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骤雨》陈踱

61、第 61 章

　　麦家成被迫相亲太多回了，熟门熟路得他都为自己伤心。

　　明明他又不是找不到女朋友，偏偏家里亲戚朋友都一个个都盯着他，跟人贩子一样卖力推销。你自己找的都不靠谱。你既然还是想结婚的，不是要一直玩下去的，那就要看看我手里这个。
　　吸取了以往的种种惨痛教训，麦家成干脆开门见山：“你听过苏格拉底的麦穗理论吧？”

　　咖啡桌对面的女孩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点了点头。

　　麦家成点点头，之前相亲过的女孩也十有八九都知道。之前有个哲学老师，在他讲述的时候，还跟他讨论了很久这理论的可行性。久而久之，他也不需要讲这套理论，光问上这句就够了。
　　端起咖啡喝上一口，最主要是要把咖啡杯牢牢握在手里。

　　“我现在人生还没走过三分之一，所以我还是在样本积累阶段，最多也就是测试数据。”小麦对自己的寿命很有信心，至少能活到九十岁不成问题。

　　对面的女孩神情不动，颇有点神闲气定的风范。麦家成倒对她起了点好感，以往相亲对象在这时候已经开始变脸，更甚者要开始准备泼咖啡了。

　　所以麦家成才把自己的那杯一早拿在手里。这样至少可以少挨一杯咖啡的洗礼。

　　“还没到找最大麦穗的阶段。”

　　对面的女孩微眯了会眼睛，突然问他：“你见过稻子吗？”

　　他一愣。

　　她又问道：“你分得清谷子和稻子吗？”

　　他摇摇头。

　　“那就对了，我看你这样子也不像分得清五谷的。”

　　她又问：“你知道麦穗是什么谷类的穗子吗？”

　　他不确定地说：“应该是小麦的……吧”

　　看她抿一下嘴像在忍笑的样子。他突然福至心灵，想到她问的第一个问题，立马抢到：“是稻子，是稻子的穗！”

　　她敲一下桌子：“错，麦穗麦穗，既然是麦穗，那怎么可能是稻子的穗子。这连幼儿园小朋友都不会答错的问题，你怎么都不知道？”

　　小麦闹了个大红脸，他确实不是很清楚。

　　对面女孩又问道：“那韭菜和水稻的叶子你分得清吗？还有世界上最大的麦穗有多高你知道吗……”

　　她接二连三地提问，个个问题小麦都回答不出。她问的问题说刁钻又很刁钻，说接地气又接地气，只是都离小麦的生活很远。

　　小麦拿手擦擦脸上的汗，生平第一次为自己过往学习生涯的不学无术感到痛心。

　　等她终于都问完，小麦头也摇酸了。

　　小麦忍不住说：“你是教自然科学的老师吗？”

　　女孩说：“幼儿园哪里有自然科学老师，还不是什么都教。”

　　虽然对介绍人口中的中学老师变成了幼儿园老师感到有点奇怪，但还没容小麦多想。对面那个女孩就噗嗤一声笑了。

　　“你这个人虽然五谷不分，但是性格倒很好。我咄咄逼人问了你半小时，你半点都不恼。要是换了别的男的，早就脸色都变了。”

　　小麦想你也性格好，要换了以往相亲的女孩，我才说出开头那三句话，对方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你却毫无变化。

　　但知道女孩大多不喜欢被比较，所以小麦说：“这有什么。问问题也是聊天。凭什么只允许我问，不允许你问。再说你问的那些问题我确实一个都不知道。你问了我还答了我，现在至少我知道最大的麦穗有近五米高，麦穗是麦子的穗子，不是谷子。我感谢你还来不及。”

　　女孩说：“你知道你最大的优点是什么？从陌生人的角度看来。”

　　小麦连这个问题也不知道。

　　女孩笑了：“你很坦诚。不像有些人会打肿脸充胖子。”

　　小麦想，这倒是啊。

　　“我从来不充胖子的。因为我小时候有段时间就是个胖子。”

