，绝非好事。
她迅速反应过来，反手将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我听到声音，以为出了什么事。”她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片，又落在他背在身后的手上，语气放柔，“你没事吧？手有没有受伤？”
糟了，他这副样子……情绪明显不对劲。地上碎镜子，手还藏着，是割伤了？还是拿着什么？
谢垣没有立刻回答。他站在原地，背光的阴影勾勒出少年清瘦挺拔的轮廓，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桃花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地锁着她。
过了几秒，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种刻意流露的、与平日温润截然不同的疲惫：“不过是失手打碎了兄长房里的镜子。让嫂嫂见笑了。”
他说着，似乎想扯出一个惯常的温和笑容，但那弧度僵在嘴角，显得格外勉强，甚至有些脆弱。
黎茉看着他，脑海中却闪过在孤儿院的画面。她不小心打碎了保育员心爱的玻璃杯，那是某个捐赠者送的，杯身上画着幼稚的彩虹。
她吓得浑身发抖，第一反应就是赶紧把碎片藏起来，用扫帚拼命扫进床底，再用破布盖住，生怕被看见、被责罚、被认定为“坏孩子”、“麻烦精”，从而失去那微乎其微的被领养机会。
所以刚才，看到谢垣那瞬间慌乱又强作镇定的眼神，以及地上碎裂的镜子，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替他遮掩。
但现在不是心软的时候，谢垣不过是个纸片人，是她的攻略对象，这一点绝不能忘。
黎茉定了定神，语气轻松：“谢二公子，不过是一面镜子而已。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心情不佳时，失手打碎东西，再正常不过了。”她边说，边朝他走近了两步，“倒是你的手……真没事吗？让我看看可好？若是伤了，得赶紧处理。”
“正常？”谢垣抬眼看她，眼底翻涌着晦暗的情绪，声音也冷了几分，“在谢家，在所有人眼里，兄长是完美的，他不会失手，不会失控，不会像我现在这样……像个笑话。”
“怎么会？”黎茉立刻反驳，提着裙摆朝他走了几步，“你也是人，自然会有喜怒哀乐。承舟是承舟，你是你，为何总要比较？”
“是吗？”谢垣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可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在比较。兄长文武双全，性情爽朗，是父母的骄傲，是谢家的未来。而我呢？”他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无论我多么努力练剑、读书，得到的永远只是‘尚可’，或者‘还需向你兄长多学习’。就连我珍视的东西……”他话音戛然而止，仿佛触及了某种禁忌，喉结滚动了一下，背在身后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见他回避视线，黎茉主动弯下腰，微微探头，凑近了些，试图捕捉他低垂的目光：“谢垣，看着我。”
少年似乎没料到她不仅没被吓退，反而靠得更近，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抬起眼帘，对上了她近在咫尺的、写满认真与某种复杂情绪的双眸。
她的眼睛很亮，清晰地映出他此刻有些怔忪的脸。
黎茉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别人的比较是别人的事。至少在我眼里……”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你不是任何人的影子。”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隐约的风声，和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黎茉重新直起身，她没忘自己来的目的，趁机把话题引到狗身上，语气关切：“说起来，我方才听素云提起，你小时候也养过一只小狗？”
“你说‘阿黄’？”谢垣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它是唯一一个，眼里只有我，不会拿我跟兄长比较的……我那时为了得到父亲一句夸奖，没日没夜地练剑，冷落了它……它大概是以为我不要它了，偷偷从窝里跑出来找我……结果……”谢垣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死寂，“掉进了荷花池……等我发现时，已经晚了……”
他讲述着，语气平铺直叙，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头发堵。
一个不被重视的孩子，连他视若珍宝的宠物，似乎也得不到命运的眷顾。
“抱歉，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她轻声安慰道，“那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谢垣的声音骤然变冷，“是我能力不够，保护不了自己想保护的东西。”
黎茉鬼上前一步，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动作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谢二公子，”她看着他有些怔忪的眼睛，红唇微勾，努力绽开一抹明媚的笑，“你已经很好了，不必总是活在别人的期望里。至少在我这里，你就是你，是独一无二的谢垣。”
她顿了顿，目光与他牢牢对视，像是在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尽管她自己知道这承诺背后有多少算计：
“以后，我会陪着你的。”
至少，在攻略任务完成之前是这样的。
谢垣面色一怔，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有极轻微的、硬物抵进皮肉的闷响，但他脸上却露出一种近乎茫然的、被触动到的神情。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素云由远及近的呼唤声：“小姐！小姐！”
黎茉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和谢垣的距离过于暧昧，连忙后退一步。
素云的声音越来越近：“小姐！小白找到了！果然是在二公子房间里！被二公子照顾得好好的呢！”
黎茉：“……”
她尴尬地看向谢垣，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捂住素云的嘴。
这下好了，不用她坦白，谢垣也知道她来找他的真正目的了——根本不是关心他，是来找狗的。
她刚才那些“安慰”和“承诺”，此刻听起来简直像个处心积虑的笑话。
“看来，嫂嫂是专程来向我兴师问罪的？”谢垣歪了歪头。
“不、不是的！”黎茉连忙摆手，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找补，“我只是……听到声音担心你，顺便问问小白……” 她越说越觉得底气不足，声音也低了下去，“既然小白找到了，还被二公子照顾着，那我就放心了。我、我先告辞了。”
离开前，她匆匆丢下一句，声音放得很轻，却足够让他听清：
“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情，我不会对任何人说。”
看着黎茉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处，谢垣脸上那抹浅笑渐渐消失。
他缓缓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举到眼前，摊开掌心。那里静静躺着一块边缘锋利的镜子碎片。碎片不大，恰好能被他整个握住，锋利的边缘深深抵进掌心肌肤，割出一道细长的口子，鲜血正从伤口渗出，沿着掌纹蜿蜒，染红了镜面。
而此刻，那染血的镜面上，正清晰地倒映着黎茉方才靠近他时，那带着关切与些许撩拨神情的面容，她微蹙的眉，她轻软的嗓音，她说“我会陪着你的”时那认真得像真的一样的眼神。
谢垣垂眸看着镜中的影像，眼神幽暗得没有一丝光。
这一切，自然都是他精心设计的局。
从听说父母见了黎茉，还给她安排了贴身侍卫开始，他就知道必须加快步伐。
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太会演，太会蛊惑人心，父母显然已对她放下了部分戒心。
他等不及了。
至于带走那只碍眼的小狗，不过是他抛出的饵，为的就是引她主动送上门来。
他在兄长的房间里喃喃自语，又亲手砸碎那面镜子，从头到尾，不过是一场演给她看的苦肉计。
而那面“上水镜”的碎片，本就是他为试探她精心准备的法器。它既能记录下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更能在咫尺之间，捕捉到一丝半缕的妖力波动。
他刻意示弱卖惨，步步引导情绪，就是要逼她卸下那层温婉的伪装，逼她露出妖的獠牙，逼她忍不住对自己痛下杀手。
只要这上水镜里存下她是妖的铁证，他便能立刻将她揪到父母面前，将那层伪善的面皮狠狠撕碎，让所有人都看清她的真面目，也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怀疑从不是空穴来风。
只可惜……除却几句似是而非、带着撩拨意味的话，她竟半点妖气都未曾泄露，更不曾对他露出分毫杀意。
谢垣的指尖轻轻抚过镜面上黎茉的倒影，染血的指腹抹过她的唇角，将那抹红染得更艳。
嫂嫂，我会好好看着你。
看着你……还能演多久。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