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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惊蛰(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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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北境已有半月余,越是南下,春意便越是肆无忌惮地铺陈开来。
官道两侧的杨柳早已褪去冬日的枯槁,新抽的嫩芽如同朦胧的绿烟,缠绕着枝桠,在微风中软软地摇曳。田野里,冬麦返青,一片油绿,农人们弯腰忙碌的身影点缀其间,远远望去,竟像是一幅生动祥和的田园画卷。
阳光也变得慷慨,暖融融地洒在人身上,几乎要驱散骨髓里从北境带来的最后一丝寒意。
魏无羡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轻微的脆响。他眯起眼,享受着这难得的暖意,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白衣如雪、仿佛自带清凉结界的人。
“蓝湛,你说这聂大哥回去也快半个月了吧?算算日子,他那雷霆震怒的檄文和证据,也该送到各大世家手里了。怎么这兰陵金氏,一点动静都没有?安静得……让人心里头发毛啊。”
那日与聂明玦于北境边境分别,他们二人并未直接返回姑苏,而是取道西南,一路看似游山玩水,缓行慢走,实则也在密切关注着各方风向,尤其是兰陵金氏的反应。
金光瑶重伤逃脱,聂明玦携铁证返回清河,誓要清理门户并向幕后黑手发难。这无异于向看似平静无波的武林湖面投下了一块千钧巨石,按理说早该激起滔天巨浪,引得各方震动才对。
可偏偏,湖面依旧平静得诡异。兰陵金氏仿佛一块吸音的海绵,将所有冲击都无声无息地吞没了,没有公开的辩解,没有愤怒的驳斥,甚至连一丝内部骚动的风声都未曾泄露。其他各大世家也保持着一种令人费解的沉默,仿佛北境发生的一切、聂明玦送出的那些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密信,都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过分的平静,往往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正在暗中酝酿。
蓝忘机目视前方,步伐平稳依旧,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金光善执掌金氏数十载,老谋深算,根基深厚。其应对,绝不会是仓促辩解。沉默,有时比喧嚣更为危险。”
他微微侧头,看了魏无羡一眼,“他在等,等一个更能一击致命的机会,或是……制造一个更能扭转乾坤的局面。”
“是啊,”魏无羡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腰间陈情的穗子,“那老狐狸最擅长的就是背后捅刀子和颠倒黑白。说不定这会儿正怎么绞尽脑汁,编排我们和聂大哥呢。说我胁迫于你,说聂大哥刚愎自用受了蒙蔽……啧,想想就头疼,偏偏世人还就爱吃这一套。”
正说着,前方官道拐角处出现一个简陋却人气颇旺的茶棚。时近正午,南来北往的旅人多在此歇脚打尖,粗声大气的谈笑声、伙计热情的吆喝声混在一起,显得格外热闹,与北境那个风雪中孤寂凄清的茶棚恍如两个世界。
“走,蓝湛,去听听市井之间,有没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新鲜事。”魏无羡一甩袖子,率先朝茶棚走去。他游历多年,自然知晓信息往往藏在这些看似无心的闲谈之中。
两人寻了个靠边缘的角落空桌坐下,要了一壶最普通的清茶,两碟粗劣却管饱的糕点。茶棚里人声鼎沸,贩夫走卒、行脚商人高谈阔论,聊的多是些家长里短、物价行情、沿途见闻。
魏无羡支着耳朵听了半晌,灌了一肚子张三家的婆娘和李四家的牛这类琐事,正觉无聊,打算喝完杯中茶便起身离开,忽听旁边一桌几个看似跑长途货殖的商人模样的男子压低了声音交谈,话语里零星蹦出的几个词,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他略显慵懒的状态。
“……消息确凿吗?‘夜枭’那帮杀千刀的,真的南下了?”
“十有八九!我有个过命的交情,在云梦那边跑漕运,前些日子亲眼所见!就在云梦边境的一个小渔村,一村子的人啊,死得透透的!那模样……啧啧,听说比北境传言的还惨,个个面色青黑,身子僵得像冻鱼,七窍都流出黑血!官府的人封了村,进去验尸的仵作出来就吐了,好几个都病倒了!”
