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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你的小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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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红玉的病如缠树的春藤,时见松缓,却又在夜深时悄然收紧。每日晨起,沈清梧总要细看她枕畔,见无血痕,心才略安。
这日天色未明,沈清梧照例先探她额温,却见楚红玉早已醒了,正借着窗隙微光翻看一本曲谱。
“又胡闹。”沈清梧伸手要夺,却被她轻巧避开。
“今日觉得好些。”楚红玉眼底含着浅淡的笑意,手指抚过谱上工尺符号,“你听这句——‘朝飞暮卷,云霞翠轩’,若是用低腔慢慢吞吐,该有多美。”
沈清梧在她身侧坐下,就着她手看那曲谱。墨香混着药气,竟有种奇异的好闻。楚红玉轻轻哼起来,声气虽弱,韵味却在。唱到“雨丝风片”时,窗外恰掠过一阵凉风,吹得帘栊轻响。
“可见是唱对了景。”楚红玉轻笑,却又掩口低咳起来。
沈清梧忙为她抚背,觉出单薄衣衫下凸起的脊骨。心中酸楚,面上却带笑:“等你大好了,我们租条画舫,去太湖上唱这出。”
楚红玉眼波微动:“那时该是采菱时节了。戏文里唱‘菱花镜里形容瘦’,我们要采了红菱来吃,养得胖些才好。”
两人说笑着,清荷端药进来,见这光景也笑:“楚姑娘今日气色真好,可是梦见什么喜事了?”
“梦见去藕塘了。”楚红玉接过药盏,眉头都不皱地饮尽,“小时候娘带我去过,满塘荷叶比人还高,划船进去就迷路。”
沈清梧往她口中塞了颗蜜枣:“等你好了,我们年年去藕塘划船吃藕。”
“还要听评弹。”楚红玉含着枣子,声音含糊却雀跃,“听说沧浪亭畔新开了书场,有女先生弹唱《白蛇传》……”
她絮絮说着,指尖在锦被上划出虚拟的琴弦。沈清梧静静听着,忽然起身取来笔墨,将她说的都记下:藕塘、评弹、沧浪亭、女先生……
“这是做什么?”楚红玉好奇地探身来看。
“列个单子。”沈清梧一笔一划写得认真,“免得日后忘了。”
楚红玉怔了怔,眼圈微微红了,却笑道:“那可要记仔细了——还要去虎丘买绣样,观前街吃酒酿饼,山塘河放灯船……”
她越说越多,仿佛要将一生所想都说尽。沈清梧也不打断,只默默记着,纸页渐渐写满。
午后落雨,两人窝在窗榻上下棋。楚红玉精神不济,下着下着便倚着引枕昏昏欲睡。沈清梧弃了棋局,为她盖好薄毯。
雨声淅沥中,楚红玉忽然喃喃:“清梧,我昨日做了个怪梦……”
“嗯?”
“梦见我在台上唱《离魂》,台下空无一人。唱到‘则索要因循腼腆’时,忽见你坐在第一排,朝我笑呢。”
沈清梧执棋的手微微一颤,白玉棋子落错位置。
楚红玉却已合目睡去,唇角还带着笑影。
一连几日,楚红玉都格外贪睡。老郎中诊脉后,只说是病中常情。沈清梧却心下发慌,总在夜里惊醒,非要探得她呼吸平稳才略安心。
这夜雷雨交加,楚红玉被惊醒,咳得喘不过气。沈清梧扶她起来,觉出她浑身滚烫。
药煎好时,她却摇头不饮:“苦得很,今日不喝也罢。”
沈清梧正要劝,却见她从枕下取出个香囊:“你闻这个——我配了白芷、佩兰,是不是比药香好闻?”
香囊针脚细密,绣的正是并蒂莲。沈清梧认得这是楚红玉这些日慢慢绣成的。
“等你好了,我们开间香铺。”沈清梧就着她手闻了闻,“你调香,我管账。”
楚红玉笑弯了眼:“那可说定了。字号就叫……叫‘玉梧堂’如何?”
雷声轰隆,烛火摇曳。两人头挨着头,竟真的盘算起香铺生意来。说到后来,楚红玉声音渐低,又睡了过去。
沈清梧为她掖好被角,发现她手中还攥着那香囊,指节泛白。
雨停时天已微明。楚红玉忽然醒来,精神竟格外好,说要到院中看海棠。
沈清梧扶她到廊下。经夜雨洗刷,海棠落红满地,唯枝头犹存残朵。楚红玉倚栏望着,轻声道:“替我折一枝来。”
沈清梧择了半开的一枝递给她。楚红玉拈花细看,忽然道:“我昨夜又梦见了娘。”
沈清梧心下一紧。
“她说拙政园的紫藤都开好了,一片紫云似的,等着我去瞧。”楚红玉转脸看她,目光清亮,“等这事了了,我们真去苏州好不好?”