　　看她听得认真，眼睛里流露出好奇，他很自然就讲下去。

　　“幼儿园我爸妈想送我学游泳，我奶奶说小胖子光着不好看，让我改去学剑术，至少裹得严实。肥肉可以包在衣服里，但大脸还是会露出来。可怎么办呢，那就都露出来吧。我坦然带着三层肥肉在游泳队里垫底。”

　　女孩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分得清韭菜和水稻叶吗？因为我家就种过。屋前种水稻，屋后种韭菜。我转到城里上学时，有个外号，乡下来的土妹。还有泥腿子，小泥巴，泥人薛的外号。”

　　小麦说：“那个叫你小泥巴的男生说不定喜欢你。”

　　“怎么可能？”女孩瞪大眼。

　　“因为我如果喜欢一个女孩子，说不定也会用这样可爱的称呼叫她。泥人薛听起来就是厉害的能工巧匠，泥腿子听起来非常勤奋实干，土妹很坚韧不拔，一听就不可能被谁随便击倒。”

　　小麦的世界没有坏人，没有坏事，世界像被三月的阳光笼罩。太阳的光芒是麦芽糖拉出的糖丝。他通过这些糖丝看世界。

　　他们的恋情是入口即溶的糖，一丁点温水就化了。那天晚上，他们就搅在了一起。

　　第二天小麦去给自家商场剪彩，预定好的行程不可能更改。他带了难舍难分的新任女友一起。女友混在人堆里，带着鸭舌帽，一边看他一边刷手机。

　　谁知道她刷到了什么，突然劈手扔了帽子，就冲上来，给他甩了个巴掌就走。

　　“去你的样本积累。”

　　小麦都被打蒙圈了。他要是一开始没说也就算了，他昨天一见面就说好的，怎么才一天就变了卦呢。

　　剪彩出了这么大事，被父母奶奶轮流拉回老宅训了一大通，正垂头丧气走回公寓呢。

　　白天的罪魁祸首出现在昨天缠绵过的公寓门口，略带着点不好意思说：“其实我昨天根本不知道你说那个麦穗理论是什么意思，今天查了一下才知道。”

　　小麦怒从心起，还带了点委屈。“那你昨天点什么头？”

　　“我只是在打肿脸充胖子。我想，哈，这男的一上来就说一通我听不懂的话，是在看不起人吗？我也要给他一通下马威。”

　　小麦无语，不知道竟然阳差阳错成这样。

　　“那你现在出现在这里……”

　　小麦想了想，先退了一步，叹了口气，又上前一步。

　　把还肿着的脸递给她：“趁伤还没好，一起打了吧。想出气就出气，想揍人就揍人。有仇报仇，有气消气。以后开开心心的，别记恨我，也别留在心底气了自己。”

　　她却搂过他脖子，吻住他白天被打伤的嘴角，还用力一咬，痛得他直呼冷气。

　　“庄稼人手硬。”她看看自己的手，“我爸说我是通贯手，打人特别疼。”

　　小麦搞不清她到底是准备怎么样：“那你现在知道了，还吻我干嘛呀？”

　　她眼睛斜瞥着走廊的墙，银头发一甩，拗出一副洒脱的模样。

　　“我想想，反正我也不吃亏，昨晚还不赖。你拿我当测试样本，我为什么不能拿你攒经验值呢？”

　　电梯正好上来，电梯门正好打开，邻居一家三口跨出电梯门，正好听见她很大声说出的这句话。

　　三口中的两口齐齐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只有剩下的那一小口问：“妈妈，不赖是不是很好的意思，还是马马虎虎的意思？”

　　饶是小麦这么厚脸皮的人也禁不住七岁小男孩这么纯净的目光和提问。更别提邻居夫妻已经露出发窘到呆滞的模样。

　　赶紧打开家门，拉她进去，她还不耐烦，说：“怎么，敢做不敢说吗？”

　　门外小孩还在继续问，“妈妈，什么是测试样本，什么叫攒经验值？”

