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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波点连衣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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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嘉运的名字是外公起的,但好运气似乎鲜少眷顾他,让这个承载着全家殷切期望的名字变成只是期望而已。
他妈妈二十不到就辍学到省城去打工,二十岁那年拎着大包小包挺着浑圆的肚子回到丰宁村,在这里生下了陶嘉运。
妈妈不肯说孩子父亲是谁,舅舅也早已在县城安家落户,陶嘉运这个名字被落到了外公的户口本上。
陶嘉运刚出哺乳期,妈妈就又出门打工去,那是一家县里的私营工厂每个月她其实也赚不到多少钱,分出一部分寄回家里做陶嘉运的生活费,大部分都存在银行卡里,剩下一点点供自己生活。
陶慧原想这样苦上七年,等陶嘉运上小学时接他到县里读书,到时候就算没攒够买房子的钱,也够她租一套大一点的公寓母子团聚。
但命运从来爱好与美梦唱反调。
陶嘉运三岁那年,外公外婆还没有教会他“死亡”这个词的如何理解,先来的却是妈妈在工厂仓库被两吨重的料框砸成一滩碎肉的消息。
繁荣初盛而混乱年代里工人的权益很难得到彻底的保障,工亡认定后陶家只收得到十多万的赔偿,对于一个失去青壮年劳力的家庭而言杯水车薪。
之后陶嘉运在丰宁村读完了村小,初中就寄宿到舅舅家里,一直到生活到高中可以住校。
舅舅一家也只有陶智一个人在工作,舅妈接点零散的手工活,生活只算过得去。
陶嘉运的学费生活费都来源于陶慧的赔偿款,这一点点钱供一个孩子长大紧巴巴的,那时候外婆总是哭在心里,她家嘉运打出生起就没有好运气。
原本端着铁饭碗的舅陶智在娱乐生活十分匮乏的小县城也能鬼迷了心窍,被人带着日日流连地下赌场输掉了家当,黑钱庄的打手要不到钱就找去单位,继而他输掉自己的工作。
舅妈带着儿女与他离婚,去往新的生活。
他一屁股还不上的烂账等外公外婆知道的时候,已经滚雪球般地滚到了近三十万。
放在今时,这笔钱陶嘉运开一场带货直播就能赚回来,但对于当时几乎没有收入的陶家来说,是一个压得天都塌下来的数字。
讨债人找不到外逃的舅舅,便找上了外公外婆。
外公活活气死,这个家的骨架垮掉了一半。
那段时间正是高考出分的日子,班主任老师在学校帮家里没有电脑的学生查成绩,陶嘉运是这批人里成绩最高的那一个。
但他没有办法再读书了,同样十七八岁的年纪,和赶回来的表哥一起主持完外公的葬礼,他和妈妈当年一样,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裹离开丰宁村,走向外面的世界。
陶慧剩下的工亡赔偿和外公外婆攒下的钱尽数填了陶智的赌债。
外公的生命、外婆的生活、陶嘉运的前途,毁掉这一切的那个男人外出逃债这么多年,在知晓丰宁村将要拆迁的消息后,突然出现。
要吸干这个家最后一滴血。
陶家的房子是外公外婆结婚时盖的,日子渐渐好起来的那些年翻新过一次,但总体还是原本的模样。
前厅的窗户是铁艺的,当时很流行用钢筋折出花样做防盗,此时阳光穿过玻璃,铁花的阴影落到舅舅手边,活像恶魔持戟。
院外和陶家沾亲带故的邻居围站着,小声议论着多年未出现的陶智。
以前的舅舅在陶嘉运心里不是这样面目可憎的,这个曾经称得上老实的男人算不上温柔,但也没有苛待过陶嘉运。
但眼下面对着他的外婆捂着心口掉眼泪,男人脚边堆满了烟头,嘴上还叼着一根燃到一半的,面上不见亲人久别重逢的欣喜或感动,全然是冷漠的不耐烦。
两个穿着职业套装拎着公文包的人也坐在陶家的前厅,只肖一眼陶嘉运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来及换上厚衣服的陶嘉运只着一件打底衫,收到邻居送来的消息想也没想就跑回了家。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愤怒,他浑身无法克制地发着抖,眼底赤红一片。
大鹅臊眉耷眼地趴在院子里不复往日神采,前厅中人声传入陶嘉运耳中。
“你不签我签,人家都上门来谈了,价钱也合适,再摆谱连这些都拿不到!”陶智叼着烟,每说一个字嘴里就喷出一股青灰色的烟雾,他的面露掩盖在迷蒙之中,不再是陶嘉运从前熟悉的样子了。
好脾气的外婆面对混蛋的儿子也不得不厉色:“不行!绝对不行!全都兑了钱,只会被你全拿去赌了,到时候我和嘉运到哪去?!你爸爸和姐姐想回家看看的时候怎么办?!”