“好。”沈清梧握紧她冰凉的手,“你想去哪都好。”
楚红玉满足地叹息,将海棠别在她鬓边:“到时我唱全本《牡丹亭》,你就在台下听着……”
话音未落,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弯得像张弓。沈清梧慌忙为她抚背,觉出掌下单薄身躯的震颤。
咳声渐歇时,楚红玉摊开掌心,一抹刺目的红。
“不妨事……”她还想笑,血却从唇角不断涌出。
沈清梧一把将她抱起,嘶声唤人请郎中。楚红玉在她怀中轻得像片羽毛,还努力说着:“方才说的……都作数……”
晨光穿过廊柱,照见满地落红。其中一抹鲜红,正慢慢泅开,如残破的胭脂。
楚红玉终究没能等到苏州的紫藤花开。
最后那几日,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偶尔睁开眼,总是望着窗外喃喃:“紫藤……该开了吧……”沈清梧便握紧她的手温声应着:“就快了,已经结苞了。”
那日清晨,楚红玉忽然精神大好,竟能坐起来喝下半碗米粥。她望着沈清梧熬红的双眼,轻声道:“替我梳妆吧,想看看自己。”
沈清梧取来胭脂水粉,细心为她描眉敷粉。妆成时,镜中人眉眼如画,竟依稀还是台上那个光彩照人的杜丽娘。
“真好看。”楚红玉对着镜子笑了笑,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胭脂染红了雪白的帕子,像碎了一地的海棠花瓣。
沈清梧慌忙去唤郎中,却被她拉住衣袖:“别走……陪我说会话……”
她虚弱的靠在沈清梧怀中,气息渐渐微弱:“清梧,昨晚梦里,娘又来看我了……她说那边的紫藤开得正好,要带我去看……”
沈清梧泪如雨下,紧紧抱住她:“不许去……说好要一起去的……”
楚红玉抬手想为她拭泪,手却无力垂下:“傻姑娘……人哪能争得过命呢……”她最后望了一眼窗外,“可惜……终究没等到紫藤花开……”
窗外春雨淅沥,打湿了新绿的藤蔓。楚红玉在沈清梧怀中渐渐冰冷,唇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真的看见了那片紫藤花海。
葬礼那日,沈清梧将两枚玉扣用红绳系在一起,贴身戴在心口。墓碑前种下一株紫藤幼苗,泥土混着雨水,散发出新生与逝去交织的气息。
“奈何桥上等等我。”她轻声道,雨水混着泪水打湿了新立的墓碑。
三个月后,程家彻底倒台,林家冤案昭雪。但这一切对沈清梧而言,都已失了意义。
她在法租界开了间香铺,字号“玉梧堂”。铺子不大,却种满紫藤。春日里紫云如盖,香风十里。
人人都道玉梧堂的老板娘手艺绝佳,调的香清雅不俗。只有贴身丫鬟知道,那些香方都是楚红玉生前留下的手稿。
沈清梧从不亲自调香,只坐在柜台后记账。有客点香,她便指使伙计去取。若遇知音人夸赞香好,她也只是淡淡一笑。
唯有一事古怪——每逢对面戏园唱《牡丹亭》,她必定早早打烊闭户。有次名角登台,满城争看,伙计偷开了半扇窗,被她发现后当即辞退。
从此再无人敢在她面前提《牡丹亭》三字。
十年后的一个春日,紫藤花开得格外盛。沈清梧在花架下小憩,朦胧间见个熟悉身影立在紫云深处,水袖翩跹,唱的还是《惊梦》: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她惊醒起身,四下空寂,唯有紫藤花落如雨。
芸香送来一个陈旧的本子:“小姐,这好像是楚姑娘的旧物。”
沈清梧翻开泛黄的纸页,竟是楚红玉亲笔所写的香方笔记。最后一页墨迹犹新:
“清梧吾爱:若见此书,我已不在。这些香方留与你,愿玉梧堂香满人间。莫悲莫念,替我看看每年的紫藤花开。你的小玉。”
笔记角落画着个小像,两个女子并肩站在紫藤花下,正是她们的模样。
沈清梧握着笔记在紫藤架下坐了一夜。翌日,她亲自调了第一炉香,取名“紫云深”。
香成那日,满城皆惊。
有人传说,每逢紫藤花开时,总见个素衣女子在花下焚香。香雾缭绕中,隐约能听见《牡丹亭》的唱段,声口像极了当年的楚红玉。
但沈清梧从不承认。她只是日复一日守着香铺,心口贴着两枚温润的玉扣,等着每年紫藤花开。
就像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