　　小麦顿时觉得自己确实不该为了图热闹，买在朋友家的对面。

　　眼看朋友夫妻露出要杀人似的眼光望过来，小麦立即收回从猫眼偷看的目光。

　　没好气地跟她说：“你没看见有小孩在吗？对了，你不是幼儿园老师，要是问你，你怎么回答？”

　　她说：“小孩是世界上最犀利的小动物，你有一点不诚实也瞒不了他们。所以最好就是实话实话。”

　　“这怎么实话实说？”

　　“不赖就是很好，测试样本和攒经验就是，这个叔叔和阿姨彼此都不是你父母这样认真严肃的关系，他们就是玩玩的而已。为了快乐，暂时短期地在一起。也许不是社会主流，但这是个人选择，谈不上好，或者坏。”

　　他朝着她明亮而坦率的眼睛看过去。她歪着脸抬了下眉毛。

　　和这个坦诚得吓人又爱打肿脸充胖子的女孩在一起很轻松，轻松得小麦经常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虽然偶尔也会像以前那样想，会不会有更好的，还会不会有更大的麦穗。但好的是，和她在一起，连这种话题也可以拿出来讨论。

　　她眯着眼很诚实地回答他：“不知道，我也想知道我最大的麦穗长什么样。也许有吧。”

　　她在小麦家的厨房种了两颗大蒜，用来煮面。在面条上加大蒜叶子最香了，她说。拜她所赐，小麦总算能分得清大蒜叶和韭菜叶。

　　可她离开时，连那一小盆蒜都带走。厨房空留一点蒜味，那蒜味却迟迟不散，小麦三个月后都觉得自己能闻到。

　　小麦找了又找，最后决定算了。

　　过一段时间又觉得不能这么算，不能这么算挣扎了一阵又觉得算了。

　　算了又挣扎，挣扎了又算。

　　小麦觉得自己都快不是自己了。

　　时间就这么蹉跎过去了。

　　小麦做了自己没做过的事，找了当初的介绍人。那介绍人迷糊得很，说不是没谈起来嘛。然后介绍人又辗转问了表叔的二堂嫂的初中校长，说那是那头的牵线人。

　　中学校长在办公室里扶扶眼镜，看了一眼小麦：“你怎么现在才来问，人家早结婚了，孩子都生了。”

　　小麦这才知道天崩地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在幼儿园看着那个和她一样有个翘鼻子的小男孩走出来，蹲下身轻轻地问他：“你妈妈是姓薛吗？”

　　那男孩点一点头，小麦握着他的手，真的流了泪。却看到小男孩扔了他的手，朝着身后一男一女跑过去。

　　他的父母吃惊地看着他：“你是哪位？”

　　那个下午他才知道真正的阴差阳错是怎么回事。

　　薛这个姓虽然不多，但原来并不罕见。并不罕见到在周日在一间咖啡屋里，很容易有两三个姓薛的老师等着相亲。一个被他一眼看到，另一个白等了一个下午，郁闷地回家时又被后面的车追了尾，吵架吵到遇见她一生的伴侣。

　　小麦还看到了关于苏格拉底麦穗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在这个版本里，在广大的麦田里，苏格拉底的学生总是丢了捡，捡了丢，他们总以为机会还很多，完全没有必要过早地定夺。等两手空空走到了尽头，苏格拉底对学生们说：“这块麦地里肯定有一穗是最大的，但你们未必能碰见它；即使碰见了，也未必能作出准确的判断。因此最大的一穗就是你们刚刚摘下的。”

　　多么俗套的说服人要珍惜眼前的鸡汤小故事啊。小麦不屑地想，讲这么长，还不如那些小朋友说的话一针见血。

　　当时，太阳下山，他背着光蹲在她曾经工作过的幼儿园门口，依次问那些走出来的小朋友。
　　你知道薛老师去哪了吗？

　　小朋友轮流摇头。

　　然后一个小朋友扭头看他，对着另外一个小朋友的耳朵说。

　　薛老师的男朋友肯定很喜欢很喜欢她。
　　只是他以前不知道。
　　他后悔了。

　　薛嘉禾说得对，小孩子确实是世界上最犀利的小动物。