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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状元红与产床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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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京城,夜里还带着凉意,尤其是今夜还下着雨。
苏芷柔穿着灰青色布裙,手提一盏昏黄的笼灯,一步一步地跟在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身后,肩头的药箱在她背上沉甸甸地晃着。
“麻烦姑娘的脚呈再快些!”
“晚了,我担心我家夫人……她撑不住。”
这是沈府的管家钱忠,他的声音急促充满担忧,也因为雨声的拉扯而变得有些断断续续的。
苏芷柔心里明白,往往妇人生产,一只脚都是踏入鬼门关的。
何况沈府的这位夫人,情况还如此的危急。
苏芷柔抿紧了双唇,眉眼清冷,步子上迈得又紧俏了些。雨水打在纸伞上,顺着边缘滑落,滴在了脚下的水洼里,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她的裙摆。
很快,一扇朱红色的大门映入眼帘。
她认得这扇门。
三年前的上元夜,她也曾立在这扇门外,只是那时候这座府邸并不姓沈,而是挂着“李侍郎府”的匾额。
彼时的她应邀前来赏梅,院中红梅灼灼,少年郎沈砚之与李家独子坐在一起,同她面对着。
大家煮雪烹茶,谈天论道,说到医道,沈砚之还赞她是杏林遗珠。
只是现在,朱门依旧,梅树已老。
他已然成为这府邸的主人,是里面那位危在旦夕的产妇丈夫,而她是漏夜而来的医女。
穿过长廊,还未站定,一声尖利的呵斥声便传了过来。
“站住!”
产房外廊下,一个老嬷嬷伸手拦住去路,她身穿藏青色带暗纹的缎面袄子,料子细看,虽然不是极品,但是也远比普通仆妇的粗布衣裳体面得多,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挽成发髻用一根素银簪子簪住。
而那双眉梢眼却是将苏芷柔从头扫到脚,看这样子,就是个村野丫头!这钱管家办事越来越不像话了,等老夫人回来,她必定要好好说道一番。
“钱管家,周大夫让你去请大夫,你请的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赵嬷嬷,我的确是按照保和堂周大夫说的去寻的……”
“周大夫自个儿没法子了,就想着推荐个黄毛丫头来顶错漏吗?”
都是没用的人,接个生还弄成这样。
“还是老爷有面,已经请了宫里的妇科圣手张医官来了,现下已在里头了,你!乡野丫头就先回去睡觉吧!”
话音刚落,门内立即传出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随即又被一阵杂乱的催促声所淹没。
空气里的血腥气似乎比刚刚更浓了。
苏芷柔的心猛地一沉。
听这气力,里面的人只怕将要油尽灯枯了。
“嬷嬷。”
苏芷柔开口,声音如玉般清冷。
“里面产妇是否已生产完却出现了血流不止之象,且超一炷香时间,现下已意识不清了?”
赵嬷嬷一愣:“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仅知道 。”苏芷柔眼神锋利仿佛能穿透面前的赵嬷嬷。
“我还知道,倘若这崩漏之势再止不住,不出半柱香,里面的人必元气散尽,无力回天。”
“你胡说八道!竟敢诅咒状元夫人!”赵嬷嬷大声反驳。
“张医官说了,就是产程长了点,导致血流得有点多了而已,再说女人生孩子哪有不流血的!熬过去就好了!”
“她熬不过去了。”苏芷柔的语气平静且残酷。
“若立即让我进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休想!你这乡野村妇不知路上听了周管家多少话,我们夫人何等金贵,我告诉你,你不配!我……”
“吱呀——”
不知是赵嬷嬷声音惊扰了门内人,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产房旁的偏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拉开,一个穿着青色锦袍、身形颀长的男子大步迈出。
他面容充满了担忧,一身官袍还来不及更换,袍子的的下摆暗沉如血,往日清朗的眼底此刻布满焦虑。
这正是当今的状元郎——沈砚之。
赵嬷嬷见状立刻说道:“老爷!您怎么出来了?产房污秽,要是冲撞了您的官运可如何是好呀!还有这个不明来历的女人,竟诅咒夫人……”
沈砚之挥了挥手,身上全是肃穆威严之气,赵嬷嬷立马闭了嘴,抬头的余光却看见已婚配的状元郎目光正直直地落在那村野丫头脸上,眸子里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芷……苏姑娘?”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竟真的是她!
赵嬷嬷像是嗅到肉的狗,直着耳朵细细听着。
苏芷柔的心内早已平静多年,此刻却像被细针扎了一下,轻轻地泛着疼。
面上却不露神色,只屈膝行礼道:“沈大人,里面的情势很危急,民女需要立刻为夫人诊治。”
沈砚之明白,此时的他已为人夫,门内是他的妻子,正为他产子而命悬一线。
于是立即侧身让开,为她引路至门帘前,正要掀开帘子。
“老爷!不可啊!”
赵嬷嬷出声企图阻拦。
“这丫头,一看就是村野游医,万一……”
“闭嘴!”