“老太太胡说八道呢,这世上哪有鬼魂啊。”陶智向同光的工作人员赔笑。
工作人员见惯了拆迁工作中的家庭纠纷,见怪不怪,想的只有别牵扯进别人的家事,至于公事,越早办了越好。
男工作人员正色道:“陶奶奶,不愿意拿安置费的话,也可以选安置房的。”
安置房被规划到了山丘那头的隔壁村,陶慧和外公的墓都在这一边,外婆是死也不愿意离开丰宁村的,但拿了钱最后不知道会不会全数落到陶智手里不说,也只能去离丰宁村更远的地方生活,一辈子没离开过的外婆断然不会同意。
“那怎么行……”外婆还没来得及反驳,陶智先急眼了。
陶嘉运快步踏入前厅,抢在陶智之前说到:“不行!”
许久未见的外甥已经长得比自己都要高,漂泊躲债窝囊半生的beta竟被一个omega的气势惊了一跳。
“这里哪轮的到小孩说话!”陶智强撑出一副长辈的架势来。
陶嘉运走到外婆身后站着,沉着道:“轮不轮得到我说话,不是一个抛下父母潜逃多年的烂赌鬼说了算的。”
新仇旧怨交加,陶嘉运半点没有给舅舅留面子。
“你!”陶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老鼠,吱哇乱叫起来:“这房子和地皮有我的一半,我同意签字就得签!”
女工作人员小声说:“那我们也不可能只拆一半呀。”
陶智在外躲债多年,练就了一身不要脸皮的功夫,见来硬的不行,立马调整方针,扯着夸张至极的哭腔向外婆讨可怜。
“妈!你就可怜可怜我,我这些年在外面风吹日晒的,没睡过一天好觉,心里惦记的都是你和爸,爸走的消息我也是前些日子联系上儿子才知道,冒着被那帮不要命的抓到的风险回来想看你一眼,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没有母亲不心疼儿子,外婆嘴上不说,面上已经流露不忍。
陶智乘胜追击:“吗,依我看我们就拿了钱,我借你回县里,给你养老。”
陶嘉运听了他天花乱坠的胡扯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
“我看是拿了钱让你接着去赌,然后一家人一起流落街头跟你一样去和野狗抢食吧?”
一向面善的陶嘉运突然这般牙尖嘴利,别说陶智,就连门外看热闹的邻居也大吃一惊,窸窸窣窣地议论开来。
陶智目的不达又被呛了一顿,恼羞成怒,跳起来要伸手扇陶嘉运耳光。
陶嘉运抬脚就将桌子往陶智的方向一踹,毫无防备的陶智被推得向后倒去,从椅子上摔下来,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
老男人疼得哀哀地喊,门外看热闹的人忍不住笑。
“陶智我告诉你。”陶嘉运声音中染上怒气,“你在这个家早就已经是死人一个,两年前你失踪就满了四年,我和表哥就已经跟你申请宣告死亡。你想恢复身份拿回属于你的那一份也可以去走法律程序。”
“但是,你猜猜是你的程序走的快,还是要债的来得快?”
陶嘉运说到最后眼神已是冰冷刺骨,陶智不住地打着寒战。
“你……你胡说!”