“天爷……又是这种阴毒手段?这、这手法……”
“嘘!小声点!不是‘夜枭’干的,还能是谁?听说……现场还留下了他们的记号呢!”
“记号?什么记号?”
“好像……是个用血画的、歪歪扭扭的黑色鸟爪子印?邪性得很!看久了都让人觉得头晕眼花!”
云梦?夜枭?毒杀?血爪印记?
魏无羡拨弄茶杯的手指骤然停顿,与对面的蓝忘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疑与凝重。
金光瑶刚在北境被重创逃脱,其麾下的夜枭主力按理说应处于群龙无首、收缩隐匿的状态,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跨越数千里,突然在云梦之地制造出如此骇人听闻的惨案?这速度未免快得离谱,更透着一股浓重的、刻意为之的不协调感。
更像是……有人趁着北境事发、夜枭名头最响也最惊悚的时刻,故意在南方模仿作案,混淆视听,转移焦点!或者,有着更为深沉险恶的目的!
“而且啊,”那个似乎消息格外灵通的商人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种分享秘闻的神秘感,“听说还不止云梦这一处呢!往西去的栎阳、还有更偏僻点的义城那边,最近好像也出了几起灭门惨案,死状也古怪得很,只是当地捂得严实,消息没完全传开……”
栎阳?义城?
这两个地名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猝然劈入魏无羡的脑海!他心脏猛地一缩,握着茶杯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这两个地方……他猛地抬头看向蓝忘机,发现对方一直平静无波的清冷目光此刻也骤然变得锐利无比,如同淬了寒冰的剑锋。
栎阳常氏,当年那场骇人听闻的……义城……那里更是埋藏着太多不堪回首的……
就在此时,官道之上,一阵急促如擂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猛烈地打断了茶棚里的喧嚣嘈杂!尘土飞扬间,只见三四骑快马如旋风般冲来,马上骑士皆身着蓝白相间的姑苏蓝氏标准校服,背负统一制式的剑鞘,个个神色凝重,风尘仆仆,显然是经过了长途疾驰。
他们目光锐利,扫过茶棚,立刻发现了角落里的蓝忘机。为首一名年长些的弟子立即猛勒缰绳,骏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他飞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几步便冲到蓝忘机面前,也顾不上礼节,急急躬身行礼,气息因急促而微喘:“含光君!总算……总算找到您了!”
蓝忘机微微颔首,神色不变,但语气微沉:“何事如此匆忙?”
那弟子立刻从怀中贴身内袋取出一封用油纸仔细包裹、封口盖着宗主紧急印鉴的信函,双手恭敬奉上:“泽芜君急信!动用的是最高级别的传讯渠道,命我等务必尽快、亲手交到您手中!不得有误!”
兄长的急信?还动用了最高级别的传讯?
魏无羡也立刻收敛了所有散漫的神情,神色凝重地凑了过来。蓝忘机指尖微动,一股巧劲震碎火漆,迅速抽出信纸展开。
信的内容并不冗长,但蓝忘机目光扫过,周身那原本清冷平和的气息瞬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冽下去,仿佛暖春骤然倒退回严冬,连坐在旁边的魏无羡都清晰地感觉到了一股冰冷的压迫感。
“蓝湛,怎么了?泽芜君信中说什么?”魏无羡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急忙追问。
蓝忘机将信纸递给他,声音低沉得几乎结冰:“情况有变,你看。”
魏无羡接过那张仿佛重若千钧的信纸,快速浏览起来。越是往下看,他的脸色就越是难看,到最后,唇角那惯常带着的几分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震惊、愤怒和荒谬的冰冷神情。
信上写道,聂明玦返回清河后,果然以雷霆手段整顿内部,清洗了一批已被金光瑶渗透或收买的人员,同时将金光瑶的罪证、以及其中指向兰陵金氏的诸多疑点,详细整理,遣心腹以最快速、最隐秘的方式发往了兰陵金氏、姑苏蓝氏、云梦江氏等各大世家宗主手中。
然而,兰陵金氏的反应之快、态度之强硬,远超预期!