沈砚之一向沉稳和顺,此刻却有些失控了。
“婉清若有不测,即便你是母亲身边的人,我亦要你以命抵命。”
这一刻,他不是朝堂上新晋的状元郎,只是一个害怕失去妻子的丈夫。
威压之下,赵嬷嬷只好闭了嘴。
苏芷柔捏紧药箱带子,快步跨入房内。
浓重的血腥味几乎是扑面而来,清水进,血水出。
本该因添丁而欢喜的产房内,现在却弥漫着死气。
几个婆子丫鬟围在床边,一个个都面色惶恐,手足无措。
那穿着官制襦裙的张医官额间布满汗珠,手上全是鲜血,对着床榻频频摇头叹息。
床榻上,锦被凌乱,林婉清躺在被下,面色苍白如纸,气若游丝,身下的褥子已被鲜血浸透了一大片,可那血色却仍在不断洇开,没有一点停止的迹象。她双眼半阖,神智游离,瞳孔浑浊涣散,已认不清人了。
苏芷柔的心瞬间揪紧,情况已经危急成这样了。
产后大血崩,产妇的催命符!
她快步上前,放下药箱,沉声说道:“所有人听我吩咐!立即开一扇窗通风,偏窗,不可直吹。准备好足够的热水、干净布巾、淬火的酒,即刻取来,房内留上一部分人,其他闲杂人等都出去!”
她的话语清晰冷静,似乎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可已经慌乱了的众人却不知该不该听从。
沈砚之站在帘外,沉声喝道:“都没听见吗?立刻照苏姑娘说的做!”
下人们这才动了起来。
那宫里的张医官留在房内,皱着眉,打量着她:“姑娘是哪家高人?这血崩之症,老身已用了独参汤固气、艾灸神阙、气海等穴位回阳固脱,醋熏防昏,可依旧是止不住这血……。”
“还有法子。”
苏芷柔出声打断她,打开药箱,取出针包平和铺开。
“请医官大人帮我扶正夫人。”
她快速净手,擦干,捻起一根细而长的毫针。
赵嬷嬷不知何时又蹭到房内,见状又尖声道:“你要做什么?拿针扎夫人?你这……”
“闭嘴!”这次呵斥她的是苏芷柔。
只见她屏息凝神,无视房内所有杂音。这一刻,她的世界里只有病人和医者。
苏芷柔回忆起《杏元秘册》中关于“冲任不固,气血暴脱”的记载。
女子分娩耗气伤血,导致元气大虚,固摄无力,血液不循。
其中以气虚血脱最为常见。
可林婉清的血已为暗红色,且有血块,早已阻碍新血归经,导致血不循经而妄行。
当年她母亲也是类似的症状却因种种原因最终惨死于产床之上。
一尸两命,连带腹中未出生的弟弟。
母亲,我不会再让类似的悲剧发生的。
苏芷柔看着毫针,手法稳当,寻到隐白穴,毫针精准刺入,再用捻转补法。后是三阴交、足三里……她寻穴扎针的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每一针落下,她的眼神都是那么的专注且坚定。
张医官起初不以为然,可渐渐地她的眼神也变了,这取穴与手法,十分的专业!
最后一针落下片刻,那汩汩外流的血液,竟真的肉眼可见地缓了下来!
“止……止住了!”林婉清身边贴身丫鬟惊呼着。
张医官倒吸一口凉气,这究竟是何人!师承何处?
门口的沈砚之听到这句话,连忙掀开帘子,快步走进来,身体也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眼底满是喜色。
苏芷柔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因为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血虽然暂时止住了,但林婉清的胞宫内仍有不少瘀血残留,若不及时排出,仍是一大后患。
她迅速从医箱中找出一个蓝白色的小瓷瓶,倒出几粒朱红色的药丸,对身边的丫鬟道:“用温黄酒化开这丸药,再速速喂夫人服下。”
这是她根据胎穿过来的记忆自制的药,用来化瘀固本,此刻正能派上用场。
药汁喂下之后,苏芷柔又亲自上手,用手掌在林婉清肚脐下方,做顺时针、环形的轻柔按摩。
这古代没有宫缩剂,她只能这样直接刺激收缩,直到感觉变硬了之后,苏芷柔再次用力按压,淤血顺利排出。
终于,林婉清发出了一声极轻弱的嘤咛,眼睛微微睁开,意识恢复了。
苏芷柔再摸她的脉搏,虽然微弱,却能聚在一起,再不是之前的浮散欲绝了。
她这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终于,活过来了。
母亲,她没有死在产床上!
苏芷柔转过身,对上沈砚之的眼睛,声音因为疲惫而略哑。
“夫人,已暂脱险境。”
沈砚之很是欢喜。
可后怕又同时席卷了他,他的眼眶瞬间红了,朝着苏芷柔,深深一揖:“苏姑娘,救命之恩,沈某,没齿难忘!”
苏芷柔垂下眼睫回礼:“大人言重了,这本就是医者的分内之事。”
随后她的目光看着床上再次昏睡过去的林婉清,那张美丽的容颜即便在此刻仍旧透露着世家小姐的贵气。
原来这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而她,现在是个孤女,在城东开着一间药草铺子,两人,早已天差地别。
此时的赵嬷嬷缩在角落里,脸色青白交错,竟……真的救过来了?
恰在此时,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梆子响了四下,四更天了。
雨,似乎小了些。
然而苏芷柔知道,这崩漏的危机虽然暂时解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产妇就完全安全了。
她静静站在产床前,身影被烛光拉得细长,清冷而孤直,像窗外历经风雨却仍未折断的青竹。
一如沈砚之记忆里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