“是不是胡说,你去查查不就知道了。”
当年地下钱庄的人扣下了陶智的各类证件,敢干这行的谁没有点背景和手段,陶智不敢回户籍地重办,只好逃到外地去买了一个假身份生活,自然也就不会知道自己已经被宣告死亡。
这主意甚至是陶智的亲儿子陶生辉想出来的,陶智赌博欠债害得他和妈妈妹妹也被迫东躲西藏了好些年,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一夜间变得一无所有,舅妈一个人辛苦拉扯两个孩子的困苦消磨掉了陶生辉心中父亲最后的一点好。
还在上大二的陶生辉要从母亲肩上分过重担,苦过累过,每每回想都恨极了陶智。
两年前的一番运作后人“死”债消,现在房子和地的权益是由外婆、陶嘉运、陶生辉三人共同继承,一份同意书上需得有三个人的签字才作数,早些时候陶嘉运就跟表哥打过电话商量过这事。
陶生辉暂时没有回来签字的打算。
陶智怕躲债的生活,但更怕被债主拖去砍手砍脚,眼下的状况对于他这个法律意义上的死人而言,竟是个死局。
同光的两个工作人员没想到陶家的这出戏这样精彩,饶是经验丰富也不免吃惊。
只是这户人家的签字怕是更难要到了,看陶嘉运那副决绝的模样,这样的硬骨头也不是自己能啃下来的,起身客套两句就要走。
陶智被陶嘉运一番威胁后也不敢留宿家中,脚底抹油地又跑了。
陶嘉运收拾了残局,坐在外婆身边安慰着,给表哥去了一通电话。
陶生辉听完陶嘉运的讲述气得声音都提高八度,早就下定决心不做孝子的他把陶智骂了个狗血淋头,连道就知道这老不死的头些日子联系自己没好事。
他叫陶嘉运看到奶奶,绝对不能让奶奶再受那畜生的气。
这边挂上电话,那边西梅带着直播团队回来陶家,半途离开是直播事故,她得给品牌和粉丝一个交代。
与十几个品牌斡旋了老半天,她跟陶嘉运说:“我跟他们都解释了是你家里出事,大部分都能理解,但合同已经定了,没播完的部分还得继续履约,不然就得赔违约金。”
陶嘉运心知肚明:“我知道,你们来这一趟不容易,真的很抱歉。品牌方要提什么要求补偿,我能做到都尽量满足。”
“我跟公司说了这事,最后决定明天让你重播一场,你看行吗?”
陶嘉运不假思索:“行。”
西梅抿抿嘴,又说:“有几家合作提出希望你接下来可以参加他们的线下活动。”
陶嘉运刚红不久,之前是没什么品牌邀请他参加活动,后来有了些名气,一些喜欢办线下活动的潮牌开始陆陆续续邀请他,他也没怎么答应过。
一是他偏居一隅,和其他时尚博主只有网上的交情,并不真正在一个圈子里,就算去了也接触不到核心的资源。二是这种活动基本不会给什么出场费,来回一趟花上两三天的事件会影响账号的正常更新。三是他不放心再把外婆一个人丢在家里。
见他犹豫,西梅丧气道:“之前推这些活动都好说,但这回毕竟是我们有错在先,有些不太好推脱了。”
“我明白。”他说着,看看身边的外婆,“我可以去,但是我现在更不放心外婆一个人在家了。”
陶智现在活是个流氓,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回来找外婆的麻烦,他若在还好说,不在的话实在是不知道外婆该如何应对。
西梅叹气:“实在不行把外婆带上吧,最近的那个活动在沪都的,外婆您去过沪都吗?”
“没、没去过呢。”外婆这七十几年的光阴中最远只去过县里,哪去过沪都那样的大地方,言行间已经露出胆怯。
“那就跟着好运老师一起去吧!到时候我也会跟去,好运老师工作的时候我陪着您。”
外婆抬头看了看陶嘉运,他抬手抚上外婆的单薄的肩膀,安慰地轻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