金光善不仅全盘否认了所有指控,反咬一口,措辞激烈地指斥聂明玦刚愎自用、偏听偏信、诬陷忠良,并恶意揣测聂明玦是为了掩盖其治理北境不利、以致夜枭横行、生灵涂炭的重大失职,而寻找替罪羔羊,试图转移视线,推卸责任。
更狠毒、也更致命的是,金氏竟不知从何处“查获”了所谓的“新证据”,言之凿凿地声称:真正的“夜枭”首领“雕鸮”,并非孟瑶,而是魏无羡假扮!指控魏无羡为报当年云梦江氏之仇,(暗示江枫眠夫妇之死带来的怨恨)怀恨在心,故意栽赃嫁祸给一向与江氏不睦的金氏,意图挑起世家纷争,其心可诛,罪大恶极!
同时,金氏还向外展示了一些精心准备的“证据”,包括重金收买的所谓“目击者”的证词,以及一些模糊不清、但经过巧妙引导便能指向魏无羡的“物证”。
而最近突然发生在云梦、栎阳等地的“夜枭”毒杀惨案,也都被金光善巧妙地引到了魏无羡头上,称其是“丧心病狂”、“猖狂挑衅”、“报复仙门”、“为魔道张目”!
如今,金氏已凭借其积累的财势与人脉,联合了数个交好或附庸的中小世家,形成一股不小的势力,共同向姑苏蓝氏和清河聂氏施压,要求严惩“真凶”魏无羡,并要求聂明玦就“诬陷诋毁”一事给出明确交代,否则将“共讨之”。
就这样,局势在金光善一番颠倒黑白的操作下瞬间逆转,聂明玦和蓝曦臣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蓝曦臣在信中忧心忡忡地叮嘱蓝忘机,务必保护好魏无羡,近期绝对不可返回姑苏,甚至要小心避开各大世家的势力范围,同时希望他们能暗中调查云梦、栎阳等地新发的诡异案件,以期能找到反击金氏谎言、证明魏无羡清白的真正突破口。
“好一个金光善!好一个倒打一耙!贼喊捉贼的本事真是登峰造极了!”魏无羡气得直接笑出声来,只是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刺骨的寒意。他将信纸重重拍在桌上,震得茶杯一跳,
“这盆脏水泼得可真够狠、够绝!我他妈这半个月都跟你在西南边晃悠,连栎阳义城的边都没摸到过,这他妈天降黑锅倒是扣得严严实实!他是恨不得把我挫骨扬灰,顺便再把聂大哥拉下马啊!”
难怪南方突然接连出现手段酷似夜枭的残忍毒杀案,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不仅是为了转移视线,扰乱调查方向,更是为了坐实他魏无羡的“罪名”,将水彻底搅浑,让他在天下人面前再次沦为百口莫辩、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蓝忘机眸色冰寒,将信纸仔细折好收回怀中,动作依旧稳定,但周身散发的冷意几乎让桌面的茶水都要结冰。“金氏处心积虑,有备而来。云梦、栎阳新发之案,是破局关键。”
必须尽快查明这些模仿作案的真相,找到并非魏无羡所为、甚至可能直接指向金氏破绽的铁证。否则,在金光善精心编织的罗网和汹涌的舆论之下,魏无羡将再次陷入比三年前更加凶险万分的境地,甚至可能牵连姑苏蓝氏和清河聂氏。
“云梦最近,先去云梦出事那个渔村。”蓝忘机当即决断,没有丝毫犹豫。
“好!”魏无羡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所有的玩世不恭都被凛冽的锋芒所取代,“正好!我倒要亲自去看看,是哪个不开眼的龟孙子,敢冒充小爷我的名头干这种丧尽天良的缺德事!非得把他揪出来剁碎了喂狗不可!”
两人不再有片刻耽搁,立刻起身。蓝忘机对那几名送信的蓝氏弟子迅速吩咐了几句,令他们即刻返回云深不知处向泽芜君复命,并告知他们的行程和计划。
目标改变,方向转向东南方的云梦。
温暖的春风依旧拂过面庞,却再也带不来丝毫惬意,只余下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与窒息感。
惊蛰已至,春雷本该惊醒蛰虫,万物复苏。
而此刻,雷霆却隐于重重乌云之后,无声积蓄着毁灭的力量。
他们二人,正一步步主动走向那漩涡的最深处,走向金光善精心布下的、杀机四伏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